他这么一句话,宋家母女也不知想到哪裏,无缘无故脸都有点红。
时间没有约定,但是李隆基答应要腾空给宝曼一点工作上的意见。他告退走开时,还感觉到宝曼一双眼睛尾随著他不放。
女人真可爱,李隆基总是这么认为,有时她们的可爱在於——她们对你永远抱有目的、抱有心机,但是永远以为你不会知道。
对李隆基来说,女人注意他、爱慕他,那是常态,虽然尚不至於以此沾沾自喜,却也不能虚伪的说他不喜欢。事实上,他是个很懂得喜欢女人,也被女人喜欢的男人,这辈子他没有碰见过不喜欢他的女人。
现在他碰上了。
赵娓娓。
马上那可人儿的模样又出现在心上。李隆基自己也不能相信,他不是个初出茅庐的男人,却对一个小女孩似的女人这样神魂颠倒,究竟为什么?
她的性子别扭,人又倔气又执拗,还带有点偏激的思想,打一开头就对他冷言冷语,从没给过他好脸色,毫不把他放在眼裏——她是林黛玉,完全不是宋美龄,她和他择偶的条件格格不入,和他心目中理想的妻子形象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然而,他忘不了她!从早到晚的想著她、记著她,像上了瘾,如饥如渴的,没有复原的希望,她微笑也好,颦蹙也好,甚至是咬牙在骂他、发他的火,他都觉得她的一切是那么甜、那么好、那么让人心疼,甘愿让她打、让她骂、受她的气,但是他要爱她,他要……他要她——
「你病了,病得很重很重。」突然一个声音在李隆基耳下幽幽道。
他吓一跳,一看,是大卫那张脸。他有点吃力地从迷醉与麻痹的状态还复过来,这才发现不知几时已进了银蓝的电梯,直上十二楼,裏头只他和大街两人。
大卫的眼睛在他身上指指点点,然後摇头浩叹:「一整个星期,魂不守舍的,比女人弄丢了一支发夹还要丧气。」
李隆基驳问:「我看起来像为了一支发夹而丧气的样子吗?」
「这倒没有,」大街搔著下巴说:「不过你像为了一个女人丧气的样子。」
李隆基要发作,嘴巴张开来,一顿,又闭上了。他从鼻子悠长的呼出一口气,说不上来自己是丧气或不丧气。
然而他表弟却一口咬定,「隆哥儿,你打起精神行不行?你知不知道你这副郁卒委靡的样子,我看在眼裏有多痛心?有多过不去?」
李隆基背过身去,反翦著双手,顾自仰望电梯天花板的图案,让大卫去发挥他从剧团学来的演技。
大卫加上激楚的配音,「那天我不过是开个小玩笑,把人妖秀的票给了你,让你带娓娓去欣赏表演,那无伤大雅之堂嘛——」
李隆基一阵火气冲上来,回头叱道:「无伤大雅?!我可被娓娓当戍了下流胚子!你谎称娓娓想『观摩乙人妖秀,你忒大的胆子,捉弄到我头上来,我还腾不出时间来跟你算帐呢!」
他表弟慌摆著双手,退後说:「好嘛,好嘛,是我不好、我无聊、我三八,我道歉,我弥补,可是,哎——」他蹭了一下脚。「这赵娓娓也太生嫩、太不通人情了嘛,我上赵家去找她,想要解释,她——」
李隆基顿时目露锐光看著大卫。「你去找她?」
「嗯,是呀,就今天上午。」
「你见到她了?」他显出不能相信的神情。
「见到了,」大卫挑挑眉。「怎么?她又不是伊莉莎白女王,难得一窥,她人就在那儿嘛。」
李隆基两排齿列磨了磨,竭力不让自己看来像个嫉妒得发狂的男人。娓娓避不见他,却见大卫!
