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去碧潭
欧倩兮写这故事的时候,天气很冷。
我在空洞的屋裹头握着笔,觉得从脚心冷土来。屋外有过年的鞭炮声,心不在焉的听它,那声音便成了在远方。
而稿子这样的漫长,无论如何书之不完。
因为这样焦愁着,我需要一点安慰和勉励,嘴巴上挂着“等我写完之后,等我写完之后”,托上许多希望。
许多想像。
想像把事情做完,也许再走到碧潭,也许再发现那个画画的人。有几次的凑巧,使我发现他固定来画画的时间。
碧潭在夏天,有很幽凉的时候,穿黄衣的出家人挂在吊桥上纳那股子凉,往来有只身的,也有成双的人影。我从桥头望过去,画画的那个人在水边,拿的是铅笔,缓慢而不太认真的手势,时时停顿,有时他又凝视景物太久,以至于耗去了短暂的黄昏的光。
他容许许多人对他好奇,但不理会任何人。长发永远覆在眉目上。我怀疑他看到的碧潭,像透过竹帘子着到的晰晰沥沥的风光。
我也有自己着到的碧潭,那是很久以前,无意见到一张老照片,是雾黄颜色的,日据时代的碧潭,山水幽遽到像容不下一个文明人。
后来不管碧潭怎么变,我眼里看到的吊桥、潭水和纷披在岩壁上的林荫,就始终停留在日据时代裹。
喜孜孜带着朋友来,然而朋友望见的只是一片水泥地。他百无聊赖,不能够相信日据时代,或是比日据时代还要更古远的岁月,有过美丽的风景。
我从碧潭想到了自己的租母,从日据时代走过来的美人,她的的确确有过的美丽,如今埋在银霜的发里,埋在永久的记忆裹。朋友应该领悟这一点。
水边的画家打动我好一阵子,是因为他让我想起许多年前,我曾陪着一个人也来这里画画。道人有一种悲剧性,很忧郁地告诉我夹在两个女子之间,那种爱的挣扎和苦闷,两个女子终于拿起刀来,要做一个决断。
“那时你呢?”我问。
他没有回答,但是我知道答案。
那天他画了许久,最后生起气来,骂道:“怎么这些山昼得像鳗头?”
望着他,我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其实他的心就像他那天的画,鳗头一样的,纯良,软,容易塌陷。在爱情里,他是一个常常逃走的人。
我常常想到他,想到像鳗头的心。
仿佛写不完的故事终于写完,故事裹我想要有的古代情调,似乎也有了,涉及到历史的,一、两处与史实不合的部分,就把它当故事来看待,倘若有出岔的地方,那是我的错。
冷天气还没有过去,我也许去碧潭,也许不去,但是暂时我可以不需要依靠想像的,活在现实裹。
暂时,我是脱离了焦愁。
第一章
唐初长安城阴沉了大半日,长安的阳光终于冒出云头,雾也散了,正是一派初夏气象。骤然间,就在京城最壮观的一条槐荫大道上朱雀大街,一匹红瞟马箭一样的疾驰而来。
“快过云红!”
马上的青年壮士披黑甲,着一身戎装,一副腾腾的英姿。仿佛嫌那马儿还不够快,出声催着,有无比的心急,要赶往东宫僚属窦谦的家里去。
穿过粉墙碧瓦,宣阳坊的一道静巷,终于寻到了窦宅。大门敞开处,是座清清雅雅的捂桐院子,却有一把银剑落在石庭上,被他大步一迈,抬了起来。
不知怎地,他一种犀利的直觉,已感到不妙。
一路人厅堂,立刻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堂中凡椅凌乱,一只彩绘花瓶打碎在地上,当中倒卧了个女子。他失声而叫:“啊呀!”
