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部门」他露出促狭的眸光。
这人开起玩笑来,也不怕犯了惧高症。她和他玩下去。「什么职位?」
「有我这么一 个老板,希望不会让妳失望才好。」他向她欠个身,说得拐弯抹角地,却是一 本正经。
约露一 笑。哦,这人真爱开玩笑!他却望着她的笑靥,望得十 分入神。大厅口忽然来了一 阵欢声雷动,镁光灯霎时灿烂得像国庆烟火一 般,约露扬头,见一 穿着宝蓝黑团花缎抱,身量颀长的白发老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可不是方绍东本人到了吗?各方嘉宾,加上记者群,全迎了上去。约露见他竟比在公园遇着那回 还更瘦灈了,但当他往台上那么一 站,一 副威严之态,没有开腔便把台下压住了。
他致辞感谢各界前来共襄盛举,人人肃穆地倾听,约露却发现有人轻轻拍她手臂。是那陌生人,他凑到她耳边道:「这里不是有个琉璃工房吗?咱们溜过去参观他们的杰作如何?」她一 怔,尚未回 答,却听他呻吟起来,「糟了──」
她抬头一 看,一 个着黑西装的老汉,正急急自人群中向他们挤过来,不一会儿即来到跟前,板脸打量那陌生人。约露认出他正是策轩的管家,他向约露点个头。「什么时候回 来的,老大?怎么一 声通知也没有?」
「中午刚下飞机,」陌生人挑挑肩。「来到这儿,正好碰上见飞的盛事。」「走!」老汉把陌生人的手膀一 抓,不由分说便给往前拉,留下约露好奇地在那儿探望。台前有场小小的骚动,绍东的讲演中断了片刻,随即继续下去,不久便欣慰万状说到,「如今犬子惟则也已束装回 国,即将投入公司行列,与大家携手合作,并肩努力,尚望各界多多提携……」
约露见那名陌生人被拥上台,与绍东并立,她不禁倒吸一 口气。
──老天,他不是在开玩笑!这人果然是「最高部门」的,他是方绍东的独子,方惟则!约露吃惊地想。
「他终于回 来了。」慕华不知何时挨到约露身边,低声道:「有子克绍箕裘,总是为人父母最大的期望。这下方老要心花怒放了──他不知巴望惟则多久了。」
绍东续侃侃而谈,褒扬公司多人的辛勤和功劳,从上到下,但是约露却没有听到他提到惟刚的名字,一 次也没有。
惟刚在哪里呢?约露踮足眺望,前方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他的影子。约露挤向前去,终于瞥见他。他站在台侧一 撮人的后边,离了几步的距离,独自一人,双手插在裤袋里,微偏着头聆听叔叔的讲话,大部分时候却是低首凝视自己的鞋尖,约露不知道,但她觉得他那清俊的身影,看来好孤单,好落寞。
就算约露在见飞的历史尚短,她也知道惟刚是公司奔忙最力的人。慕华说过,施小姐也说过,惟刚身兼数职,不惮劳苦,往往一 天工作十 几个钟头,而绍东对他竟无一 字一 句的嘉勉和慰劳!
约露对绍东不禁感到愤怒起来。她在策轩目睹绍东以冷峻且不公的态度,还报惟刚的关切,今天又见惟刚遭到如此的冷落,她替他不平,替他生气,她想走到他身边,和他在一 起,她想──「今天更有一 件喜事要和大家分享。」绍东的音调陡然昂扬起来。「这是方家三 十 年来头一 遭,」他一 顿,露出难得的笑容。「各位,小侄惟刚和已故企业家贾元南先生的千金,贾梅嘉小姐,订在今年中秋节 完成终身大事……」
大厅响起狂涛一 般的喝采和掌声,轰然淹没了约露所有的意识。
第八章
惟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婚事是什么时候被决定的?是什么人替他配了对象,订了日子?
他霎时遭人团团围住,那可怕的恭贺声像一 把把铁钉子洒在磨石子地上,刺耳惊心。他想叫停,告诉他们这是个误会,有人搞错了!
可是,梅嘉偎在他身边,笑得千娇百媚,叔叔又是左拱右揖,忙着向客人还礼,更是满面的呵呵然──哦,惟刚有多久没见到老人家这样开过笑口了?
莫非这是他的意思,他的安排?如果惟刚当众高喊没这回 事,教老人家台阶往哪里下?面子往哪里挂?何况还有梅嘉!
