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在马上的梅童哆嗦得坐不稳,含着口里腥涩的血味。那墙头上的可孤和曲曲挣扎成一团,要不是曲曲强抱住他,他早跃下城来。
一下来,他便是死路一条。
她晓得他已是伊吾驸马,曲曲的丈夫了,他头上那顶金冠的华光每一迸闪,便穿入她泪蒙蒙的心房,她失去他了,她与他的情缘终究是断了……然而一切不能悔,只要他好,她也不悔。王国娇妻,他在伊吾有大好的人生前程,她决不愿碍着他,何况眼前,她不能让他受制于人,更不能任自己给人凌辱。
当下梅童提起颤哑的嗓子,朝墙头高声喊:“可孤,你顾好你自己和伊吾城,我、我不会让你受胁迫”
话都未完,梅童骤然耸起身子,厉恭那把利剑就亮在她身边,她迅捷地把脖子往剑锋抹了过去,鲜红的血花立刻由剑下注出,机内碧蓝的天。
溅向厉恭的脸。他惊呆了,挟梅童做人质,不过为了通魏可孤就范,并不是真正要她死,谁知她竟如此激厉,掉头就来剔剑自尽!
“梅童”墙头上可孤那撕心裂脉的狂喊,还要更撼人,一时厉恭和赵倾都不禁倒退,身后的大军也跟着骚动,在原地站不住脚。
可孤头上的天、脚下的地都在倒转,满目飞的仿佛都是梅童的血花,他看着她滚下鞍去,看着她带一身红倒在黄扑扑的大地。
他一下不再和曲曲挣扎了,人被抽光所有力气,好像一生在这一刻都瘫痪掉了,有一刹那他不声不响不动,没有听觉没有感觉,一直到曲曲惊悸的声音钻进他脑子。
“她……她自尽了!”
可孤跌回可怖的现实里,回头对恐慌的并吾守将说:“照我的安排去做!我要到城下,无论发生任何事,你们都不必理会,只管自保。”
他把抱着他,紧贴在他身上颤抖的曲曲办开,她泪流满面,但他心已经死了。
“我说过,曲曲,如果你用了计、瞒了我、骗了我,我就不会再认这件婚事。”
摘了金冠,脱去缎袍,可孤瞬间从那琛口一跃而下,墙高教文,它的功力这两日已有恢复,或者没有,他都不顾了,只知他耍赶到躺在血泊里,他爱的那人儿身边去口
梅童自剔是为了阻止可孤到城下来,没想到反使他把性命也抛开了,一切不顾的赶向她。落地时打了几个滚,连翻带爬的来到她身边。
他把她抱人怀里,血染着它的双手,也渗入它的白衣,他感到一阵阵透骨的寒意,人比梅童的身子还要冰冷,还要麻痹。
“还真是个痴情种子,魏可孤,心上人丧了命,你来给她殉情!”
厉恭那强自镇静的笑声在可孤对面响,但他全无反应,他怀里的人儿失去了生命,而他失去了魂魄,眼前虽有厉恭的利剑,浩大的车阵,凛烈的杀气,但他再没什么好害怕、好在乎的了。
可孤把梅童软瘫了的身子一拥,涌出了热泪。
眼着是擒人的机会,厉恭就要过来,突然一匹快马自陈后驰来,大叫:“将军,不好,后方有大批突厥兵马来了!”
先例抽一口冷气,厉恭掉头去看,就在西北方向大片腾腾的烟尘,整个烧黄了天,简直教人怵目惊心。这一定是突厥兵马来援伊吾了!
唐军没防到这一着,顿时间阵脚乱了起来。却不知那只是小批伊吾人马在远方制造烟幕,伪装突厥大军而来,正是可孤早就安排好的欺敌术,这节骨眼派上用场。
厉恭哪里想得到?突厥兵一向凶悍,从前他使吃过他们的亏,这时候只急得拼命掉转大军的阵头要迎敌。
唐军正在兵荒马乱的当儿,伊吾城开出一睹石头密门,一支敢死队冲出来,把驸马连同他怀裹那死去的姑娘,一古脑儿住口拖,还没走得及,闹哄哄中听到一声暴喝:“叛逆小子想走?拿下他!”