难不成斩草除根的动作来得这么快,秦王李世民已下令来拿人了?不可能,这节骨眼,他们应当还在玄武门收拾残局……翻过那倒地的女子,见是个美妇,胸口划下一道血淋淋的刀痕,已断了气。他只觉得那刀痕奇异,来不及细看,忽然那内厅口的绣帘子一动帘后有人口
他掠进去,空手与那人对了一掌,他的一股内力,把那人震得连连倒退,站都站不住。
他自己却大吃一惊。
这一掌,触指柔腻,分明是娇娇小小,一个女人的手!
放眼望去,果然没有错就在内厅的那一例,泥金画屏之前,有个少女摇摇颤颤,扶桌靠在那儿,还自轻喘个不定呢。
看着她,这青年壮士又是一呆,暗想好美的一个姑娘!
她最多是十七、八的岁数,生一张丰腴的脸蛋儿,秀眉娇眼,双颊还贴着两片小小的,月牙般的金靥。她穿一款紫金绣儒,窄袖小领,紧紧裹着上身,是胡服的样式,中上正风行;其下的碧绿色锦裙,长长曳下地去。
她身上有一种娇贵之气,很不同寻常。但是头上的发髻半松了,一把翠翘也斜了,坠下来的一颗明珠,跟踉跄跄在耳边见着,模样儿很狼狈,仿佛她先与人有过一番打斗。
见他抢步而来,她惊惶地喊起来:“不、不要过来,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她那样子,哪还能对人不客气?这青年壮士心里这么嘀咕,依旧打住,急问道:“可是窦小姐?府上出了什么事?”
也不回答,带着戒备、恐慌的神情反问他,“你是什么人?”
“在下魏可孤,来接姑娘走的,”情势仓猝,他匆匆道:“宫门发生喋血事件,大事不妙,现在没时间多说了,姑娘床快跟我走吧。”
大步到她跟前,好意要扶持她,不料她突然出手,以点穴功夫直指他胸口的要害这姑娘是有身手的!
幸亏他反应快,一把扣住她手腕,否则当场就要瘫痪。他急得大叫:“窦姑娘,我不是你的敌人!你爹和太子、齐王一起在玄武门被杀了,你如不快走,万一秦王展开剪除异己的行动,你麻烦就大了!”
这姑娘依旧抖瑟瑟,面色苍白,然而对于爹爹被杀的消息,却显得有些麻木,没太大反应。他正感到纳闷,忽然手背上一阵凉意……只见水珠一颗颗,滴滴答答从空中直落在他手背上,好似下雨一般,他吓一跳,扬头往上看就在头上方,赫然屋顶大梁蟋伏着一条人影!他马上想到这定是袭击窦家之人,便喝道:“什么人?下来说话!”他提气拔身一跳,手中的银剑往上刺,要通那人下来。
然而梁上之人斜了身,往窗口掠去。
“想走?”他道,当然不肯给人跑了,横身去拦。却依稀听到一阵呜咽声,仿佛那人哭着似的。
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他自不愿随便伤人,故而不出剑,只出掌,意在阻退那人。他一掌拍上对方的胸部一副又饱满又柔软的胸脯……这青年壮士感到头一阵眩晕,血脉都乱掉了,简直是骇然。他手碰到的是什么?那种触感,那样的弹性……那、那是个女人的胸脯!
