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秀负手立在门边看着她,她人沐在柔红的光下,垂首敛眸,一针一线悉心的 穿梭缝补,宛然似个新嫁的娘子,温柔,娴静,美丽……如果她是他的妻子……她 十七,他二一,都是嫁娶的年纪了。
这一想,心波涌动,顿时荡起满怀的绮思,没有办法压抑自己。真真将裂口缝 妥了,细细银牙,噬断了线,起身把马褂递还给凌秀。
“行了,凌秀哥哥。”
凌秀伸出手──不是去接马褂,是扣住真真的纤腕,将她一拉。
真真跌入凌秀怀中,她轻轻的惊喘,而他重重的呼吸。厅上银灯红光,他想像 那是洞房的红烛,烛色把真真的娇靥映红了,她羞不自胜,她是他新娶的娇娘,他 要把一腔翻江倒海的情意。全数向她吐诉……凌秀感觉到眼前迷离,蒙胧中所见, 真真那秀致的眉眸近在咫尺,她的双唇微启,像绿枝梢上颤颤的璎苞,色润而红… …他向那唇苞吻去──“凌秀哥哥!”
真真的一声惊呼,使得凌秀为之一震,蓦地转醒过来,忙将她放开。
两人僵对,真真脸红,他的脸更红,像灌了烈酒那样的烧着。
他猛咽着,不管要做什么,都觉得困难,简直无法排解眼前的窘境,好容易挤 出一句,“真妹妹,我──”却又没了下文。千言万语,不知道怎么说出。
他突然把马褂使劲一抄,旋身跨出门槛,一霎走得无影无踪。
他走时带起的一阵风,把银灯上那簇小小的焰儿拂灭了,使得真真陷入幽黑里 ,和那片黑一般的不知所措。
这天晚上,凌秀在厢房独对孤灯,从初更闷坐到三更天,依旧忽忽如狂,心情 没办法平复。
他懊恼自己造次,失去平日的自制,但是情烙如火,烧得他痛苦辗转,不得安 宁。他能够把持多久,实在没法子预测,他怕自己终会爆发开来,却又渴望索性爆 发开来。
挑明了,表明了,他爱真真,让她知道,让她表态,他也好明白她的心意。
她的心意……真真对他,对他究竟可有那么一点心思在?平日相待,她的确是 温巧可人,每每一声“凌秀哥哥,便教他心酥骨软,不能自己。她为他缝衣,为他 奉茶,一举一动,一个好意,都足见有情,但是──那种情,是他要的那一种吗? 她的心,可是在他的身上?他没有办法揣摩,没有半点把握,患得患失,心乱如麻 。
万一,真真一片冰心,对他竟是不为所动?又万一,万一恩师心目中另有人选 ,竟将她许了别人──想到这里,不禁霍然大惊,猛地站起来,铿锵一响,桌上一 盏铜雕油灯,整个教他给撞翻在地上。他立在那儿,正喘息着,门上却起了一阵剥 啄声──有人叩着门。
凌秀感到惊疑──他带来的营兵睡在后园子东侧的仓库,他这间厢房,独立在 三进之外,地点幽僻,也不是兵丁巡夜会经过的路线,这夜深人静的时节,有谁会 来敲他的门?“什么人?”他沙着声问。
门外呢哝答了一声,听不清楚。
也不点灯,摸黑踉踉跄跄过去开门,只见幽微的月下,立了条曼丽的黑影儿, 一道胭脂香味窜入鼻腔──凌秀的心狂震起来,那股子惊喜,像作梦一样。
是真真!话都不及说,也不必说,凌秀一伸臂便把她拉进门,热灼灼的嘴唇压 上那张粉脸,他吻得她如饥似渴,非但她没法子透气,他自己也透不了气。
她嘤咛着发出娇声,身子在他怀里蠕动,一副娇躯,惹得人发狂。
凌秀原是个最压抑的人,刻意地守分寸,绝少有失去理智的时候。偏偏世上最 难压抑,压抑起来也最苦的,就数是情涛苦海了,一得宣泄,那宣泄的力量,只怕 什么理智都拦不住。
凌秀此际,正是如此。而他所受的,已不单单是一个晚上的折腾,而是千百个 日夜所堆垒起来的刻骨煎熬!他重重吮她的嘴儿,呻吟道:“妹妹,你让凌秀给想 煞了。”
