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凤马过城南的大寺,直奔皇宫。一路还是城郭宫室井然,独少了平日市街那分繁华、那分熙攘。
伊吾国本是南胡杂居之地,东西往来的行人、生意人又多,就算人了夜,市集作坊照样的热闹。自与唐军开打,商旅一下跑光光,戒严的晚上,市容更是萧条不堪。大繁华实在禁不起一点小破坏。
到得宫门,由于她身分的特别,她通过重重警卫,直接来到一座仿中原宫殿的宫室。内厅张着大幅锦帘,百垂下地,一只只织金的鹰和走兽,映着华灯,仿佛在帘上微微走动着:里外一片安静,她没注意到,张口便喊:“禀国师”
“嘘……”她一只袖子被拉住,有人制止她。
回头一瞧,可把蓝凤吓着了揪着她的人深目高鼻,相貌雍容,一把美鬓修饰得十分端整,身穿金红色锦袍,镶有斑澜的虎皮……不是别人,正是伊吾的一国之君,玉顿王!蓝凤城一声“陛下”,待要下拜,国王已掉过头,望着锦帘那端,悄悄说:“国师正在练大法,别惊动他了……”按着,像在自言自语,“也不知他练得怎样,他不让朕来,朕就是想瞧瞧是什么光景……”
锦帘那端,什么动静也没有。国王引颈张望一会儿,回身在一张绿缎大椅坐下了。它是一脸舒泰,关心的是国师做法成不成,倒不是城外紧张的战事。
伊吾国中,从上到下,人人剿悍,独独这玉顿王,一派名士作风,从来不烦恼国家大事,有事,也一向交给能干的臣子去处理。
自从十年前,得了个奇人摩勒儿,拜为国师,事事听他主意,由他决定,玉顿只消坐在他的王位上,治天下像在看风景,更有了十分的逍遥,十分的惬意……这回唐军西来,打着招降的旗帜,伊吾国一片骚动,连国王也慌了手脚,冒了点难得的冷汗,幸亏有摩勒儿主持大计,造车器、守大城,硬是把唐军拒于门外……想到这里,玉顿王倒记起来,摩勒儿才派了人混入唐营,去打探对方虚实。他掉过头来询问蓝凤:“你是打唐营回来的吗?可得了什么消息?”
蓝凤抱着她的“重要新闻”,正在那儿发急呢,见国王问起了,兴冲冲道:“蓝凤儿刚探得一件事厉恭将军要娶亲!”
国王愣了愣,端详不出这个消息有什么意义。“厉恭要娶亲,干咱们什么事?规定还要迭他红包吗……?”
一句话未完,内厅骤然一阵震动,锦帘忽忽扬了起来,十几盏华灯飘来摇去,火焰儿都要灭了,跟着是“砰”地一巨响,什么重物倒了地……厅上,玉顿王和蓝凤都大为吃惊。国王立起,才喊了声“国师”,又被厅外一阵吵嚷声打断,有个上下一身紫纱罗的艳装少女,盈盈奔了进来,两名宫女跟在后头,跑得喘叮叮的,只到厅口便打住,不敢擅入。
“父王,您也在这儿!”那艳装少女见着玉顿王,拜了一拜。原来是玉顿的爱女,曲曲公主,此时一脸惊疑,望着锦帘那头,问:“发生了什么事?刚刚好像地牛翻了身!可是我摩勒儿师父练法出了意外?”
公主称国师为“师父”,并不是戏言一句,她还直是摩勒儿的门下弟子,跟着他学点本领的呢。只因曲曲公主天生机巧,摩勒儿也乐意给予调教,虽说公主金枝玉弃之身,粗重武功学不来,但是摩勒儿自有一些独家绝活儿,也把个公主教得头头是道。
此时国王茫然摇头。“朕也不知,”转对锦帘呼喊:“国师,国师,您还好吧?没出什么岔吧?”
众人屏了半天息,听着、等着,终于,重重的帷幕后方有了回应。
“老夫没事……陛下,公主不必担心,”那头有点喘意,缓缓说罢,歇了一阵,喊起蓝凤来。“蓝凤儿,你刚刚禀什么来着?厉恭那黑小子,要娶亲?”
“是的,国师,”蓝凤赶忙回话,“厉将军指定了手下,明日即要赶赴长安,去把他订了亲的娘子接到军中。”
静寂了一会儿,帘里头阴阴笑起来,“陛下,厉恭有喜事,咱们可不能失仪,得给他迭个贺礼才行……”
“迭什么礼?”国王愕然问。
国师在里头没有答腔,锦帘却陡然大动,平空起大风,厅上众人的头发衣带都飞扬起来。恍憾问,有个物体飞出帘子,“砰”一声重重掷下琉璃地。
众人战战兢兢围过去。是其石头人,鲜次长补,宫女的模样,那脸上的眉目唇鼻,栩栩然宛似个真人,而且,看来……看来面熟得很。
睁眼瞧仟细了,玉顿王大惊,失声道:“这这不是喜娃吗?怎地怎地”国王悚栗得说不成话。方才远见喜娃活生生的入帘侍奉,这会儿她却成了死硬的一块石头!
