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孤像被人死死掐住了喉管,解脱不了,把怀裹一个抱得更紧,手裹一个抓得更牢,两个都放不掉,他一张年轻的俊脸,牵扯着,都是矛盾和挣扎。
英雄无奈是多情,多情这样的折磨人!没有哪一个他能够不顾,由着曲曲约杀死,他怎么忍心?他到底欠她一笔情,救命的情、温存的情……不能攘曲曲死,他更不能让梅童死,晓得自己是心向着她的,对她不知在何时,已萌出了情苗,纵使是他不能发展,也不能承认的一腔情凄……梅童都明白,因而更恼恨,更要逼得爱怨分明。她像咬断银牙般说:“要谁死,你说!
你到底挑哪一个?”
这如何是他能够取舍的?他出现一种表情,像情愿自己给她杀了,也不要她杀了曲曲,梅童一阵昏眩,忽然觉得掌上一把刃有了千斤重,使也便不动,她被压得沉甸甸的身子却又一轻是可孤把手从她肩头拿开了,慢慢伸向她的脸,慢慢触着了她的脸……她的指头沾上一片泪渍,原来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演出泪来。他轻轻唤她:“梅童……”一声里,含满了柔情。有他的不舍、他的告饶。
她的手剧烈地发起抖来,快掌不住那把匕首了,眼泪完全不能忍,成串滚下来。她霍然收了刀,翻身跳起来。
“我恨你,魏可孤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要看到你!”话里全是哭声。她一转便翻上她那匹白马,凄厉地一叱,奔了出去,像把她不要了的世界都丢在后头。
惊愕有片刻,然后可孤一跃而起,对伊吾人喊:“接住公主!”
把曲曲直抛过去给一名武士,可孤飞起身,撞开马上的另一人,占了他的位子,纵马跟着冲了去。伊吾人道时节只顾着抢救公主,也无心要对他们追逐了。
由杏树林百追出两、三哩路,到一段陡崖。满面呼呼的风声里喊梅童的名字,眼见着就要追上,她颠颠荡荡从马上回头,怒喊:“我说我不要再见到你,你追个不休,莫非想死在我刀下才罢手?”
可孤一咬牙,也喊:“你要真的这么恨我,就把我杀了,否则我追你到底:有还不罢休!”
“可恨,看我刀子”梅童挥着匕首叫。
他毕竟年纪轻,受不了激,被梅童这么厌恨茗,不禁灰心绝望,突然心一横,催马加快一程,索性挺出个胸膛往她的刀尖送,决意拿自己的一命来消她的恨。
绝没料到可孤有这举动,梅童大惊,喊了起来,“唉呀,你你”
他来势太快,她的刀子收不及,只得把身子往后仰,要避开他,却不知马蹄下便是陡庵,她整个人离了鞍,尖叫着,忽溜溜地翻下崖去。
“窦姑娘”可孤的身手甚至比声音反应得还快,一霎从鞍上掠起,驾着轻功向崖下飞。“我来接你!”
她的衣带长发凌着风,身子孤零零的在半空,飘堕下去,他看到她的脸、她的人、她的整副躯体一层层的变僵、变硬、变黯淡……在她坠地之前,可孤双臂一张,把她接住,连翻带滚跌落在一带草地,都顾不得喘,翻身起来着,一眼便骇得五脏六腑都像裂开了。
他泡在怀裹的窦梅童,冷凝荒便已化做一具石像!
第七章
古来行者谁想去西域,谁都得在兰州渡黄河,牛皮、羊皮筏子或小船,闭着眼睛搭上去,你总得在凶险的黄浪里,经历过那番浩浩荡荡。
翻过苦寒的乌鞘岭,因为是初夏时分,来到凉州,满城的绿树,碧沁沁地沁人了有风有沙的眼睛里。
黄昏满街的骆驼商队,铃声叮咚响个不停,有人吆喝着要打尖了,大大小小的酒肆,门口一把青旗都在风头上招徕客人。
西大街尾端这家小酒楼,虽也有座酒的胡姬,道时候倒还显得清静。当窗坐了个年轻人,头裹着一方肯纱巾子,两角系领下,两角悠悠垂下脑后,当中一副俊昂的眉宇,却不知何故,带一股阴郁紧张的神气,且颇有些风尘,像已经赶过了千里的急路,还没有结束。
“大爷,烧肉来了!”一个剪了发的小明儿,捧一大盘带骨羊肉兴冲冲跑过来,直接便撞上条凳上一尊黄布包着,不到半人高的石像。
“小心点!”幸亏那年轻人动作快,一手扶住石像,一手止住小胡儿,然而不免露出粗嘎的口气。
一旁的胡人侍女听见了,忙过来伺候,一边对小朋儿呵叱,“还不快去把客倌的饼和酒拿来!”说着,拿起盘上一把快刀,要切羊肉,脸上一片巧笑。
最后,可孤还是把她支开了。石像换了位置,紧紧搁在身边,他的手摩擎过去,黄市底下那种坚冷的感觉,使他的心又是一阵椎痛。