「她对你说了什么?」
大卫摇头。「没说什么。」
「那么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告诉她,人妖秀是我开的一个小玩笑,也不能怪你啦,你是无辜的,话说回来——像你这种身价非凡,世界一流男性,外面多少女人在哈你,我劝她要懂得把握……』
「结果呢?」
「结果,」大卫嘟出一个嘴来。「她用她手裏那把插花用的大剪刀硬把我逼出门。」
「娓娓用一把大剪刀把你逼出门?」李隆基很难相信娓娓有这么剽悍。
「也不是她啦,是她那个三姊赵娉娉——她好凶呀,一张嘴巴比剪刀还利。」大卫—迳昨舌,摇头道:「隆哥儿,我看你就算了,赵家的女人,乖僻的乖僻,凶悍的凶
悍,都很难惹,何必瞠这浑水?她们要误会让她们误会好了,爱你的女人那么多,像刚刚宋理事长的女儿,我都看到了,她对你可真是如痴如醉呀……」
李隆基脸庞板著,二曰不发出了电梯,大步跨进办公室,大卫巴巴跟在後面。纪小姐从她的位子站起来说:「少董,有位小姐在办公室等您。」
李隆基双眉一蹙。「哪位小姐?」
内间那扇橡木门一开,一口娇嗓子道:「是我。」
李隆基尚未发言,大街挨在他的肩後头失声说:「是……是三小姐。」
赵娉娉著一身红衣,胸前一排金质钮扣闪闪生辉。她摇曳过来,递出一只玉手,李隆基即以绅士的风度将她挽住,两人步入办公室,不见任何一丝芥蒂的存在。
大卫傻眼看著,他听见娉娉一阵口风传了过来,「我等你好一阵子了,隆哥儿——你和娓娓的事,我要和你谈谈呢。」
大卫忍不住跟进去,追著娉娉嚷道:「可是今天上午你才说这件事情没什么好谈的。」
娉娉瞟著他,唇边起一个哂笑,但是捺著性子说:「那是和你没什么好谈的,和隆哥儿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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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娓娓爱艺术家?」
李隆基的嗓声陡然扬高,招来一旁一对散步的外国夫妇的目光,他连忙朝他们颔首表示歉意。他和娉娉是在蓝星大饭店十八层的日光走廊,整条廊一面是斜式的落地玻璃,望出去是无尽的蓝绿的海天,许多人喜欢来到这裏观景;晨起、日落,以至於入夜,仿佛海的一生。
娉娉在他的身边,打扫一下喉咙说:「其实应该说是娓娓向往艺术家的爱情。」
李隆基瞠目看她,好像她突然长了两颗头。
这也难怪,自那天从水上餐厅回来,他就成了世上最迷惑的男人——娓娓会把男人都搞胡涂了。赵娉娉不能不同情李隆基,回想那晚她下楼质问他,他那表情充满委屈,她听他支支吾吾道出事情经过。说真的,她不想表现得那么缺乏人道,可是事情实在是太……太好笑了!
哎,她真有点不应该,当场就爆出了笑声,使得李隆基受到二度伤害。
可怜,他不过就是个男人,对自己心仪的女孩表示了一点热情,做出了一点情不自禁的动作,然後「不小心」撕破她的衣服,却落得被当成毫无人格的色魔这种下场。
娉娉当下赶快为他拍去衣服上的尘埃,拣掉下巴一块乾了的泥巴,极力挽留——可是他还是伤心地走了。
接著一整个星期,娉娉都陪著妹妹,安抚她的情绪。李隆基来电或上门的时候,碍著妹妹,她又不方便和他接触,免得妹妹又多心了——不过为了这件事,她镇日思索,还真费煞心思呢。
她想,娓娓因著这天真的个性,如果就此错过李隆基这样上选的对象,那就太教人扼腕了——娓娓现在或许打死不这么认为,可是将来她会明白的。为此,她这个做姊姊的不能坐视不理,务必想出一个方法来,拉拢撮合这小俩口才行。
她心中已有了好主意,今天来找李隆基,要说服他合作。
李隆基却一点也不能理解。艺术家?娓娓喜欢艺术家?他脑中马上浮现那种长得像老子的漫画家,或是像个师父的作家,他还记得上回在一个展览会场见到一个家伙,说是所谓「空间装置艺术家」,我的妈呀,人家不说,他还以为那家伙是个捡破烂的。
娓娓喜欢的是这种人?这女人脑子裏到底在想什么?
凭他,身家背景,学历经历,眼前的成就,将来的远景,哪一样不胜过那些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艺术家?娓娓却把他批评得一无是处,这……这还有天理可言吗?