她没作声,却把他的胳膀一挽,将人引到床榻,恍惚里,凌秀只觉得她的举动 有一种异常的娇娆。
他的手摸着她的衣襟,隐隐有感那是粗糙的布衣,不是细料子,而卷螺布扣子 ,一半早已解开了。
凌秀的脑中没有办法再做任何的思考,朝思暮想的女子,此刻就投身在他怀里 ,他不能,也无能再克制自己──或许他的问题,一向就在于过度的克制。
于是他变得张狂了,手一扯,便把那半解的衣衫扯开来-内头无一物,只有一 件小得撩人的锈花肚兜,遮不住丰盈的胸脯。
凌秀把他一张火烫的脸庞往那片酥胸埋去,隔着纤薄的肚兜一口咬下……那女 子睨叫:“大爷……”
这是她头一回发声,低哑成熟的嗓子,是凌秀听过,却不是他熟悉的语音。
他一惊,陡然扬起头。
月色斜入镂空的窗格,他看到横陈在眼前的女子的脸,鬓发已经散乱,一双媚 眼儿,半合半睇对着他,人正轻喘着……这哪里是他魂牵梦萦的可人儿真真?这是 白日里总对他明来暗去送着秋波的大丫头,阿采!脑门上着实像挨了一棍,他猛把 阿采推开,挣扎而起。
“怎么是你”他先是哑着问,然后忍不住嘶吼,“我要的女人不是你”
阿采见凌秀忽然大变,揪住他的手,不让他去。“大爷为什么不要阿采?阿采 总算也有几分姿色──大爷那些班兵,个个都垂涎阿采!”她带上哭声诉道。
阿采是有几分姿色,显然阿采也不随便与人相好,她对凌秀是另眼相看,才会 在深夜自来投怀。但是对凌秀另眼相看的,数起来就多了。
彰化大富侯员外,素有名望的洪秀才,都有意把爱女嫁能他,甚至于和他仅有 一面之缘,鹿港锦瑟楼的名妓谢果红,对他一见倾心,也悄悄透出口风,如果凌秀 愿纳,果红甘心委身做侧室,携来千金和仆从,万种风情专只伺候他一人。
从大家闺秀到青楼艳妓,乃至于眼前这个俏丫头阿采,凌秀从来不乏机会。然 而万红丛中。他却始终独钟一枝花──他的心版始终只刻画着一个人,他的一片痴 情始终只倾注在这个人儿身上。
凌秀甩开阿采的手,离了床,如醉如狂的,喊着:“真真!”便撞出门去。
夜色幽黑,露气重,回廊栏杆全是点点水珠,凌秀跌着、撞着,扶着栏杆走, 长衫湿了一片,口中依旧是“真真、真真”的呼唤不已。
他晓得今生若不得真真,不与她共成好梦,他绝不能善终。
凌秀左转右折,过了一廊又一廊,颠颠倒倒来到后进的轩馆,一头便要闯进屋 里,但是一踩上台阶,却陡地煞住了。
他愣愣望着紧闭的门叶,暗沉沉的窗扉,里头有人也早睡了。他好像到此一刻 才意识到,这三更半夜的时分里,无论要提什么、说什么,都不适宜,都不对劲。
他跄然退下石阶,在那儿失神立有半晌,忽就双膝一曲,石砌庭上跪倒下来, 他的神情也在这时候一扫迷茫浑噩之色,转为坚凝,彷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郁结的气候却瞬时变了,天际轰然打起一道响雷,把黑夜的石庭照得一片煞白 ,顷刻之间,大雨如注而下。
凌秀淋漓跪在雨中,却没有再移动。
闵正直到隔天上午,才知道凌秀在他的门庭上,足足跪了一夜。
正因为闵正有夜读的习惯,病中不改,所以这阵子家人都避免过早扰他,待他 睡足了精神起来,往往已接近晌午了。
今日他却较平日起得早些,开出房门,赫然见到凌秀跪在庭前。
庭上全是昨夜一场大雨留下的水迹,凌秀双膝都浸了水,上身曝干了,下摆靴 裤仍旧是透湿的,一副憔悴凌乱的面貌,足见是从夜里跪到现在,闵正不由得大吃 一惊,拖着病身,忙上前去扶他。
“凌秀,什么事?何以至此?”