他把她害成这样子!从扶风到凉州,十几天了,没有一天他不苦切自责。当时在崖下,睁眼见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儿,平空化做石头,他那股子魂飞魄散的感受,到现在还仿佛抹在脑门后,随时他都会再战栗起来。
伊吾人好阴毒的用心!他终于完全意会了,对付梅童是为了牵制厉将军,他只恨自己一路来太少警戒,全没想到伊吾人得了消息,抱着毒计,千里迢迢的尾随而至。
杏树林的一伙人,连同曲曲公主,在可孤带了石像冲回来之前,早走得一个不剩。他是又急又惊又惧,收拾红膘马,在扶风一带团团转了几天,也寻不出他们的下落。
末了,他觉悟到当今之计,唯有全速赶回西域大当,一来同将军请罪,二来设法进逼伊吾。
那解救之道,必在伊吾。把人化做石头,这样奇诡的法术,一定和伊吾城中那造巨弓、大炮的奇人有牵涉,伊吾一国,全靠这个人在主掌大局,他便是摩勒儿国师,要救梅童,非找上他不可……如果梅童还有救……思路走到这里,可孤心又痛了,拧着似的,一桌的胡饼、羊肉和葡萄酒,胡乱吃了几日,都推开了。
才立起身,方才那胡女一下摇过来,抢先捧起石像,瞟着可孤说:“大爷,我帮你捧回房间去。”还有些言外之意在。
“不必了,谢谢我自己来!”他好不解风情,一把抢回石像,当胸抱着。
“哎呀,大爷,”那胡女有些恼他,半调笑道:“你又不是那些头上无毛的和尚僧侣,干嘛老抱着一尊佛像不放?你不会晚上睡觉也抱着佛吧?”
可孤只瞧她一眼,也不搭腔,拖着沉重的步子过后院,回他房间去了。人家当“她”是佛像,也好,省得惹起一些不必要的疑窦。
然而,当他在暖融融的灯焰下,解开黄布,看着它,怎么也不觉得它和那些泥塑菩萨一样的呆板,即便它着来、摸来都像块石头,也不相信它真的已经失去了生命。
两眼刺热起来,可孤伸手去碰触它,喃喃道:“梅童……”
他手裹起了一缕震动,微乎其微的,却使他僵了,他发誓那颤抖的不是自己的手,就像是,几乎是……这尊石像在颤抖。
是梅童在那里面颤抖。。
他叫她,期望听到她的声音,心胆欲裂的把它抱人怀里,沙哑着嗓子赌咒:“我会想法子救你回来,拚了一条命我也要救你回来!”
忽然可孤再不能让它凄凄凉凉的,站在黑暗的桌面过夜,他想到那胡女说的话,坚傲的下巴一抬。“有何不可?”
宽了衣上床,把石像放入被窝,它依然有着纤细的腰……在那农家的枣子林,第一回抱她,第一次的接触,便已经动心了,她为奶娘报仇,那股子烈性,满腔情义之心,又使他倾倒;拚了命的救他,他不是傻瓜,他懂得那份情!
一只手已不自禁搬上那石像,不,是梅童,梅童的脸,这么冰冷,可孤心好痛。
指尖轻划过冷凝的她的肩,她的眼,仿佛它们还愁蹙着,怪他在杏树林护那曲曲,负她的心……如果那时候,他没有使她负气而去,也许她不会奔马那么快,她不会坠下山崖,她不会……化做石头!
这么一想,可孤心惊地掩住梅童的石像,明知道理不是这样,他依然止不住全身的颤抖,许久激动不能够平复。
六月边城的夜里,照样寒人,他要它和他同床共枕……像给一口烈酒灌过了胸腔,他再度激荡得抖索起来,感觉到一股甜蜜,又一股酸楚。
这一生,也就只有这种境地下,他能够和梅童伺床共枕了,他焉敢奢求什么?这女人本来,本来就不属于他。
可孤把梅童石像拥着,让它扎痛他的胸膛,悠悠合了双目。
☆ ☆ ☆
都还没醒来,房门便给人砰地揖开,一口还带点稚气的声音,中气十足喊着,“天要亮了,大爷给你打水来了!”
隔着客栈层叠的院落和屋宇,远远大街那头,依稀传来初醒的骆驼声。房里,空气还雾雾的,可孤从枕上仰起头,望见小胡儿立在床前,他呻吟了一声,仿佛抗议这小鬼一大早扰人清梦,然而是他昨儿个自己做这样吩咐的,他打算早早的赶路。
小胡儿却睁大一双滚圆的黑眼睛,直盯着可孤床上,“要再打一盆水给姑娘用吗?”他稚态可鞠地问。
什么姑娘?这小鬼一早就神志不清一整条胳臂的酸麻他却感觉到了,胳臂弯里给填得满满的,是是一副温热的躯体,有个人在他床上!
吓一大跳,可孤倏地翻下床。他没邀请任何人到他床上,会是店里那女侍自己跑来,坚决要他比较抱人睡和抱佛睡,那绝对不同的差别?冥冥中看不清她的模样,又不便去翻弄人家,只得吆喝那胡儿:“丢开窗,房间太暗!”