原来给眼尖的赵倾发现,提刀带入便奔马过来。伊吾人慌了,手忙脚乱拔出兵器,就差一段距离,赵倾几个人突然勒了马,瞠眼往上看。
墙头上隆隆地,架起那教人丧胆的巨弓、大炮,这一来休说是赵倾,整文唐军谁敢再逞强?霎时节节的退去。赵倾可跑得出什么都快!
这头的并吾一干人,总算回到密门口,可孤却像忽然惊醒过来,一把挣脱了说:“我不再回伊吾城了。”
几个人怔住,密门内奔出一个人,是乱着一头珠翠的曲曲,煞白着脸说:“可孤,你不回伊吾,难道你就这样不想活了?”
可孤恍惚掉头着,荒烦士是弃了他而去的唐军,回过来,他低低凝望梅童躺在他带血的臂弯里,无魂无魄的,她,也弃他而去了……终于可孤抬起头,一双悲哀到几近空洞的眸神,使曲曲得到她的答案,她滔滔流下泪来。
“送……送她回唐营,也许是我错了,我不该骗你,但是可孤,你真要就此弃了我,抛下我而去?”
从可孤那眸底透出了几许哀矜,但即使那份哀矜,也显得十分的渺茫。他年轻的生命,追时候所承受的感情的悲哀,已超过他能负荷,他再无力量去负荷其余的悲哀了。
“曲曲,你我是无缘做夫妻了,你……好生珍重自己,我走了。”
说完,可孤悠悠忽忽地转了身,抱着梅童一步步走向大军刚践过的荒地,铁蹄留下了跟跟蹈蹈的窟萨,吞吐着他的脚步。
他仿佛已走了很久,很远,又仿佛只在片刻之间。蒙眬闻见一声马嘶,好熟悉,忽儿一道红影子奔到身边,紧挨着他,原来是他那四天涯相随的红膘马。
“过云红,你也要来陪我与梅童走吗?”可孤呢喃道,见到爱马如见亲人,他死灰般的身心才略有些反应,是眼中的一点热意。
又有一匹马来,曲曲跃到可孤跟前,身上珠光宝气的绣袍越显得她容包无比的黯淡,她拉着他哭诉:“可孤,你一走了之,倒教伊吾怎么办?你替伊吾臣民想过没有?厉恭如今是起了反心,要打下伊吾,自己称王,伊吾好歹对你有恩,你总不能见死不救,真正成了个忘恩负义的人!”
被她这么一说,可孤沉到底的心不免耸了耸,却兀自茫然,“我……我能怎么救?”
“这儿,”曲曲抹去泪,急急由怀裹掏出一只锦袋,“这里面对的是伊吾国玺和降书,都是早就备妥的,你至少帮伊吾这个忙,千里快马上告朝廷!伊吾不与突厥结盟,如今是孤立无援,靠着摩勒儿国师留下的装置,只能再支持一阵,一切一切全凭你、全靠你,你要是撇了手不管,等于是毁了伊吾国!”
不论这是不是曲曲最后拿来激他的一个手段,可孤此时面对公主及随从,一群人惶惶的表情,想到在伊吾宫中所受的礼遇,朝中对他的信赖,心头不觉活动了。
他内在的情感虽死,侠义的部分却仍留有余温,厉恭谋反,伊吾待援,这城裹的人民同样是天下苍生,他若是个有血性的人,就不能眼睁睁见他们受无情的摧残。
如此层层想来,终于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强压下心里的悲痛,可孤把锦袋一端,抱着梅童纵身跳上红膘马。马上已备有行囊。
“这件事,我尽力而为!”一古道过,他叱了马便走。
“可孤”曲曲追着喊。
又急扣了马,曲曲来到他脚下,望着梅童的尸身她颤抖,望着他则含泪哽咽道:“窦姊姊的事,我……我好悔!”
