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人在哪里?他至少打了三百通电话,却找不到她。或者是她蓄意躲着他 ?高腾云在研究室里,挫折地放下话筒,一双浓眉满布着躁郁阴霾的云层。
没有人敢接近他,在这种气候下。
不怕犯忌的,那也有。故而午后的研究室,有个声音穿过浓浓的低气压和药水 味,隐微地传来:“高医师……”
果然,引来那穿白袍的人影,头也不回的一阵雷吼,“做什么?”
门上静默了一下,然后幽幽道:“如果你不欢迎,那我走了……”
他霎时旋过身,那么高拔的身量,依旧动作俐落敏捷。人虽在窗口的光下,因 为那深深的眸子,那密浓而压得低低的眉,使他神态总带一种教人看不适的幽邃, 一种沉郁……是这副神态,让她起初一眼,就为他心碎了。
不笑的时候,他让人却步,他也不言语。闵敏挨在门边上,咬住下唇,嗫嚅了 几许,慢慢转身离开。
他没让她走超过三步,抓她回去,她跌进他怀里,他也没让她再出声,嘴将她 封住。
他的吻,道出他强烈的情绪,有煎熬,有挣扎,有忧急……闵敏需要他能明□ ,她在他唇上吐露:“不是为了独家,是为了你……”
为了你的部落,你的族人。
高腾云抬头,望见她眼底的柔光,胸口滚过一阵烫热。他太愚蠢了,竟不能了 解她的用心!孜孜□□跑这条新闻,就为了替他的村子、他的部落说几句公道话, 他还要曲解她!高腾云用力将她拥抱,久久说不出话来,由于喉咙里那股梗塞。
闵敏在他身上靠了很久,后来轻轻一叹,“我要动笔了……”
听她一说:高腾云慢慢把她肩头移开,看着她。“你都准备好?”
她点头。“今天,我掌握到了最后的证据。”一切资料齐备。同行间也开始传 耳语,发这条新闻,是势在必行。
但是她神色有些悒悒不乐,言辞中也带着犹豫,高腾云隐隐有种感觉,好像她 在最后的关头,反而失去了原先有的积极。
假使闵敏知道高腾云的怀疑,她会承认的。回到家里整顿心情,将她的笔记型 电脑打开,坐了下来──在四周簇拥着她的,是连日辛苦所得的资料、文件、照片 、访谈纪录,所有确切的证据。
她却发现自己下不了手。这堆资料揭发了惊人的事实,使她都连连战栗,她太 清楚了,真相一公布,会造什么样的震撼,什么样的结果──会有人,因此而被毁 了。
她在真相之前徘徊。头一次明白,真相,也会使人痛苦。不知为什么,一种“ 梦碎”的感觉这样牵绊她。
门铃响时,闵敏很惊讶。高腾云知道她在家里写稿,报社那边,也报备过了。 不该有人来打扰她重要的工作。
门打开来,她一愣,完全没有料想到。还是和和悦悦满面推着笑,还是文质彬 彬颀长的一身,邵天俊人在她跟前。
“我马上要出国了,就只有今天晚上有空,这顿饭,你一定一定要赏光,”他 把她的手握住。“我们有许多事要谈。”
话说得何其殷切婉转,闵敏望着他,半启着嘴,要讲的话却讲不出来。
最后,她暗自叹了一下,她拒绝不了邵天俊。
他也不让她拒绝。
高腾云辗转不安的形色,要避过青狼的注意,那不可能。他逼着他说。
他只好说了。不说,是因为不想徒增无谓的烦恼;说了,是知道青狼情愿承受 忧虑,也不愿被瞒着,在无知中安逸的度日。战士有面对忧患的担当。
才听到闵敏遭到胁迫一节,青狼汹汹跳起来,指着高腾云质问:“这个时代的 男人,已经没有保护女人的责任了吗?”
这真教高腾云哑巴吃黄连,青狼根本不知情,这个时代的女人有多么难搞定, 你自己巴巴的想保护她们,她们可不见得领情,昨天他不就碰了一鼻子灰?于是他 改以向青狼分析,“现代女人追求独立,追求自我表现,她们是很骄傲的,学习成 长,也学习保护自己。”
非常抱歉,青狼对于“一个女人的成长”这类探讨课程,一点兴趣也没有,他 赫赫地大步往外走。女人在外受威胁,而男人安坐在家中──谢天谢地,他不是生 在这个丢脸的时代里!“你要去哪儿?”高腾云追着他问。
他抬起头,目光投往二条街外,报社旁边那栋珊瑚红的大厦。深宵,他常隔窗 望着它,想着闵敏使空住在那上边,总觉得她像个仙女。
“闵姑娘需要有人保护。”青狼撂下这话,便往大街去。
“闵敏她──”
她是需要保护。下午在研究堂,闵敏把她所有的进展告诉他,被她挖出来的, 不为人知的事实,连他听了都震惊、都愤怒、也更担心,他怕她会因为揭发事实而 受到伤害。
然而她坚决说她会完成这篇报导,虽然高腾云感觉出来她的一股犹豫。
“你不能去找她,她要工作!”