凌秀却跪拜不肯起来,口中哽咽道:“凌秀蒙恩师不弃,曾教之,曾养之…… ”养之是指他在遭逢家变之后,受闵家一年有余的照顾。“这番浩恩,凌秀铭记心 头,总希望有报答的一天。”
闵正却道:“凌秀,我把你当自家人,谈什么报答呢?”
这一说,凌秀反而涕泣如雨。“恩师既把凌秀当自家人,那么更要给凌秀一个 报恩的机会。求恩师成全──把真真托付给我!陵秀孑然一身,愿为闵家至亲,奉 恩师为父,把小枣子当弟弟,而真真──真真是至爱!凌秀今生今世,对真真眷惜 顾爱之心,永不更改!”
闵正慢慢打起身子来,他明白了,原来,凌秀这是在求他许婚。
他望着凌秀跪地的身影,那张年轻的脸庞都爬满青青的胡髭了,然而掩不住一 片痛楚急切的神情。他蓦然间想,凌秀为情所困,怕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吧?偏偏 他帮不了他,只得严肃着脸色,说:“凌秀,真真的婚事,为师的不能答应你。”
凌秀闻言,顿时面色如土。
闵正对这少年郎十分的同情,可是他娓娓道:“虽然自古儿女亲事,都是父母 做主,但是真真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总盼着她后半生能够幸福。婚姻大事,须得她 自己心甘情愿才行呀。”闵正是个长身男子,再度移一步过去,和颜悦色将凌秀扶 起。“这样,你能明白吧,凌秀?”
凌秀只是呐呐地,青苍的面孔,犹漫着一层茫然。
发一声喟叹之后,闵正又言道:“你是我得意的门生,少见的文武全才,一向 是端恭有为;据我所知,就有许多世家姑娘都属意于你,我,又怎会不懂得惜才? ”他深深看着凌秀。
“姑不论真真的意思如何,在我心目中,是早把你当成理想的子婿了。”
就这一句话,使得凌秀转悲为喜,喜之若狂。
意思太明显了,闵正这就是许婚的表示。
凌秀顷刻又跪落下来,俯地喊:“凌秀叩谢恩师!”
他却不知道,闵正许了他,命运却没有许了他。
凌秀走后,闵正自然急于询问女儿对于婚事的意思,他料想她是愿意的,但总 要亲口问过,才能放心。他就只这么一个闺女,张罗好她的终身,对于她九泉之下 的母亲,也才有个交代。
思及亡妻,闵正的眼眶又湿润了……偏偏这天迟迟不见真真来到书斋。真真有 孝心,闵正病中的饭食起居,她总尽可能的亲自侍奉。问起来,老仆阿全才禀道: “小姐一大早就带着丫头小银,乘轿出门去了。”
闵正很惊异,追问下去。
原来,真真听人家传说,山郊有个叫水仙岩的地方,祀观音,非常之灵验,她 一心要为父病求祷,早早便备了肴果鲜花,打发轿班出门,专程要去拜观音。
水仙岩一地已进了山,开有山道,平时也有香客往来,然而位置毕竟是落在荒 郊野地,真真只由一个丫头陪着,虽有四名轿班,却不是荷枪带剑的卫士,这实在 教人不能不担心。
消息报到凌秀那里。
他正和水沙连的通事周滚眉在厅中密谈。滚眉原是汉人,但从小被社番养大, 因而通番语,识番情,很有点交涉的本事,一直做为汉番之间的桥梁。
凌秀找他来问话,无非想了解哮天社的情势。
没想到滚眉一听听差的来报,竟从椅上跌了下来,大喊:“小姐不好了!”
