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来啈o的脚了,手劲极大。古来女子教陌生男人给这样子碰触,那是玷了 清白的,但是真真这时节哪里想得到这些?她怕都来不及。
他拿来一团绿泥,原来是要给她换药。一抹一抹推得极仔细。真真不明白这番 为何如此照顾她的伤口。事毕,他一声不吭,又到另外一头去坐下来,甚至背对着 她。
于是一整晚,真真拥着兽皮衣,时昏时醒的,而这自称青狼的番人,数度过来 为她换药,初始真真还感到恐惧,最后委实乏了,心一横,任他摆布去了。
到了隔日,青狼解下她脚上的黑头巾,检视一番,咕哝:“已经消肿了。”
他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得意色,真真这时才发现他其实相当年轻,比她大不了 多少。他把地上一只有个凹洞的石头推过来,凹洞中盛有雨水。
见了水,才晓得口渴,真真颤颤捧起石碗,喝了那水。放下碗,青狼已经走开 了。
隐隐还听得见洞外的风雨声,天候之恶,可以想见。真真想起爹爹,自己生死 难卜,不知他有多着急,还有姑姑和小枣子……不禁滚滚落下泪来。
哭着哭着,又睡着了。
这回醒时,感觉到暖意,是她身边不知何时升起一堆火。真真拥兽皮坐起来, 青狼人在火堆那一边,抬头看她,脸上有个微微的笑意。
在暖红的火光下,这少年番人那副冷峻的神情不见了,他看来眉飞眼浓,显出 一股英俊之色来。真真一时忘了害怕,怔忡望着他,他可也不让着,昂脸和她对看 。她慌忙垂下头,火光烧得双颊红殷殷的。
很快一股香味弥漫过来,真真见到火上架了树叉,正油滋滋的烤着肉呢。
她立刻觉得饿了。不论任何情况,饿总还是人的本能。
好在青狼烤食的手脚极快,真真并没有煎熬太久,树枝叉肉便送到她手上,她 往那酥香结实的一团咬一口,口舌间洋溢着满足感。
“这是什么肉?”她小小声问这番人。
“山老鼠。”
嘴里一口肉呕出来,手上的烤肉块霍然落地。“山老鼠?”真真抓着喉咙说: “我不吃山老鼠!”
青狼瞪眼。“为什么不吃?”
“那……那是蛮子才吃的东西!”
真真眼睁睁见他脸色转为严寒,把人冻僵。他咬牙切齿道:“山老鼠肉是蛮子 吃的,?是文明人,不吃──你们文明人,只吃文明东西,做文明事。是这样吧? ”
她有种惹祸上身的感觉,却不明所以。青狼依旧咄咄逼人。
“于是你们文明人所谓有教化,便可以对我族社为所欲为,占我土地、夺我货 物、奸我妇女,对我们赶尽杀绝,是吗?”他一句说得比一句还要猛厉。
“我──我不知有这种事。”她哑着嗓说。
〞你是官府小姐,你是知县的女儿,你不知有这种事?你父亲正是做这种事的 人!”他逼到她面前。
真真闻言,激愤起来。“我爹为官廉正,做人敦厚,绝不苛待百姓,是汉是番 都一样!”
青狼寒声大笑。“那么,帮着詹福九那厮要来追讨我哮天社的,又是何人?” 他突然拔出刀来,刀上的百步蛇纹在火光下曲折突腾。
“我应该要杀了你的”他慢慢把刀刃架到真真颈上,吓得她气丝儿都断了。“ 在水仙岩。
我本就要立地杀了你,取下你的人头。”
但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下不了手。
冰凉的刀柄,挑起她的下巴来。她的下巴颏儿真小,二根指头一掐,好像就能 够摘下它。
火光下她的眉目唇鼻,样样都显得娇巧。
“你…叫什么名字?”
“真……真……”她的声音微弱得几听不见。
“真真……”他念。她震了震。
她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这女子此刻在他刀下发抖。使得仇敌发抖,本是战士 的荣耀,然而青狼现在丝毫没有快感。许是因为这女子并非真正的冤头债主,他只 能这么解释。
青狼把刀收回去,恢复他的心平气和。捡了地上的烤鼠肉,递给真真,“吃吧 。”
真真困难地咽着,早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然而她宁死也耍抗拒那块鼠肉。“ 我……我不吃。”
他生气的把那肉往地面一扔。“吃不吃,随便你,在这里饿死、渴死,或是病 死,我一点也不在乎!”
真真见他一?又换上一脸厉色,心里惊怕,又觉得委屈,人往后缩,眼泪终于 迸了出来。
但是这少年番人再也不理睬她,掉头往洞口走。
他在洞口失去影子的当儿,真真还愣了一下,然后,如同领悟什么天大的秘密 ,猛爬起来,跟着奔到洞口。
洞外依旧是那个昏天暗地的世界,眼见那番人就像一头猿猴,在滂沱雨中攀着 黑色峭壁而去,真真简直比被他一刀杀了还要惊恐。
他走了,他把她抛在这个上下不得的荒洞里头,自己走了!