“我不会吵她,我只守着她。”青狼毫不停步。
如果他有本事穿过这二条街,顺利抵达闵敏的住处,那算高腾云败给他!傍晚 的下班时段,青狼走上街头,飞发赤足,豹衣在身,霓虹灯下,他就像一头刚出丛 林的豹子那么夺口──马上他当选为最轰动的街头新闻!汽车对他按喇叭,公车族 的眼镜掉了地,加上小学生兴奋恐怖的尖叫声,交通警察在这种时候最忙不过来, 他们又要指挥交通,又要加入看热闹的阵容。
“如果你非要出来不可,能不能请你紧跟着我走。”高腾云认为自己可为青狼 收点遮挡效果。
一个带孩子的太太走过时,对高腾云说:“你弟弟的造型好炫!”
高腾云立刻对青狼改口:“能不能请你离我远一点?”
然而青狼自有他走在异域的一种超凡的勇气和镇定。数百年,原住民各有生活 领域,再凶猛的部族也忌惮离开自己的狩猎区,只有布农族人敢于走出范围,只身 出入他族的领地,单枪匹马行走打猎。
现在,青狼孤孤荡荡,走入这与他隔阂二百年时空的都市丛林,四面八荒都是 可怕的陌生和骚动,但见他神态机警戒备,一步一步前进,绝不惊慌,他知道白己 的目的,并且决心要到达。
在他身上,高腾云看到了祖先的胆量和气魄,活生生所展现的布农魂!这是高 腾云一生受到最大的震撼。回想过往,他做为布农族的一份子,眼见族人的种种困 境,内心忧郁,抱着无力感过日子,始终拘囚在原处,何曾有踏出去的一步?如果 古代的布农人能够闯出局限,现代的布农人为什么不能闯出困境?愣这半晌,青狼 已经甩下他,自顾自行前去了。高腾云此时起了不甘落后之心,立即追上去。
却在十字路口,青狼突然整个的僵住,高腾云一见他神色,跟着大吃一惊。
他没看过如此剧烈扭曲的表情!青狼额上的筋脉一条一条的绽起,一双眼珠子 像要从眶里暴裂出来,他在咬牙切齿,咬得整个人都在抽搐,失去控制。
高腾云大叫:“青狼,你怎么──”
那条古铜色胳臂抬起来,颤着、抖着,索索指向前方。十字路口一幅超大的电 视墙,正播着新闻节目,接受访问的政治人物,在畅谈出国访问的行程。
只见青狼从齿缝里迸出嘶声:“宋──宋凌秀在此!”
高腾云霎时觉得他像坠入冰窟,身体一节节的冻上来。他艰难地昂头,望着大 萤幕里侃侃而谈的青年男子,耳边听着青狼一遍遍的嘶声:宋凌秀在此……宋凌秀 在此……二百年前因爱成恨的宋凌秀,二百年前花烛之夜,狠心毒害了真真的宋凌 秀!他是青狼和高腾云共同的仇敌,在现代他叫做邵天俊。
一条情丝紧紧缠着仇绪,过了前世,茫茫昧昧来到今生,他们三人,竟又一步 一步的牵扯在一起了。高腾云感到昏眩,被这跨世离奇的纠缠惊得又是迷幻,又是 悚然。
他猛抓起青狼的手,说:“走,我们快去找闵敏!”
从现在起,他不让闵敏离开他的眼底一步!没想到却迟了,大厦管理员认出来 ,刚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闵小姐一起上车驰走的,可不就是邵议员吗?高腾云感觉 脚心一阵阵发凉,胸腔死死地堵住了。闵敏和邵天俊出了门,她和邵天俊出了门。 他依稀听见下午闵敏对他说的话:“这篇报导要揭发的一个人──就是邵天俊。”
他遏制不了,朝空一声狂吼:“闵敏!”好像这样可以唤她回来。
她终于穿上这袭银蓝镶条纹的裙装了,双肩镂篮纱,珠光条纹随长裙款款落下 ,有意无意的触着足踝;她挑了那双枣黑镂花鞋子,纤巧的高跟,使她走出一种绰 约的姿态来。
也因此,邵天俊自然而然的扶着她、挽着她。她在眉上淡淡扫上颜色,出来时 ,邵天俊从沙发立起;倘若她是他的情人,他那种含笑凝看她的眼神,会教她心醉 。不是情人也还是心醉。
然而不一样了,她对他的感觉,对他的印象,不可能再一样了。闵敏又是一叹 ,一个晚上以来,这不知是她几回叹息,连邵天俊都觉察到,抬眼看她。
“你好像不太开怀。”他斟一点酒,在上好的水晶杯。
他们在林木隐蔽的花园用餐。来的时候,餐桌都铺陈好了,一座银雕烛台也已 燃亮,不过却再也不见有人,都被支退了似的,看过去,屋里一个花帘窗子昏昏的 亮着,其余一片黑,无人走动的迹象。
邵天俊显然安排过,要跟她独处。