就这么一呆,袅娜的一道人影儿已掠出窗口,一霎时去得无影无踪。
半晌之后,当他日过身来,又吃了一惊桌边的姑娘家已经不支,皆然倒在青砖地上了。
第二章
四月西域西山玉门关,一片黄沙,天苍苍,野茫茫,几千里地没有人烟。然而,便在逼近伊吾国不数里,一座险阻的峡谷边,营帐林立,落日照大旗,一支壮盛的汉家军队,威赫赫驻扎在那里。
暮色笼下来了,一群大雁飞过苍茫红的天空,却被大营一阵冲天的喧嚣,给惊散了。
这座西征的营寨,纪律一向整肃,今儿个气氛却有些骚动、有些兴奋。一块扬子给清出来,烧起又红又旺的火堆,越发撩拨起那心神不宁的空气。
大批官兵争先恐后的,都围过来了,有穿皂衫的、穿甲衣的、戴压耳帽的,一张张脸庞,免不了裹一层征战的尘色。等到一阵活泼爽快的西域乐声响起,官兵们喝起采来,脸上的尘色忽儿给扫落,欣欣然换上一股期待、一股雀跃。
原来,场上推来两座莲花盒子,有两名胡女由盒里跳出,着蛮靴,戴小帽,穿一身舞衫,一个桃红一个翠蓝,跟着乐声捉对儿舞起来,正是一曲传自石国的朽枝舞。
胡女舞得矫健婉转,不多时,更发声咦亮地唱起:将军奉命即须行,塞外领强兵闻道蜂烟动,腰中宝剑匣中鸣歌声末了,官兵们已叫起好来。好一首拓枝曲,唱出了沙场男儿的豪气:受到鼓动,胡女的舞蹈就越发卖劲儿。照说,军中本是禁声色之娱的,但今晚这场余兴,却是本营的统帅,厉恭将军所特准。
有这例外,是因为三天前本营一支轻骑,在北边沙漠撞着了铁勒部的大队人马,一场遭遇战,非但以寡击众,还抢回了主将,吓得铁勒部酋长急急来求和,别说营裹弟兄感到得意,厉恭将军也大大得了个面子。
因此,今晚的一场歌舞,算是给官兵们一个嘉奖。大伙儿也果然兴高采烈,一时间,把塞外怔战之苦暂时都抛开了。
歌舞热烈,胡女帽上缀的金铃,叮当响个不停。旋着、转着,也不知是有意,或是嬉戏,那个腰肢儿特别窈窕的红衣女郎,忽然一旋身,便朝前排一名军官怀裹倒了去。
这军官不过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生得高大刚健,足登乌皮靴,肩系一条石青色的方巾,火光下见得到他有双轩昂的浓眉,分外显出一股英气。但是这会子,给这胡女往怀裹这么一例,他却手足无措起来,俊脸也跟着涨熬了。
教他怎么办?他既不好当众抱着她,又不能撒手把她放了,放了,她可要跌到灰扑扑的沙砾地去了!
大伙儿大笑鼓课,这胡女在他怀里可躺得舒服,还腾出一手,勾住他结实的颈项,腻声问:“这位壮士,请教大名,在军中供何职?”
他也真够老实,呐呐道:“我叫魏可孤,是营裹的校尉。”
“校尉,艳福不浅哪!”同僚在对他大喊,弄得他更加尴尬,像抱了一条活鱼在怀里,全身忸怩,恨不得这胡女自己快快离了去。
陡然人翠裹响起几声暴喝,压下了现场轰然的笑闹。一看,原来是将军的一名亲将,赵倾,领着几个持刀士兵,蹈蹈而来,马上将魏可孤团团围住。
“押下去!”
魏可孤吃了一惊,不明白为什么押他?却不及反应,怀襄的胡女已尖叫起来,他本能的出掌要抵御。迟了那胡女被士兵狠狠拖到一边,左右受制,赵倾命道:“这女人是奸细,拖下去斩了!”
霎时,魏可孤回过神,他们要押的人不是他,是这胡女。前一刻还是婉转歌舞,此一时却化得粉碎,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都不能反应,眼睁睁见那胡人女郎给押走。
“慢着!”一条高大的人影掠过去,把押人的士兵屏挡下来。正是魏可孤,由于他身形的魁伟,立在那儿,很有一份威势。
赵倾眯起一双细长眼。“魏校尉,你想阻扰军令?”他平日常在将军帐下走动,以将军心腹自居,一向颇有点气焰。
“不敢,”魏可孤道,瞄一眼那已是花容失色的胡女,对她生出同情心来。“不过赵大人指这姑娘是奸细,可有凭据?”
