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抬头痛,在迷宫里找人。
梅童的石像又绑回背上,他喃喃对她税:“找到曲曲公主,一定迫出救你的方法,你别怕……”他仿佛又感觉到她的那丝颤意。
拐来拐去费去一、两里路,突然瞥见前头石盘上坐个人,他大为吃惊:是个小孩子,独个儿落荒在这种地方。
那孩子约莫十岁,束发戴帽,穿线锦袍,袍上跑着金麒麟,袍尾泥银宜拖到地上。荒地里,出现这么一个衣着华丽的孩子,可孤只觉得古怪狐疑,策马过去问:“小哥儿,出了什么事?你怎会一个人在这儿?你没有家人同伴吗?”
那孩子一迳俯着头,沉思似的,也不作声。看他穿着模样,约是胡族贵人的孩子,可孤四下里张望,为他担心,便催促道:“这地方荒凉危险,小哥儿,你还是快走,”他顿一顿,“我此刻忙着找人,没法子迭你一程……你一个人走得了吗?”
那孩子慢慢抬起头,一张脸白白的,很俊秀,伸手往峡谷一端指道:“我不是一个人,我的同伴在那儿……”
放眼望过去,可孤吓一跳。峡谷远远一端簇拥着一群人,有摇扇的、执剑的、捧香炉、捧玉孟的,男男女女但是衣履风流,更后头,还有骏马、锦轿,简直是贵人出巡的大阵势。
可孤还来不及问,眼睛一尖,却见到那群人当中夹着一条紫影子,可不就是曲曲公主!
他喝一声:“你在这儿,别跑!”
一心要抓她,顾不得别的,他条地便扑过去。曲曲见状叫起来:“师父,救命哪!”
一阵风从可孤背后来,把他连人带马往后拖开,他落了马,只感觉当头有团影子飞过,再抬头时,赫然前方立了个人,正是方才坐在石盘上那穿线袍的孩子。
后头锦绣的一苇人皆俯身下拜。有抬出锦椅,伺候上生的,有把拂尘恭恭敬敬送到他手上的,另有摇扇的、焚香的左右侍立……可孤简百着傻了眼。
一个小家伙高踞在那儿,像个老道摇着拂尘……他玩的玩具未免太老气了吧?他究竟什么来头?
却闻见曲曲公主在座旁,曼声喊适:“魏可孤,我摩勒儿师父在此,还不快来参拜!”
什么?可孤一双手在地上浑摸过去,没有,他耳朵没掉在地上。他没听错。摩勒儿!他瞪着两只眼睛看那孩子,嗄哑地说:“这怎么可能?摩勒儿?伊吾国师摩勒儿,怎么会是个小毛头?”
那“小毛头”双日一顿,一股逼人的寒气由那对眸子透出来,便可孤心头一栗。那对寒利的眸子,复杂阴沉,深不见底,绝不是小孩子的眼神,然而他从头到脚,那长相那个头,分明是个小孩子!
“放肆,敢说老夫是“小毛头”!”连他说话,都是一口童音。他却翻山一掌,掌心整个透红,喝道:“看我教训!”
可孤突然给在一般炎风浪,火烧着似,他的发梢、他的衣角在吱吱响,嗅到一阵焦味,他要着火了!
“师父,师父,您要把他烤焦了……”是曲曲有点发急的声音。
那人似的掌风,这才一收。可孤在地上喘,整个人还热烘烘的,“这……这是什么邪门功夫?”
一句话又惹摩勒儿发怒,他手一翻,这回却是一只像结了霜的白掌心,他寒声道:“冻死你这个出言不逊的小子!”
霎时可孤落人天寒地冻中,冷,冷死人了,连骨子都像耍结冰了!他牙关猛打响,想到梅童最具畏寒,怎么受得了?拚了命颤手把她解下,用整片胸怀去保护她。
不行,还是冷,要想法子。他咬牙筋,竭全力,开始运功,用他的内力,用全身的温暖,用那片发自肺腑之中,强烈巨大的暖意,或者说是爱意,护着她。
摩勒儿练这冷热双掌十数年,今天却有点失灵,他猛收了掌,瞠那小子,他浑身都是霜气,拼命打寒战,怀里却紧紧抱着个小姑娘!