就连他那活像显了灵,令晚突然在酒会出现的堂兄,惟则,也靠拢了过来,往他肩上一 兜。「你是做老公的料,不结婚就太暴殄天物了。」
惟刚却彷佛驮了两块石头坠下海去,一 块是梅嘉,一 块是叔叔,人情恩义全在背上,直往下沉,直往下沉。他沁出满头大汗,抬眼在人群中拚命搜索──那道可爱的缎蓝影子在哪里?整晚上,他只想过去把她抱个满怀,亲她,吻她,把整颗心都奉给她。然而她飘飘忽忽地,一 抹蓝影子在人海里载浮载沉,愈荡离他愈远了……约露,他只能在心里喊。
***约露只觉得宴会厅喧腾得就像世界末日一 般。她不知道自己一 杯连一 杯,饮了多少鸡尾酒,也不知道酒会是到了高潮,或是近了尾声,脑中仅有一 个念头──惟刚和梅嘉要结婚了,惟刚和梅嘉要结婚了。
这样一 对璧人呀,约露擎着水晶杯冷笑,瞧瞧他们──惟刚自然不必说了,而梅嘉更是华光照眼,一 头云髻盘往顶上,开成了一 朵黑色牡丹,穿一 身大红镶金葱礼服,摇摇袅袅,美得就像风中一 枝石榴花,急切切地要往人怀里送。
她可不是在他怀裹吗?笑得那么富丽得意!一 双手彷佛还嫌不足,最好再生出另外一 双,像面包店架上的螺丝卷,一 圈又一 圈把惟刚死死缠住。
约露愈想愈是自惭形秽地生恨,惭就惭在梅嘉能够理直气壮地爱惟刚,而她不能。她不能。
她爱得见不了天日,如何比得上梅嘉像蝴蝶一 样蹁跹,只管恣意绕着惟刚闹情意,不必挣扎,也不必亏心。一 个人一 生能够拿什么来换得感情的自由开怀?如果能换!约露是这样自怜,又不能不妒恨──妒的是梅嘉,恨的是自己。
还有最爱的那男人。
***如果最后要逃出酒会,一 开始又何必巴巴地跑去?惟则一 手插在裤袋里,徐徐踱过一 座又一 座宝气灿烂的专柜,嘲笑地想。
他自美返国,没有通知一 个人,打算在外消磨一 二 天,整理整理心情,再回 策轩。居然就在下榻的饭店碰上「风华」的酒会。他按捺不住地过去探探,偏偏罗庸还是那么眼尖,一 把就给逮住!总算趁着所有人为惟刚的喜讯闹翻天的当儿,给他逃了出来,窜入紧邻的购物中心避风头。
老天,他最恨交际酬酢,理由之一 ,他永远没法子安安分分穿上黑礼服,用一 条僵挺的领带把自己勒死。如果做个富家子弟得受拘一 辈子,他宁可不做。
不过名位可以不要,银钱却不能不留,他瞄瞄手上的提袋,自嘲地一 笑──否则哪来的手头买下一 堆东西,引得售货小姐们眉开眼笑的?远企这一 逛来,原本空空的两手已多了一 双懒人鞋,一 副皮吊带,对笔手帕,拉拉杂杂,甚至还有一 只奥西丹的玫瑰香精!他岂好买东西?不过想逗逗站专柜的女郎笑一 个罢了。
看着时间不早了,「风华」的酒会也该散了。他放胆地往饭店走,却在大厅的楼梯上瞥见一 条影子,倚栏面着窗,柔光下的衣色翠蓝翠蓝的。
他认出那人儿,不觉泛出笑意。好巧,又碰见她了。他走过去,低声向她「嗨」了一 声。她慢慢回 过身,眼神渺渺茫茫,手上还夹着一 只空酒杯,像走丢了的人。他看着情形不对,皱起眉头问:「妳怎么了?怎么一 个人在这儿?酒会结束了吧?」她一 句也答不上来,轻喘着,飘了股香槟酒味。惟则判定她是喝醉兼迷了路。他牵着她去找柜台人员,问明「风华」酒会已经落幕,人员也都走尽了。
独留这一 个。
没有名姓,也没有住址。惟则叹着气,把她带回 十 一 楼他的房间,他不愿把她交给别人处理,又懒得费事去查明她的住处,送她回 家。
她已是昏昏欲睡了,一 双密匝匝的长睫毛,梳到了醉后嫣红的颊上。
惟则搀扶她上床,犹豫了一 下,把她身上的小礼服褪下。
她穿着绸白连身底衣,肩带下一 双白腻腻的手臂,缀一 二 浅浅的小雀斑,可爱,但更撩人。惟则洗了澡出来,听见小醉美人竟打起呼来了呢。他抿住笑,过去把她的发丝从腮边拂开,端详她半晌,然后熄灯上床。
他在她身边静躺了片刻,忽焉又亮灯起身,摸摸索索从购物袋里搜出那只玫瑰香精,拆了头,挨到床后,悄悄撩起她的头发,在她耳下和胸前各注了几滴。一 股花氛从她的娇躯上漫漫荡开来,千百朵玫瑰在剎那绽放。
惟则重新躺下,这回 他伸臂把身边的人儿轻轻揽住,下巴靠上她的肩,吸一 口香息进肺腑,悠然合上眼睛。
他有一 种回 到家的感觉。
***隔日上午十 时,惟刚把成经理和文具部一 名主管留在饭店大厅的皮沙发座上,领着罗庸,径上十 一 楼。电梯冉冉而上,他感到轻微的昏眩。
那是他终宵未睡的缘故。酒会散后,他为了婚讯一 事,和梅嘉缠斗了一 晚上。梅嘉狡猾妖媚,在策轩房里,当他的面把衣服脱得净光,只剩一 套紫缎子底衣裤,嘴上直嚷累了,要上床睡觉,眼梢底却一 味瞄着惟刚的动静。她打好了算盘,要嘛就把惟刚勾引下来,正好生米煮成熟饭,否则他避嫌而去,她也好有个思考对策的余裕。
她大约没想到惟刚也有这么强硬的片刻,被逼问急了,把手上一 柄黑底描金叶子的梳子一 丢,恼着回 道:「全是方伯伯的安排;酒会上宣布,中秋节 完婚,他的兴致才大呢!你不懂女人心也就罢了,老人家的心情你也摸不出来吗?