两名胡女是日昨随着骆驼商队来的,并末见得有什么可疑的行迹,赵倾骤然来抓人,反教人狐疑。哪知道赵倾只一声嗤笑,说:“没有凭据说她是奸细就是奸细,哪用什么凭据?”
这等泼皮的态度,可孤不免愤慨,他天性固然木讷,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血性男儿,忍不住责道:“岂有此理,没有凭据就拿人问罪这算什么军法?”
另一方也不甘示弱,赵倾傲慢道:“少啰唆,这可是将军下的令。”说着,即向手下吆喝,“把人带下去,斩了她!”
那胡女早吓得浑身软绵绵,只顾啼哭喊着,“校尉救我”
“且慢!”魏可孤又进两步,硬是拦住去路。“无凭无据的,我不信将军会下这等胡涂令!”
“你好大胆子!”赵倾也变了脸,手裹一口刀霍地指向可孤,众人都倒吸一口气。可孤提防着,然而气不过,仍旧不让半步。
赵倾厉叫:“你敢侮逆将军,来人,将这叛徒捆了,扭去见将军!”
马上五、六名兵士一涌而上,七手八脚揪住可孤,可孤本有一身好本领,这时候却怕乱中伤及无辜,不愿意施展拳脚功夫。
另一方,可孤队下的人手见状,忿忿不平。“可恶,敢对魏校尉无礼!”
一伙人想冲过来,却让可孤用严包给制止了。一动手,场面就闹大了,他不想起事端,又自信立场站得正,索性到得将军面前,论比个是非曲直。于是,由着赵倾的手下将他捆了,也不加反抗。
匆促之间,魏可孤和那名胡女,便教一群兵士扭送将军营去。赵倾提着大刀,朝众人瞪一眼,好像在说看看谁还敢造次?
很快,他随着走了,丢下大批错愕的官兵,和另一名舞女在火堆边嘤嘤哭泣,谁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能议论纷纷。
没有多久,将军太帐传来一声教人心惊肉跳的暴喝:“好一个大胆叛逆!”
扬子上,人人都襟了声,骇然往大帐那头望,都晓得那是将军的怒吼。营裹谁人不知?
厉恭将军一发怒,那简直是不堪想像的后果。
就在上个月,有个小卒触了法,便因为辞色倔强,恼了将军,竟给挖掉膝盖骨,扔到莽莽大漠去,连行军副总管韩将军求情,也不得通融……这一刻,整座扬子一片死寂绷得紧紧地,连那胡女的哭声都缩了回去,唯一出声的,是那堆烧得暴跳如雷的营火……将军人帐里,同样火腾腾地。两旁的铁铸灯炉吞吐着,是一条条透红的火舌,也像在发怒。当中一条大椅,铺了毛皮,厉恭就高坐在那儿,身上半副镇子中,是沉沉的铁灰色,为着久历战场的风霜,全不见当初黄灿灿的光泽了。
同属于高大魁梧的体型,厉恭似乎更有一副猛厉之状。他是三旬过半的年纪,紫糖色脸庞,不能不算是英俊,但是一对蚁眉下,迸出两道锐利的日光,奇的是,那眼神不见少壮战将的锋芒,反隐隐透着老成阴荐之色,倒像个谋臣了,有许多心机,许多城府似的。
现下,厉恭便拿他阴沉的目色,盯住了底下的青年将士,魏可孤。方才吃了赵倾的刀背一记,曲膝跪下来,颈上也让赵倾的大刀凛凛给架着,人在危机中,还是挺直着腰干,一张脸是枫爽的古铜色,不改那刚毅百性的表情。
算他确有几分胆气。厉恭不能不自己想到,这年轻人,是去冬在李靖营中的射箭场,给他一眼相中的。
当时的安州大都督李靖,领军出璐州道,正与突厥兵对决。而厉恭则奉了朝廷之命,调集兵马往西域来。他去向李靖调兵遣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