第四章
这片峭壁连猿猴也不敢攀越,何况是在风雨交加之际,青狼寻着石缝一吋吋移 动,满头满脸的雨水淋淋直下,使他什么也看不M楚,他内心不由得产生一个有始 以来男人解不开的疑问──女人总是在给男人挫折受吗?脑中又浮现那汉人姑娘抽 抽噎噎、泪痕狼籍的模样……他不愿也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答案。
这样一个分神,一阵风狂,险险把青狼扫下深谷去。他挂在峭壁半空,内心做 着什么? 天呀,我为什么要怜惜她?她蜷伏在那儿,秀发都散了,那支雕银凤 钗握在手里。-阵劈啪的声响,使她微笑了,她梦见小枣子在放鞭炮,姑姑爹爹都 和他站一处,她朝他们跑去,却怎么也不能接近,她呜咽大喊醒了过来。
她是哭着睡着的,又哭着醒来,该是冰凉的面颊,却热烘烘的,身边有暖意。 她抬起迷惘的头。
已灭了的火堆又燃烧着,已离去的人又坐在原处。
青狼!真真爬起来,自己也不能相信,再见到他是这么欣喜,悄问:“你…… 回来了?”
他不吭声、不睬她。地上一片大芋叶有堆果实,他忙着用石头把硬核击碎,一 颗颗扔入红烬里。不片刻,整个洞窟便充满一股爽脆的甜香味儿。
青狼把烤熟了的核果挑出来,放在芋叶上,推过去给真真。“这是山胡桃,很 香脆的。”
真真慢慢伸出一只纤秀的手,拈了一果了送入口。青狼屏气凝神注意她,那张 极美的嘴儿泛起小小的笑,她说:“唔,滋味真好……”
停顿在青狼胸中的那口气,这才舒了开来。
芋叶一旁,那只石碗照旧盛着雨水,真真啜着水,津津有味把核果吃了大半, 才发觉青狼自己并未享用,他坐在近洞口处,拿猎刀正削着竹片。山风吹他的头发 ,他的发梢还是湿着的。
她蓦然都明白了──这道果子、这生火的木头、给她敷脚的药草,乃至于那山 鼠肉,都是他冒着风雨出洞去搜罗回来的。为着她不吃鼠肉,他特去找来这堆核果 ……真真虽是给这少年番人劫来,但他始终没有伤害她,两日来,在这深山洞窟里 ,他照顾她的脚伤,给她饮水吃食……她可以感受到在这番人严峻的面目下,带着 一股内敛自持的温柔,她对于他,不自禁生出一种特别的情感来。
当青狼弹奏起自制的乐器,那清亮的铮琮之声,吸引了真真,她悄悄趋近,轻 问:“这是什么?声音好美。”
“这是弓琴,”青狼回答,“用竹片和月桃线做成。”
说着,青狼拿起那弓状之物,弹唱起来;许多祖先传下的歌调,有拜精灵的, 有咏月亮的,也有求爱的情歌……他每唱一曲,便向真真翻译一个故事,他的嗓子 天生的好,她听得着迷,但忽然发一个疑问:“你懂汉语,是向谁学的?”
“是我祖父教我的,我祖父是个很有见识的人,进过番童学堂,也到过台湾府 城,面见巡抚”
老人在世时,常向族人讲述安平水师和火枪的威力,他似乎十分忧虑有朝一日 ,汉人的强势会压迫到山里的部族,因此他教子孙汉语,以利沟通,又训勉他们要 磨练战技以求自保……由是,青狼不免谈到打耳祭,部落孩童训练战技之始,又讲 述播种、狩猎种种祭典的精采处。
真真从不知番人风俗是这么丰富而有涵意,说到小儿祭的时候,真真发现番人 父母对子女的疼爱之心,也与汉人无畏,她感到一股亲切,对番族的恐惧心不知不 觉去了大半。
兴致高时,少不得提及猎头行动,那是部落男人最英勇的表现,不猎头就称不 上男人,是莫大的耻辱。青狼却觉察真真噤了声,面色变得苍白,晓得他吓着她了 ,忽然感到有些懊悔。
“你们在水仙岩,把……老轿班和小银都……杀了,”她颤道,想到丧了命的 家仆,垂下泪来。“究竟与他们有何仇恨?”
青狼的神色一凛。“不是与他们有仇恨,是你们汉人对我族不义,铸下冤怨, 我们要取你汉人人头,回去告慰我族亡灵!”
他在洞口,朝东北方望去,幽幽道:“哮天社在祖居地一向安定,如今却被迫 退到二个山头后的溪底,露宿荒林,许多老人和小孩都生了病.....”