“梅、梅童……”可孤抚着她,给他刚刚那样使全力的运功贴烫,她变了回来,就如同以往长夜的拥抱,只是这次她没有转醒。
“是窦家小娘子,”连摩勒儿都大惑惊异,“怎么你解得了老夫的化石术?”
“我没解得,这只是暂时的,她会再变回去,”可孤忿忿着着摩勒儿,痛恨这个对梅童施法的人,“她怕冷,需要温暖,得要有人……他忽然脸红了红。“有人抱她。”
摩勒儿蹙着白白的小脸,“没想到老夫的化石术,有这种破绽……”
明明一个小孩子,“老夫、老夫”的挂嘴上,听来实在碍耳。可孤刚被他整了两回,见他穿线袍的小个子,慢慢立起,慢慢行过来,有十二万分的紧张。
他倒没有大动作,只顾端详他怀裹不省人事的少女,看着着着,突然一定,出了手,朝梅童颈上抓来,动作之迅疾,可孤要反应都来不及,他已经来了又去。
“这东西怎会在她身上?”摩勒儿厉叫,手里抓着一枚白玉佩,蓝绿断了,悠悠荡着。
“那是窦姑娘她爹的遗物。”可孤见他态度剧变,不免愕然。但他即刻想到,那块玉刻有摩勒儿的名号,不知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她爹……她爹叫什么名字?”
“窦谦。”
“窦谦?”摩勒儿一个颠倒,差点站不稳,曲曲见了有异,忙赶到他身边。当初派人去长安,只知要抓厉恭的亲家,却并不知道家的底细,此刻他一味喘息说:“她爹是窦谦……她是宝谦的女儿,她是窦谦的女儿……”
废话,可孤心里想,她爹是窦谦,她自然是窦谦的女儿。不知这怪小子,怎么突然癞狂起来,……“她爹……人怎么了?”摩勒儿又向可孤诘问。
“上个月长安有场政变,她爹死了。”
“那、那么……她娘呢?”
问到她娘身上?“她娘也死了,大约死很久了……”可孤这是根据猜测。
“她娘死了,她爹也死了,他、他们全死了……”那张小孩子的面孔,忽然出现一种嗒然若失,着来十分凄惨的表情,他抓着那块断线的玉佩,站在那儿,好像一时间整个人迷失在痛苦和茫然里。
趁这缝隙,可孤一边动脑筋想如何对付局面,求得救梅童的法子,一边悄悄抱起梅童,她脸靠在他胸前,露出一例的耳朵不想,在那儿发傻的摩勒儿一声厉啸,扑了过来,可孤给他一只小孩子的手掐着,竟然动不了,他另一手抓起梅重的一把长发,狂叫起来:“她也是!她也是!”
曲曲吓得赶来问:“她也是什么呀,师父?”
“她这耳垂……”
形状稀罕,如珠一般,可孤早知道的。曲曲瞧瞧她,又瞧瞧师父,像明白什么,面色微变了。“她的耳垂……”
摩勒儿一放手,将自己高高的绿锦袍扯开,长发撩起来,露出的一只耳垂形状,竟与梅童的完全一个模样!
“珠状耳垂,是我家的遗传,”他说,一阵一阵在颤抖,满脸惊快的颜色。“她不是费谦的女儿,她是、她是我的女儿!”
可孤望着眼前这条战栗的小绿影子,他嘴巴一张,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 ☆ ☆
这种离奇怪事,简直教人没法子相佶。
曲曲越解释,可孤越觉得眼花缭乱。曲曲说她摩勒儿师父是练了一种移空大法,人才返老还童的。可孤完全看不出来,把自己从一个昂藏大汉,变成了个小不点儿,有些什么好处?他从贺婆婆研习乃是正派真宗的功法,对于摩勒儿的本领,样样他都觉得邪门。
因此,当摩勒儿在前头的雕鞍上,回头对他阴阴一笑,问他,“小子,想学吗?”