木板窗子推出去,微薄的晨光下,可孤先认出的是那袭黄罗衣棠,然后,偎在枕上的脸,眉毛鼻子……他欣喜若狂地大喊:“梅童!”不是石像一尊,是个人,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忽一阵冷例的晨风扑了进来,他才觉得耳际凉凉的,已听见那胡儿鬼哭神号地叫起来:“有鬼呀!有鬼呀!姑、姑娘变成变成”
一大一小都惊得呆了,同样在这咒语裹似的,动也动不了,瞠目望着梅童一点一点的在转变,一层一层的拟缩着,她甚至还来不及张开眼睛,便又化成了石头。
又具砰地一响,一阵疯狂的脚步声跑出去,那胡儿夺门逃了。给这么一吓,从此他对于清晨床上的女人,多少会带疑心病。可怜的孩子。
☆ ☆ ☆
祁连山下千里驰马:永远当头一轮赤金的太阳,轰轰烈烈追着人跑,追过黄的大漠,绿的草原,风沙行人,千年百年。
然而这烈日,也有焚尽的时候,火屑渐渐落下去,堆成地平线上的暮云,叠一层紫,一层红,又一层黄。一下半天,可孤的红膘马跑出了百里远,歇在这处水草丰美的牧地。
他掏银子向草原一家牧民借了座小庐帐,急着要歇下,婉谢了进主人帐裹去享受热腾腾一锅炖羊肉,只接受一碗酪浆的招待,配上他自己鞍袋裹几大块洒芝麻胡饼,算了一餐饭。
把黄布包裹的石像抱过来,可孤的双手有点抖,心突突直跳。他急着要睡,不是因为累,是因为它,要看它是不是会再起转变。
客栈里,他自兴奋了一场。那胡儿去后,他锁门在房间,把梅童的石像供在桌上,便嗔大一双眼睛牛铃似的,直直地、定定地,痴痴地看着它,看着它,看它会不会再生变化。
可惜他一双眼睛望得再也望不清楚房裹其他的东西,她始终没有变回来。
给那胡兄出去一呼喳,当然没人相信小孩子的鬼话,可孤还是求谨慎,午前使策马离开凉州。
赶路当中,满脑子满肚子的问号,可孤不时反手去抚触缚在背上的石像它是如何有那一个片刻还原回来的?
总有个原因,总有个原因,使梅童脱离了石头的束缚,哪怕只是一下下,可孤几乎倒栽过来想了,想来想去,指向自己,是他做了什么,还是没做什么?天知道,昨晚他不过被那胡女刺激了一下,抱了石头睡觉……难不成,玄机就在这里?
现在这莽荡的大草原上,除了牧民,没有闲杂人等,他又是独自占一座庐帐,可安心多了。梅童回不回得原样,就看今天晚上。
可孤抱了梅重的石像在厚厚的羊毛毡上躺下,要证明他白天的惟敲对或不对,依旧有那种甜蜜中还带了点痛楚的心情,又多了一份忐忑感,同帐内那烧来取暖的马粪一样不安宁,吱吱乱响。
他一晚上没办法睡,双手始终紧张敏感的贴在那冰凉的石身上。它也始终是冰凉的,沉默没有反应。
帐内那堆火终于烧尽了,取得它该有的宁静,圆帐顶上,一口天窗也蒙蒙地泛亮了……一夜过去,可孤怀里约石像还是石像。
他摸着它、看着它,百般检查,还是一样。他说不出来有多丧气,痛苦地喊一声,“梅童,你为什么没有变回来?”
抱着它,可孤废然倒回毡上,感到心灰意懒,而煎熬了一晚上的倦意蹑手蹑脚来了,他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梦见梅童。她在骂着他,梦里的骂声娇滴滴的。
“魏可孤,你这死不要脸的,不抱女人你活不下去吗?走到哪里抱到哪里!你再不放手,我就……我就……”
他把她抱得更紧。她因为挣扎不开,气哭了。
可孤醒过来,真的清清楚楚听到嘤嘤的哭泣声,怀里赫然有一副温玉软香!他张大嘴巴,却出不了声,由于过度惊喜,人也变傻了,一再结巴:“窦窦窦”
“窦什么窦!”活生生的梅童从可孤怀裹抬起头,脸上挂着泪,啐他,“我被那石头锁着,差点活不了,好不容易有出来的时候,又被你束得死死的,我,我究竟交了什么毒咒,怎落得这样下场?”说着,又哭了。
挨了骂,可孤松开她来,但只能克制那么一下,一扑,又将梅童完全抱回来。他不管了,她要打要骂、要杀要割,都由她,他就是不能不把她牢牢地拥在怀里,压着、挤着,像要把她整个的挤进胸膛里,嵌在那里一辈子。
“梅童,梅童,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他满喉咙的沙哑颤抖,“老天,我……我好怕!”
梅童忽然不挣动了,软在他热呼呼的臂间,半晌,凄哑地哭着间:“我究竟怎么了?”
“伊吾人对你下手,作怪的必是那装了石头的锦囊,他们企图拿你来对付厉将军。”
“我、我变成石头了吗?”她心惊胆寒问:“我是不是还会再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