曲曲公主顷刻领悟过来,她胆子大,不像她父王大惊小怪,只觉得敬畏惊喜,孜孜问:“师父,您可是可是练成了化石术?”
织金帘子又动了,裹头响起一阵大笑。
“正是,厉恭那小子赶得功,也许老夫可以拿这个当礼物,迭他一尊石新娘!”
说完,笑声再起,那笑声内力十足,荡荡然震着金碧色的四壁,然而却是不折不扣,一个小孩子的笑声。
第三章
六月长安城仿佛注定了会是个阴沉沉的日子,初夏的这一日,长安的天迟迟地未亮。然而蒙咙的大清旱,宣阳坊窦家,依旧开出大门。
一声长嘶,响在晓气里,清烈烈的。只见一匹青马,驰出满植着捂桐的大院,马上坐了个中年男子,四十来岁,红纱袍、黑纱帽一身端然的穿戴,少说也是位四、五品官儿。看他仪表伟俊,但是形色匆匆,策马拐过了巷弯,转眼便去了。
宝家院落,又静下来……“爹”
不料一声呼喊,追出个少女。袅袅娜娜一副身段儿,却是身势奇快,她所著一袭绿地染白花的罗裙,都在晨风中飘飞了起来。
马上男子闻声勒缠时,那少女也已经飞身而至,一双素手捧着的,赫然是把精光四射的镶银长剑。
“爹,您忘了佩剑啦。”
“梅童,傻孩子,”马上男子笑道:“爹是要陪同建成太子和齐王进宫去面圣,哪可以佩剑?”
“可是”那少女不能够放心。“您说过今日进宫,情势非常凶险……”
窦梅童见着爹爹的神色,一霎沉重下来。他是这么说过,他也这么劝过太子……恐怕秦
王世民就要有大动作了。
窦谦做为东宫的官员,建成太子最倚重的策士之一,对于李家兄弟权力斗争那种激烈的局面,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只为李渊得了天下,立长于建成为太子,但那一统江山最大的功劳,却在次子世民身上,世民有雄才,朝廷里外都有威望,秦王府中,文官武将人才济济,对建成不能不构成莫大的威胁。
然而建成也不是省油的灯,再加上一个心有所图的老四,齐王元古,索性和大哥连成一气,合力对付起世民来了……朝中政争的种种,窦梅童多少由她爹爹那儿,听得一点,十分耸动。今儿爹爹入朝,梅童格外感到担忧,巴巴地捧了他的剑追来,无非盼着他小心。
窦谦跨在马上,只是和颜悦色的敦促:“乖孩子,快回去,风头有点冷呢爹上了朝,很快就会回家。”
不知怎地,梅童这天对着父亲特别显得依恋,不觉踞起脚,伸手去牵它的袖子,楚楚地像个小女孩儿。
窦谦心一动,恍憾又在她身上,见到心爱那女子的影子。一股凄伤,一时不得解,俯身去抚着女儿的腮帮子。风又来了,心疼地,柔声哄她回家。
梅童却未走,站在街头的大槐树下,望着爹爹骑马的背影,给那苍淡的晨雾,一层一层的抹去,再望不见了。出了半天种,隐约手酸起来,这才觉察那柄银剑的重量,沉沉的垫在双手上。
抱了剑,梅童慢吞吞走回家去。大门还敞着,梅童立在石砌地上,一院青冷的梧桐,由手掌大的叶间望上去,是稀稀落落未明的晨天。
往日这时辰,爹常领了她在这庭上练剑呢。
爹爹有文才,又有武艺,带着地出西域来到中原,差不多十来年了,一百在东市的大商客家里作客。主人家兴致来时,陪着清谈,闲时则给女儿讲书、教剑,生活倒也过得优闲风雅,自从被荐入东宫,做了官儿,由不得自主也卷入风起云涌的政局里去了……李家骨肉相争,合朝皆知。
建成就吃亏在他是储君的身分,不能多临战场,反而军功及不上世民显赫。因而他积极培植自己的武力,守在东宫,号“长林兵”,差一点就有纂皇位,杀世民的机会。没想到临时给他老子发现,人被抓住,遭一顿臭骂,关了几天,“长林兵”统统也给解散掉了。
硬的来不成,建成开始用软功,以金帛头一个收买世民的勇将尉迟敬德,敬德不受,接下来几个也未成功。建成于是向父亲进言,一些有的没的,说得李渊信了,把世民一些得力的文武亲信,诸如房玄龄、程知节等人全调出去,以剪除他的势力。
问题是,只要世民还活着,那就还是问题。建成和元古决定出狠招,把世民找来喝酒,酒里下了毒,哪知世民命底那么硬,只毒得他吐血,也没把他毒死。
不久,兄弟三人随他们的父亲出城南打猎,建成给了世民一匹凶悍得不得了的突厥马,元古佩弓跟在一旁虎视沉沉,就等世民摔下马时,要补他一箭,早早的送他走。
他偏不走。忙了一场下来,世民既没有被摔死,也没有被射死,累得建成和元古都想昏倒在地上。
眼见亲生儿子明争暗斗,做老子的李渊,除了庆幸他那第三个儿子自动的早死,省了事之外,对于野心勃勃的另外三子,如何摆乎,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不知道,现在建成把希望全放在他身上了。
建成大约也懂了,要干掉他那个洪福齐天的弟弟,非得他爸爸亲自出手才行。
从此功夫下在李渊的后宫,建成刻意拉拢他爸爸那些妃子,又是奉承又是贿赂,捧得后宫人人心花怒放,于是夜夜枕迭细语,向李渊说的无不是太子如何如何的好,而世民如何如何的糟。
李渊的耳朵果然禁不起进攻,这一招奏了效。
原来要遗世民到洛阳,干脆由他在东上当家作主的,这一来,又变了卦。世民留在京师,和太子对立的情势,越来越尖锐。
而皇帝耳边,也渐渐出现了请杀世民的声音……窦谦原是个风雅之士,看不惯争权夺利,身在风云中,常显得心事重重……梅童还记得,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爹爹黄昏回到家,她已为爹把茶煎好,拌了监和姜,这是时下的喝法,爹也挺喜欢来上一壶的。但是那天,他在厅中重重坐下来,日光筛过竹帘子,在他脸上落了阴影,他表情凝肃,雕花几上的一盏热茶,碰也没碰一下。
看着不对,梅童也蹙了眉,问:“爹,您怎么了?”