他巴望你─什么?为什么没有事先和你提到?你叔叔一 番心意,都替你张罗好了,免得你公私两头忙,我们这样为你,你还不懂吗?」
惟刚姑且不迫究梅嘉这番说辞的真假,但他明白告诉她,他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对外人也就算了,对她及绍东,这个误会可不能不解释清楚。
梅嘉嘤嘤哭了一 场,居然没有平日泼辣的反应,惟刚也就带了几分歉疚地陪着她。最后,她提出一 个要求──暂时不撤消婚讯,也别对他叔叔提到,给她一 点时间缓和缓和,她总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身的,谈论婚事这般出尔反尔,只给人看笑话!
惟刚叹气,这一 点他是做得到的,他本来就不愿伤害梅嘉。
他回 房昏沈沉躺到天亮,赫然想到今天他得赴大阪和日商ToDo签约合作开发旅游精品的业务,十 二 点的飞机!
他才跃下床,罗庸就来敲门,说是老太爷一 早发现惟则没有回 家,很是气急,要惟刚立刻去找人。惟刚匆促收了行李,赶到公司,多亏了施小姐的能干机伶,不到半小时便查出惟则的下落。惟刚遂在赶赴机场之前,先绕到饭店去寻他堂兄,罗庸也跟了来。他足足花了五 分钟的功夫,才把他堂兄的门给敲开。惟则着了棉白背心,杏子红的短裤,眉眼间还爬着惺忪的睡意,他甩着一 条茁壮的手臂,好像是把膀子能睡僵了。惟刚跨入房间,即嗅到一 抹旖旎而诡异的香气,不该属于这里,却又在这里。他左右张望,一 望见床榻,头颅内轰然一 响。
床际上那拥着粉橘色厚茸茸被毯的,不正是他朝思暮念的女孩吗?
约露!
惟刚觉得整个脑子充塞着核弹爆发的蕈状云,浑沌无法思考,一 切是反射动作。他一 把揪住惟则怒吼,「你把她怎么了?你把她怎么了?」
「嘿,老弟,你疯啦?」惟则讶然叫道,挣扎不开。
「她怎么在这裹?你对她做了什么?可恶,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惟则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幸赖门外的罗庸赶进来,帮着把他发了狂的堂弟给拉开。他避向后去,说道:「冷静,老弟,我没对她做什么,昨晚我在大厅碰见这女孩,她喝醉了,神智不清的,酒会又已经散了,找不到人处理她,我只好把她带上来,让她睡一 觉再说──情况很单纯,什么事也没发生。」
床上的约露早被这一 阵喧嚷惊醒,抓着毯子坐起来,似懂非懂茫然望着眼前三 人,骇异程度绝不亚于惟则。
惟刚一 箭步跨过去,把她从床上拖下来,不分青红皂白便往外拉。「走,约露,我送妳回 家。」
约露像具布娃娃似的被拽到了门口,才霎时清醒过来。一 清醒心头便是一绞,想起惟刚与梅嘉郎才女貌的婚事,她含恨地、赌气地用力摔开惟刚的手。
「方社长,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回 家。」
「约露─」惟刚又急又怕,伸手又是拉她,她却一 闪,躲到惟则身后。惟刚的面色紫涨,忽腾腾望向堂兄,火气再度攻向他。
「惟刚,这位小姐不会有问题的,你还要赶飞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罗庸一 边劝─边拉,硬是把惟刚架出门去,又掉头对房里喊,「老大,我一 会儿上来接你,老太爷在家里等着。」
惟则揉着被堂弟拧青了的胳臂,吁一 口气,上前把门关上。他回 过身,与约露隔了一 道段落对望。那张在冷气房初醒的脸蛋粉白粉白的,一 双眸子艳炯炯,黑里透着晨霜般的光。身上只一 衫底衣,却没有忸怩的遮掩,只是庄重,严谨地肃立在那儿,像那些个希腊女神像,再是身无寸缕,也是尊贵俱在的令人不敢狎玩。
「你刚刚对惟──社长说的,都是真的?我醉了,我只在这儿睡了一 觉?」她镇定地问。
「句句实话──昨晚我见妳傻傻站在楼梯上,话也答不上来,这才把妳架上来,让妳歇一 夜再说。妳一 躺,就开始打呼,我自己也累坏了,倒头便睡,一 觉就到天亮。」惟则这辈子是从来不需要向人费唇舌解释什么的,但这女孩立在那儿,等待他的回 答。她脸上那份专注端凝,有种姿色所不及的美丽,突然令他敬畏,令他必须以礼相待。他不是个欠礼数的人,但也从来也没按过礼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