他想到自己老迈的母亲卧病在草丛间,心痛之色刻在脸上。真真见他一脸有痛 苦、有悲愤,突然对他充满怜悯与不忍,不由得要问:“你数度说了,哮天社与汉 人有仇怨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青狼转过头来看她,她娟丽的眉色带着关切,那不是虚假,也没有无知。
光一分这样的神情,便使他动容。他深深做一个吐纳,话从熊耳找福九交易说 起,把事情始末一一告诉真真。
听到花衣被劫,幼儿被刺,真真已经是满口含泪。不知怎地,从青狼语气中她 感受出来,他对这名叫花衣的女子,是有一点特别感情的。也难怪他的眉宇间,画 着那么深的痛楚。真真竟暗暗欣羡起被他心疼的那个女人了…而花衣终至自尽,近 三十名战士皆中陷阱而死,一节节都听得真真惊心动魄──这哮天社人果其受了莫 大的屈害,而水沙连竟然还讨番声四起!“爹爹和凌秀哥哥都被福九所蒙骗了…… ”真真喃喃道,忽而激切起来,“青狼,让真真回去替你伸冤!真真会把事实原由 全都告知爹爹。爹爹嫉恶如仇,定会替哮天社主持公道!”
“让真真回去……”几字却在青狼心中敲响一记警讯,他赫然想到行前巴奇灵 肃重的神态,他分明交代的是──不能留下后患。
青狼的面容霎时变得好似阴沉的夜色。
望着他那种表情,真真一颗心往洞外渺渺的深渊落了去。他纵使没有言语,她 也恍然明白。他──是不会放过她了。
翌日,一道清光射入洞内,青狼在洞口站望了许久,回头道:“我们可以走了 。”
洞外天晴日朗,三日夜的风雨,已经过去了。
真真慢慢起身,脚边暗红的火烬,一点一点的在熄减。她和青狼就隔着红烬相 望。要走了,要离开这给给他们庇身三日的岩窟……忽然两人都生出许多难言的心 绪来。
难道可以不走吗?难道可以永远活在这个洞窟里,就他与她,与世隔离,一男 ,一女……如果说青狼不敢想想像这问题,那么真真更不敢想了。在她,一步步都 走得忐忑不安,因为猜不透青狼的意向,不知道这一步踏出岩窟,是生是死。
光是在洞口一探,青烟迷蒙,下边那不见底的深壑,已骇得真真飘飘摇瑶,立 都立不住脚。
但是青狼说:“我会把你安全带上崖去。”
他将头发用皮带子一束,露出沉着坚定之色,使她相信他。
下崖的路被洪水冲毁,上崖的路却犹留着一线狭道。青狼拉下崖顶坚韧的垂藤 ,把他自己和真真系牢了,随即蹲下来,把真真足上另一只鞋摘掉。
“我的鞋──”三天来,她只穿一只鞋,此际还像舍不得它似的。
“索性脱了鞋,好走路。”他指点道。她一双脚玉雕一般,着实小巧可人,但 愿上路的时候候,可别伤了它们,青狼隐约想着,要不是山径太险,说什么他也要 背她走……“跟着我,手扶在壁上,一次移一步,不要往下看……”
青狼带着真真上崖路,面壁横着移步。真真松散的长发随风飘,背后的一片虚 空在冷笑,唯有青狼沉稳的声音一步步叮咛她,他一只大手紧牵着她,温暖而有力 。
“就快到了,好姑娘,崖顶快到……”在?之中,他那出奇的温柔,越发教 人刻骨铭心。
真真睁开眼,果然见到崖顶就在上头。就差几步子,突然乱翠荫中扑出一群鸟 来,真真一吓,脚往下滑──“青狼──”
惊叫声在空谷中昏眩地回响,真真就靠身士一条草藤和青狼一只手,将她拉在 半空中,她一身白,像一缕薄命的轻雾,随时会被风吹去,了无痕迹。
青狼额上的汗和真真满脸的眼泪一样汹涌,他喘叫:“别动别动,不要怕,我 拉你上来!”
多亏他早一步,一臂已经攀在崖顶一块突石上,藉着它使力,一吋吋将坠下的 人拉回径上。
两个人都是是魂飞魄散,接下来一小段,青狼怎么带,真真怎么上了崖,全然 胡胡涂涂的不清楚了。
见真真伏在地上,整副娇躯抖颤个不停,青狼直是满心的悔恨,想自己根本就 不该把她带上埋伏崖,教她一个如花似玉、娇弱弱的姑娘家受这等磨难,万一方才 她的一失足,便跌下那万丈深崖....一个“万一”,使青狼都浑身震颤起来,急急 扯去草藤,掠过去忘情的将真真一拥,忏悔般声声唤着:“真真,真真,真真…… ”
她向他抬起脸,一脸儿惨瑟瑟的都是泪,像朵被寒雨摧打了一夜的白杏花。他 心惜得不得了,用面颊去抚拭她的泪,无助地说:“我该怎么办?我不能放过你, 我又不愿杀了你!”
水仙岩上乍见的那一刻,早震动了青狼的心。尽管青狼一再坚定必杀她的决心 ,不便勇士的意志软弱,然而此时此刻,真真在他怀里所感受到的,却只有他的一 片款款柔情。
“青狼……”
这嘤咛一唤,终于使得英雄气短。青狼不自禁低下头去吻真真,吻得悱恻缠绵 ,让真真两片泛凉的唇,开始回暖,开始化软,她的人也变得迷迷离离,痴痴醉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