娉娉将李隆基脸上的神色变化看在眼裏,手一摊道:「不要说你觉得匪夷所思,我们自己家人也觉得匪夷所思,但是娓娓从小就有一脑子罗曼蒂克的想法,她是在一堆罗曼蒂克的爱情故事裏长大的。」
李隆基忍不住道:「那不是没救了吗?」
娉娉不予置评,但是她掉过头来,正色道:「我要问你——你对娓娓究竟是有心,没心?」
李隆基缄默了一下,双手抄在口袋裏说:「有心又能怎么样?你妹妹喜欢艺术家,我又不是艺术家。」
「如果你有心,你就得变成艺术家。」
李隆基看著她,好像现在她有三颗头。
「你听我说——必须投其所好,才能收服她的心,娓娓对於有财势、有成就的男人没有兴趣,她要的是一个能满足她那独特幻想的男人,你得从这地方做起。」娉娉一股劲地,一边在廊上来回踱著,一边比手划脚。
「首先,换个发型,换个装束,做一副艺术家的打扮,挑个艺术行业,嗯……什么都可以,平常你只要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搞一些谁也不明白的动作,派头就出来了——再找机会重新接近娓娓,娓娓和你总共没见几次面,她又是个大近视,绝对认不出你来,只要你带她去淋点雨,看点星星,她一定——咦,你干嘛这样子看我?」
李隆基瞅著她说:「你该和大街好好交个朋友——你们同样有些疯狂的思想。」
「疯狂?」娉娉愕然道:「我觉得这是天才的点子呢。」
「的确很『天才』。」李隆基举步走了。
娉娉很快追来。「喂,喂,你觉得这点子不好吗?你不喜欢?」
「我觉得好或不好,喜欢或不喜欢,结果都是一样——我不是艺术家,我不可能假扮戍这种人去讨好娓娓。」
「可是舍此没别的方法了。你要知道,娓娓对你有成见,现在芥蒂又深,她是不可能接受你的。」
李隆基停步,转过来看她,脸朝著落地玻璃,窗外已是紫幽幽的暮色,他的面孔因而显得阴暗。他沉声道:「如果这样,那我只好放弃她了。」
娉娉望著他高大的身影迳自扬长走了去,她一颗心往下坠著,那股子惋惜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奸。
娓娓和李隆基两个人,势必要相互错过对方了。
第五章
黄昏裏,木棉树下定过一条人影子,风扫著他乱长的头发,把他松垮的外套吹得像一片飞起来的羽翼,他似乎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或是什么都不在乎,他身上有一种落拓的、恣纵的气息,这跟他那身随便的打扮很有关系。
他吸引人的就是那种随便的样于,让人想到某一些特殊的人类,他们写诗、作画、搞音乐……从事各种性灵活动,原则上他们虽然也吃也拉,然而一般人会把他们归类在「不食人间烟火」的范围内,常常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
没错,他是个艺术家,他是诗人,专为人类创造伟大的诗句,以此净化世俗污浊的灵魂,有时他吟咏自己笔下那优美、卓绝、不同凡响的诗作,会油然觉得自己像个神,而不是人。
一阵风来,一朵橙红的木棉花自天际飘坠而下,热情的、带著重量的,火焰一般投到他的身上,就像在为艺术、为天才喝采一样。
他俯身拾起那朵木棉花,深深地陶醉了,灵思泉涌,恨不得即刻书写下这一刻、这一幕带给他和全人类的感动。
但是他自我克制——现在不成,他赶赴著重要约会。不过他向自己保证,—定要以「世纪末那朵如火的木棉花以及花下多汁的那双手」为题,写它一首旷世的好诗。当然一定有人会问,什么叫做「多汁的那双手」,他会解释的。
他匆匆踅过公园一角,一部樱桃红小轿车恰巧驶到,车门一开,下来一名时髦亮眼的女郎,她体态略丰,小腹有微微隆起的嫌疑,然而丝毫无损於她的丰采。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她显得有些错愕。
「不认得我了吗,娉娉?」他以低沉的嗓声问。
娉娉面带惊疑,上下打量这个她有预感她会认识的男人,然後大叫:「隆哥儿,是你!」000
李隆基立在偌大的镜前,研究著自己——六个星期来,任其自由生长的—头乱发已披到颈下,整张脸布满了三天的胡碴,身上穿的是一套绉巴巴酸菜一样的衣服。
怎么看他都觉得自己像虬髯客,不像艺术家。
可是娉娉极力推崇。
「像,像,隆哥儿,像极了!」
她可比他还要兴奋,而且信心十足。她相信娓娓一定会被他骗过去,然後迷上他。李隆基感到很矛盾,真有点不希望见到娓娓这么呆,再说——
「这样子欺骗她真的好吗?」再三问娉娉。
「你有更好的方法吗?」反问他。
他没有。
这段日子以来,他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心裏就是忘不掉娓娓,放不下娓娓,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小女人让他陷得这么深!
他对於一切一向有种世家子弟的酒脱,不计较失去什么,反正失去之後,他还会有,怕什么?特别是在女人方面。可是碰上了娓娓,他却整个栽了,娓娓让他再也自负不起来,头一次他发现到他所拥有的一切——人人称羡的外型、家世与成就,完全不足恃,这些东西在娓娓眼中,甚至一无是处。她把他看得比什么都不如。
这可恼却又可爱的娓娓!
李隆基握住了双拳,显示出决心——娉娉说得对,他必须扭转娓娓的想法,必须让娓娓接受他,唯有她对他敞开了心胸,放下偏见,才能看到真正的他,了解真正的他。
爱,是从了解开始的。
经过六个星期的酝酿、准备,李隆基以一副自创的艺术家造型亮相,把娉娉都骗倒了,她直呼他有「艺术天份」。
「本来我以为你真的要放弃了呢——害我白操了这六个星期的心,」娉娉有点怪他似地说,自己却又换了一副口气,「我就说嘛,你不会是个不争气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