他连忙回道:“呃不,我想做个成熟的男人。”
摩勒儿变了脸,绣金的大袖一挥,可孤便跌下马来。他又得罪他了。
曲曲策马过来,居高睨着和一堆灰石砾躺在一块的可孤。
“可孤哥哥,你要学着点,讨了摩勒儿师父的欢心,说不定他大发慈悲,把女儿嫁给你!”她说得酸溜溜的。师父认了女儿,她虽未失宠,也已经一副酸样子了。
讨他欢心?可孤揉着背,爬回马上时想,从一开头,这人就一副阴阳怪气,一下烤他、一下冻他,一下打他下马,他被他整惨了!
在山峡中,他从可孤怀里把梅童抢过去,抱着她哇哇大哭,看来足小毛头一个,却满口
“女儿女儿”的喊,那种突兀的场面,说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
他又哭着朝天呐喊:“仙呜、仙鸣,我错怪你了,我……我好后悔!”
众人围上去劝慰,曲曲也急着说:“师父,都没一定呢,她未见得是其的”
“她是真的!”摩勒儿大叫,一激动,便向石壁发掌,弄得整座峡谷啜嚼作响,大家只顾着躲,没法子劝他。曲曲也再不敢与师父唱反调。
突然他哭声一停,望着已渐发价的梅重的脸,呆呆咕侬,“这丫头长成这样子……怎么仙鸣给我生了一个这么丑的女儿?”
曲曲爬过来说:“她实际不是这样子的……”她在师父耳下嚼了一番话,他这才点头,像是豁然了解。
却换成可孤一头雾水了。“什么意思?她实际不是这样子?”
曲曲一双娇眼瞟过来,要笑不笑的一副表情。
“你等地自己告诉你吧,我才不多嘴替她说呢。”
可孤的目光探过去,一见冷僵的梅童,他顿回过神,跳起来对摩勒儿叫:“你别光在这儿哭哭啼啼,梅童人又僵了,你快把她救回来!”
坐在地上的小绿人呆了半晌,才抬起泪脸,嗫儒说:“我……没法子救她。”
原来他只能把人变做石头,不能把石头变做人。唯一能解的,要靠天山脚下的鹈鹕泉。
现在,他们大队人马推向伊吾的西北方,寻找摩勒儿口中的鹈鹕泉。这段路程一般要走上三、四天,但他们日夜赶路,两天使逼近了日的地。摩勒儿说,当年他师父发现这口奇泉,便带了他、窦谦和韦仙呜师兄妹三人,来到泉下结庐练功。
没想到他们师兄妹三人,却在此发生一段剧变,摩勒儿一怒而去,从此没有再回鹈鹕泉。
是怎样一段剧变,曲曲追问着,摩勒儿却不肯多说了,端凝着一张小白脸,兀自坐在一株萧萧的胡杨木下,闭口冥想。
曲曲失去了一点兴头,嘟着嘴兄回过身,见可孤正独自蹲在地上,小心重新包裹梅童的石像,一块黄而破了,包得捉襟见肘的,好不像样。
正伤着脑筋,有条粉香的翡翠色披帛掷了来,可孤诧典地抬头,几步外立着,是俏生生的曲曲。
“用我的披帛包她吧。”
见可孤踌躇,仿佛眼裹还带点猜疑色,她嗤笑了笑。“这披帛刚自我身上取下,没沾什么穿肠毒药在上头,你尽管放心包她吧,”她也过来蹲下,对着石像说:“只要她变回来之后,记得我这献帛之情,别再找我报仇,要把我杀了。”
想到梅童的性子烈,又给曲曲作弄过,可孤没把握。“这很难说……”
见他不附和,曲曲有点气恼,便道:“她也不一定会变回来!”