凌秀厉问:“何出此言?”
滚眉满头大汗,惶悚道:“今早我才接到消息,哮天番的大巫师巴奇灵得了个 梦占,示意族人出草,已经筹备了一二日,今天要行动──选的正是水仙岩的路线 !”
话一说完,滚眉却往后颠退了去,一屁股又跌回椅上,瞠眼径望着凌秀,吓得 哆嗦。
凌秀的整张脸都变了──双眼绽出凶光,青湛堪的好不骇人,面色奇惨,颊上 却不断的抽搐;他那神情,竟比内山那所谓“鲸面纹身,猎人如兽”的凶番,还要 狰狞几分!他倏然翻身往门外掠,一壁对跟班的暴喝:“召集兵丁,立刻备马── 迟延者斩!”
轿子到山岩下,上去还有二、三十步的山阶,两恻荒烟蔓草,看来陡峭得很。 真真掀了轿帘道:“就在这里停轿吧!我和小银用走的上去。”
老轿班望了望苍郁的四野,不放心,说:“小的陪姑娘上去。”一路上,他直 犯嘀咕。真真来拜佛,没有事先禀家人,怕的就是家人嘀咕,不许她来。
但是她打听清楚了,水仙岩还不至于是人迹罕至之处,何况,据说这里的观音 娘娘有求必应,但人得亲自来求。
“不必了,观音祠就在上头。”真真仰着脸看,郁郁苍苍的林树间,露出土朱 色的一角庙檐。
体恤轿班一路辛苦,她要他们找个浓荫休息,自己带了小银,挽谢篮,一步一 喘径上了山阶。
这观音祠凿建在巨大空阔的石岩当中,其实十分简陋,一座形似观音佛像的巨 石突耸于崖壁上,底下,不过是灰泥红砖随便砌成的香案。
摆好四色肴果,插上一把红菊,却发现一落纸钱给放在轿里头,忘了携上来, 只好让小银再上下一趟了。
小银去后,真真独在石岩,先上了香,对着观音像很是虔心的祷念起来。
为父亲的病况絮絮诉求了许久,接着又为小枣子求平安,为玉姑姑求安乐,轮 到自己,她顿了一顿。
为自己求什么呢?刚过二八年华,待嫁女儿的心思,所求所愿的,便只有…… 得一位如意郎君了……这一想,虽在私下,真真粉脸上还是冒起了红晕,感到羞不 自胜。然而还是要求,不求,观音娘娘怎么会知道?又怎么会庇佑呢?她素手持香 ,垂着微红的脸儿,悄悄道:“真真愿得好郎君,相爱相惜,一生追随──”
突然间,一阵吓破人胆的战啸响过林野,真真一震,手中的一炷香掉落地。
那是什么?她茫然四顾,只觉得四围风声鹤唳,野风一阵狂过一阵,断枝落叶 满地飞,她彷佛听到人在嘶叫,风中无法明辨,身上起了一道又一道的寒气,止不 住的心惊胆寒。
又一阵厉啸,真真战栗地退了一步。
猛回头,她看见荒蛮的山阶上窜起一个人──跋扈高耸,一身黝黑,赤足披兽 皮衣,额上系着黑头巾,插一根鹰羽在风中摇动,一双眼睛像两潭黑水,深豁豁, 凛冽冽的──隔着山岚野风,逼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