他凝看她像有半晌久,再没有说话,缠绳一扬,便向那片不许人回头的苍茫天际,飞驰而去。
☆ ☆ ☆
浩瀚的大漠上,可孤催着马快跑,晓得他们未脱出险境,还不能喘息。
梅童仍给他抱在怀里,他已割去她身上的束缚,将她当成伤者似的小心怀抱这是自欺欺人,不肯接受她已殡命的事实,但是他不管,只要他还能够,他就要再多抱她一会儿,也许已经失去气息的她,比那化成石头的时候,还要更畏寒凉,更需要人来相拥……可孤觉得他又要滚下悲枪的泪来,却猛感受到大地上一股风起云涌的压力,他逼来,举目四干里着,不禁大骇不止一股,好几股,有从后方来,有从前方来,尤其前方的一团烟尘,已近。看来是唐军已发现在伊吾城外上了当,追着他的行踪来了。
咬了牙,可孤抽出腰际的红柄宝剑,把梅童抱好,准备拚了。前方的烟尘小,人不多,应当冲得过……才刚转念,突然斜刺里冲出一支轻骑,疾呼:“姓魏的小子在这里!围住他!”
他吓一跳,一看是本营弟兄,实在不想和他们干起来,忙道:“自己人,别开杀戒:“
向他冲来的两个骑手一听,便停下来,对他咧开嘴笑。
“自己人是吧?没错,别杀、别杀……”
可孤感到不对时,刀风一道已自后方欣向他脑门,赵倾得意的大叫:“这下你逃不了了,姓魏的”
一截头发飞向空中,散成几百条青丝,就差一丝丝,脑门便分半了,是可孤闪得快。回头见到的人马全是赵倾一伙的,下手不会留情,可孤挥剑砍开两个,立刻开跑。
多亏它的红膘马脚力实在比人家太好,一下甩掉赵倾他们一大戏,不幸他一时忘了前方还有一队,等他睁亮带汗的眼睛时,已撞上了。
只听见刀剑锵锵,武器全亮出来,对方质问:“来者何人?”
大漠上给自己营中的官军追得穷途末路,可孤这时候觉得无论他对哪一路,都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大声回答:“唐营校尉魏可孤!”
然而一细看,眼前这行不过六、上人,个个动装,却不是唐当兵将,他未免一愕,急收了势道:“你们不是唐军!”
队伍中有人高问:“唐军在哪襄?”此人穿圆领袍衫,腰系红程玉带,戴纱帽子,不是武夫,那派头倒像个官儿。果然,他气躁地,一派命令的态度道:“快带了本官到唐营去!”
“阁下何人?”可孤反问。
他一名侍从即此道:“无礼!这位乃御史中丞潘大人,唐营校尉见了大人,还不下马拜见!”
此时可孤哪匀得出那婆罗门时间来拜见?也搞不清塞外地域怎么突然冒出一个官儿来,只急道:“大人恕罪,然则小的正在奔命,唐营出了大乱子,小的须得赶回长安向朝廷求助!大人若是无事,为保安全,这节骨眼也别到唐营去的好。”
这位潘大人大约因为褥暑天气,跨马跑了千里路,人极不爽,这一听便大发脾气道:“岂有此理,本官领了圣旨来的,皇上下诏停战,本官要赶到唐营去宣旨,怎说本官无事!唐营出了什么大乱子?”他往可孤怀裹的红衣姑娘瞄一眼,“你一个校尉,不在营中,却抱了个女人大漠里乱跑,是怎么一回事?快快说与本官知道!”
那“下诏停战”四字儿,直窜人可孤心底,他仿佛在眼前看到了奇迹,回头遥见赵倾的人马滚着尘灰来,他立刻翻下马,跪拜在沙上大喊:“大人明察,伊吾求和,厉恭将军却要谋反……”
当下把厉恭起反心,自己又如何落荒逃命的一切经过迅速说一遍,听得潘大人和一干侍从都变了脸色。可孤却来不及从沙上翻起,赵倾已经赶到,一来便围住可孤,又具挥刀,又是叫为。
一副张狂之态,惹得潘大人火大,他斥道:“你们是什么人?在本官面前如此放肆,挥刀弄剑的这是做什么?”