可孤惊了惊,立即通:“她一定会变回来!你不是说你摩勒儿师父很厉害?既然他说鹈鹕泉会让她变回来,她就一定会变回来!”
这是拿曲曲自己的话堵她,曲曲头一回被可孤驳倒,哑了片刻,又佻笑起来。
“才隔一阵子,可孤哥哥,你的口才和窦姊姊一样溜啦,这一路,是你一边抱她一边和她学说话的吗?”
“哪来这些闲工夫!”他讪讪道。
“不学说话,那你抱它的时候做些什么?”
“没……没做什么!”他的面皮躁热。
“你这话教谁相信?”曲曲忽然凑过来,粉颊几乎要摩擦上他的脸,她低问,“你像抱我那样的抱她吗?”
可孤简直要大声呻吟出来。她们两个真是死对头?还是姊妹淘?或者天下的女人关心和记得的事情都是同一件?
“你有亲她吗?像亲我那样?”曲曲一缕口息拂他的脸,痒丝丝的。“有碰她吗……”
她一只玉手按上可孤的大腿,他猛震起来,慌忙扣住她的手,迭了回去。求饶似地说:“公主,你去歇一歇……”
幸亏老天爷要给他解围,这时候蹄声达达,几名探路的从人回来了,滚鞍下马报道:“国师,国师,您说的那片芦苇滩找到了!”
胡杨木下的摩勒儿闻声而起,寒沉的眸子透出光彩。
“如此,太好了!芦苇滩再过去不远,便是鹈鹕泉了我们走!”
从人跟在他后头跑,又迭声喊:“国师、国师”
摩勒兄回头,逼视几个人,见他们支吾着,叱问:“有。快说!”
“那鹈鹕泉……”有一个鼓起勇气开口,“已经干涸了”
一听,可孤吓得抱了梅童的石像跳起来,却重重抽了口气,给那耳尖的摩勒儿闻见,掉头质问:“怎么了!”
那张英气的深色脸庞,变得苍白,他说:“梅童好像结了冰……”
她快不行了。
☆ ☆ ☆
奔马鹈鹕泉。四周是给了云的山峰,插入天里,穿过大笔的芦苇滩,只见到一个枯荒的地盆。泉,果然是干涸了。
邀来一名山下的老牧民问,原来十年前一场大早,早枯了这座泉。
可孤和摩勒儿绝望相对。摩勒儿那对老成的眸子突地迸出凶光,盯住了可孤问:“魏可孤,你怕不怕死?”
他昂然扬起头,“都要看为什么而死?”
“为你怀里这女孩呢?”
她现在不能称为女孩,她已经像块冰了,再不设法救她,就来不及了。
可孤把梅童抱着,才说了个“我”曲曲跑上前来,似乎意识到什么,慌张地问:“师父,您要叫可孤做什么?”
“我要他带了我女,共寻那十年之前的鹈鹕泉。”摩勒儿虽是在回答曲曲,双日却直看着可孤。
他茫然不懂,“我如何去到十年之前?”
不知怎地,摩勒儿那孩子的笑声,听来特别寒人。“你以为我牺牲少壮之年,变成了个黄毛小儿,练的是什么?”他朝那干枯的地盆走两步,指着地说:“十年之前,泉水尚在,我的移空大法,可将你送到十年之前去……”
“师父,这太冒险了……”曲曲叫着。
“只要救得梅童,我愿意试!”可孤此除是一股毅然决然,尽管他对摩勒儿的说法,感到极度不可思议,然而怀里这冰块也似的梅童,却使他再不能去怀疑或犹豫什么,任何法子救得了梅童,任何险路他都走!
“很好……”摩勒儿日色深沉,度量可孤。
也只有他使得了。用冷热双掌对付魏可孤那时,摩勒儿早暗暗吃惊,没想到这小子有那么高的内力修为,简直携不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