这栋白石双层别墅在近郊,他只有在进市区办事,才会到此落脚。他手上的产 业多,处处需要费心,但是一个企图心强旺如他的男人,没有止息的时候。多,还 要更多,已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性格。
旁边一张细脚跟小餐台,银盖子打开来,准备的菜色是炭烤牛柳、梅汁鸭胸、 烩猴头茹和四色沙拉。闵敏吃得食不知味。
“我知道你这几天相当忙碌,”他啜着酒,眼睛在杯缘上看她。“据说,是在 追查一件所谓的内幕。”
闵敏瞅他一眼。他今晚的穿着很随和,一件咖啡色手织毛衣,衬出他的书卷气 。对于这个人,从头到尾给人一个美好观感的,闵敏发现她还抱着点希望,这也是 她今晚和他出来的原因。也许,他能给她几个好的理由。
“那或许要说,是一件──”她慢慢道,“事实。”
邵天俊笑起来。“你们记者就是迷信这个字眼,其实,所谓的事实,不过就是 一个既定的现象,往往它存在已久。”
“关键在于,有人知道和没人知道的不同。”
他瞧着她,眼面上好像有层雾。“比如说,以前没人知道我们邵家收购了大笔 的部落土地。”
“而且许多是违法的……哮天村的土地就是一例。”他既然直说,她也就很镇 静。
尝一口酒,一阵思索,他道:“对哮天村民来说,这可能不算坏事,哮天村地 质很差,不适合人住,买他们的地,让他们迁移,也算在帮助他们。”
“三百年前,布农族人的祖先选择落脚的,是地盘坚固的地方,一直安居到今 天──也就是哮天村的现址;而真正地质脆弱的,是四周的山头坡地,现在布满茶 园的地方,这些山头,这些茶园……”她停下来,直视他。“十之八九,都在你的 家族名下。”
“难怪媒体挞伐哮天村民滥垦滥伐,他们是那么忿忿不平。”他一笑,并不关 己的口气,一时让闵敏对不上话来。她不相信他的态度真是如此,又说下去:“一 开始,在刘毅、方铭玉教授联合提出的报告里,就指出这一点,但是,邵议员,你 力主哮天村迁村,把专家的意见都压下去了。”
他手一扬。“我不也请来专家做鉴定,做调查了?”
闵敏摇头。“你请来的专家只为你个人服务,他们提出来的环境评估,偏颇含 糊,甚至忽略事实。比如,哮天溪上游的山地,是最不稳定的地层,他们一笔就带 过去──”
“你知道,”邵天俊突然插口,“那边的整地工程已经进行一半了。”
没想到他竟然自己提出来,神色自若,一点也不闪避,反教闵敏发傻,过半天 才又说:“在那边开山整地,准备要大兴土木的幕后老板,就是你,邵议员。”
银烛台上粉色的长烛,烧了一半有余,在夜风里摇曳,显得很不安定。
邵天俊从藤编扶手椅上站起身,双手插入米白笔挺的长裤袋里,沿餐桌徐徐踱 步。
“还是我长久以来的构想,开发一处综合休闲度假中心,挑在有山有水,风景 优美的地方,温泉泳池、草原骑马场、森林高尔夫球场、健身房、俱乐部、豪华先 进的会议厅、醇酒美人,应有尽有,只供上流人士出入……”
闵敏僵硬地坐在那儿,望着邵天俊,而他一味仰望乌蓝的天空,彷佛向往着一 幕远景。
“我第一次有机会,负责这么大的计画,即使在我的家族里面,也有着竞争, 要让长辈同意,取得资源,可也是经过一番辛苦的争取,他们说──这回就看你了 ,”而他回过头来看她,“你一定能体会,能想像,对于这案子,我抱了多大的雄 心,我多急着要大展身手。”
“你的确很急,邵议员。”闵敏慢慢说,“挖掉哮天溪上游一大片山头,没有 经过周详的环境评佑,地质调查,说动工就动工了──”
“那些不重要。”他一下切断她的话。
“不重要?”她陡然扬起眉。“即使买通官员,层层勾结,伪造文书,违法开 发……”
他从鼻腔里笑了出来,突然伸手将她自椅上拉起,含笑定晴看着她。
“闵敏,闵敏,非常的事业,需要非常的手段,有心做点事的人,是不能不抱 这点打算的,你不懂吗?”
“即使,”她的嗓子都变了,“即使你的非常手段,已经破坏了环境,造成可 怕的土石流,毁掉一整个村落,夺走二十几条的人命?”
“有些人命,”他凑在她面前,因为低调而声音显得有磁性,“是不值钱的, 存在,不重要,不存在,更不重要。”
闵敏瞪眼,简直不能相信,他在说出这种话的时候,还能保持那么温文的笑容 。原来盘在她心头那种失望,那梦碎的感觉,此刻轰轰然化成了激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