刀指着可孤,赵倾道:“此人勾结伊吾,阻扰战事,我等要拿他回营治罪,”他睨视潘大人,“你老家伙又是什么玩意,好大的口气,敢阻扰我等捉拿叛徒?”
潘大人气红了脸,他几名侍从人数少归少,也都持剑堵上前去,形成对峙。
“我是朝廷命官,御史中丞潘威,此来宣读皇上圣旨!伊吾已经求和,一个多月前伊吾国师摩勒儿的降书,便上达朝廷,皇上下了诏书,要你们停战啦!”
这回,登时换成赵倾变了色,而沙地上的可孤却先是惊诧,再一悟,之后大喜过望。
他明白啦,一个多月前,曲曲一行到中原挟持梅童失利,摩勒儿担心此计未成,早另出一计,向唐诈降,企图换一点时间,没想到假戏成真,如今伊吾真的要降,当时那道做假的降书现成了救命仙丹!
伊吾有教了,他……他的冤屈也可望洗刷。
忽闻轰隆的马蹄声,飞沙走石约又来一支骑队,正是厉恭所亲率!队伍还未到,赵倾便圈马跑回头,一边嚷着,先给厉恭示意。
“将军,将军,有位中丞大人领着圣旨来啦,说是皇上要咱们停战,不再和伊吾打啦!”
厉恭一闻,当场呆僵在那儿,面色像扫过风暴,黑霾霾的一片。皇帝老子这时节来喊停,把他的计划活活摧坏!那一刻,厉恭恨不得掉头就走,不管它那劳什子圣旨!
然而,那名所谓中丞大人却满脸的不高兴,已抽出黄刺刺一卷诏书,开腔喊了,“厉将军,圣旨在此,还不快快下马跪接,恭听圣旨!”
厉恭督促马儿过来,瞧一眼,通:“果然是圣旨,很好,本帅便接你这道圣旨”
岂知话都未完,厉恭一剑像闪电般的快,在中丞大人的胸膛穿出一口血泉,众人惊叫,他已又左右开弓,一口气劈死两名举剑的侍从。
只一个转瞬,朝廷派来宣旨的一行人,便死了三个在地上,另外四人全被赵倾手下所制,动弹不了。
在场官军目睹这一幕,一时寒襟得同这片荒漠一样,吭不出一点声气。队中只有一人骇绝地挺出身来,便是行军副总管韩将军,指着厉恭惊叫:“厉恭,你你是疯了,还是反了?这来宣圣旨的中丞大人,你竟给杀了!”
这位韩将军做为厉恭西征的副手,为人忠耿,甚受官军的敬重,但与厉恭私下交情并不和睦,被厉恭压得很死。前些日子,厉恭怕他碍事,借口要他探查军情,支出营去,没想到他完了事提早回营,觉察到厉恭打伊吾的行动有异样,便跟了来追人,竟然便撞上这一幕。
这时厉恭回过身,眼珠发出玻璃一样透空的冷光,“我不是疯了,韩将军,我是要反了!”
同样是杀人一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韩将军,谁都料不到,连韩将军自己都防不了,那剑尖已到他胸口
突然一声年轻的怒吼,使人听不见两剑相击那“锵”地一响,只看得韩将军胸前迸了一团凛热的剥光,他往后倒,而厉恭的身势也被逼退了一段。
“厉恭,你休想把韩将军也杀了!”正是魏可孤,早提防到厉恭会出毒手,把他截下一种像撕裂开来的狰狞的表情,出现在厉恭脸上,他擎住剑像扑兔子似的杀过来。可孤拚着伤势未愈的身子,力道逊了厉恭一截,偏又紧抱着梅童不能放手,只怕一放手,连已死去的梅童都会让赵倾夺去,用来威胁他,他舍不得她死了还要给人作践……“魏可孤,梅童人死了你还抱着不放,可惜她死得早,不知道你有这么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