窦谦一叹,“朝中要出大事了……”
原来,这天窦谦骑马经过崇仁坊的尹府,目睹尹府的家仆在围殴路人,一看,他可吓一跳幅巾皂袍,一名中年书生,那不是秦王府的学士杜如晦吗?窦谦要叫停来不及,尹家人竟把杜如晦一根手指都打断了。
“这尹家……”梅童偏着头想,“可是尹德妃的娘家?”尹德妃是李渊宠爱的一名妃子,尹家因此得势。
“正是……”
尹德妃本来与建成交情匪浅,一见闯了祸,索性恶人先告状,去向李渊诬指世民的左右人凌辱尹父。李渊气得跳脚,找来世民当堂大骂。
奇的是,这回世民跪在大殿,从头到尾也不吭声,也不答辩,面色冷硬如石,任由父亲痛责。
一听到这情形,窦谦心头一凛,马上对太子提出警告,“秦王性情刚烈,有事总是力争到底,像这样一言不发,任人指责,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太子要小心,怕是秦王心中已经有了主张……”
建成却只是一笑,把蓝绿绣的大袖挥了开去。“京师如今在我的势力之下,世民就算有心,也没什么辙,你不必过虑了。”
最危险的态度,莫过于对敌人轻忽。窦谦前后劝了三回,还是没能引起太子的警戒。
见爹爹为政局忧心,梅童忍不住要劝,“政情这么诡谲,爹,您不如……不如离开这是非圈吧,清清静静的过日子,那也爽快。”
其实窦谦私底下,也称道世民的英才,断定了他有大作为,只是太子的知遇之恩,他不能不报……想到这里,又是一叹,窦谦对女儿道出心里话。
“你也知道爹的性情,本不恋栈碌位,但是太子赏识,对我十分礼遇,你没听说了为知己者死”这句话吗?我怎好在这个时节,辞了太子而去呢?”
晓得这是爹的义气,梅童一时没话说,然而心里想,她就只有爹一个亲人,父女相依,如果爹为了这劳什子朝廷,有个什么万一,她该怎么办……这时候不免忧侣起来,鼻子酸酸的,垂头不言不语。她爹却拉了她过来,慈慈爱爱的咦一声:“梅儿,”那语气合著焦虑。“爹实在舍不得,但看这样子,爹再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了。”
梅童一惊,猛抬头。“爹,恕不要梅儿啦?”
“直是傻丫头,”窦谦于忧急之中,挤出一丝笑容。“爹怎会不要你?可你别忘了,你已是个订了亲的姑娘,你那夫婿,人在关外,我得设法把你送到他身边才行”
蓦地红了脸,却急急喊道:“我不要离开您,爹,我我不要嫁!”
“又说傻话了!过了年,你也要十八了,女孩儿早晚要嫁的……”窦谦突然顿了一顿,看着她。“你与你母亲生得如此相似,我有你陪了我道些年,日日就像着到你母亲人在跟前,我……我也该满足了。”
每回提起她死去的娘,说到相似的这些话儿,爹那过了四十,依然端正一如青年男子的面庞,便换上一种神情,一种遥远苍茫的神情,蕴著令人不忍的感伤……他忽儿把梅童拥住,出了种的呢喃,“仙呜,仙呜,是我对不起你……”
仙呜是她母亲的名字。然而爹究竟对不起娘什么?他可从来也不说。塞外的事,梅童是懵懵懂懂的,没一件知道。
当晚,窦谦在书房,把铜灯剔亮了,檀木案上黄麻纸一铺,伸笔写起信来。
到二更天,才放下笔,忽见纸糊的窗格子移过一条纤影,不多时,有个三十来岁,面目娟秀的妇人手托朱红漆盘,转进了书房。窦谦诧异道:“巧娘,怎么还不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