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露,约露,」他摇着她的肩膀,着急地说:「不管我怎么逗妳,妳还是闷闷不乐,妳让我伤心。」
「对不起,惟则。」她的语调还是沮丧。
「妳要我怎么做都可以,只要妳快乐起来,」他俯头端详她,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儿挥之即来。「也许妳该离开公司一 阵子,我让公司放妳的假,我带妳出去散散心,到南部,到外岛,甚至出国都可以──」
「不!」约露立刻拒道:「我不能随便离开工作岗位。何况家里还有妈妈在。惟则,我知道你是一 片好意,但是我不希望因为你而享受特别的待遇,甚至废弛职务,否则怎么在同事面前抬起头来?我很高兴和你做朋友,你以后可别再有这种提议了。」
惟则待她好,她知道,但她总算把这阵子心头的困扰趁机向他表明清楚。「我没有事──只需要静一 静。」约露再次谢过惟则,不顾他连声的抗议,径上了公车。就算不为了享受特别的待遇,她亦哪里都不去──她在等待惟刚。
见到他之后,也许她会傻到把阿甘捕虾子那段情节 都搬出来鼓舞他,她甘冒自己傻,也不愿见他灰心丧气。她亦懊悔自己那天没有对他解释清楚的就负气而去──她忘了他的不该,尽想着自己的不该……惟刚,惟刚,回 来。
约露颦着眉望着公车苍黄的玻璃,定定的,痴痴的,好像就会在那面玻璃上见着在内心吶喊呼唤的人。一 部黑色骏丽的吉普车自车水马龙中迎面驶来──哦,她终于产生幻觉了,她在公车的窗玻璃上看见了驾着黑色吉普车的惟刚,他那坚毅得令人心碎的侧脸历历分明……老天!约露陡然一 震,把双手按在车窗上,那不是幻觉!
她瞠目望着在对面车道上,和公车擦身而过的吉普车。那是他,他的车号,他的人──他回 来了!***惟刚回 到见飞,每在花冈石地板上的一 步,都踩得那么磊落稳当,这才蓦然明白,在外头的三 天,其实一 颗心都悬在半空,没有着落。
鸟飞回 森林,是厌倦了天空的广大无着,他只有回 得家来,才有踏实的感觉。
中午他在离开沙湾之前,打过电话嘱咐施小姐,备好公文在他桌上。这三天人虽在外,还是天天和公司联络,该交代的、该处理的,也未敢拋下。
惟刚坐下来,先打电话确定梅嘉也已平安回 到家,这才和律师通话──文津社自知理亏,愿意登报公开道歉,化解此事。惟刚无心对簿公堂,此意正合,遂与律师约好明午见面,研究细节 。
他搁下话筒,吁一 口气,心端上一 个结,还是未解。文津社坚称,那份图稿是身份不明人士所投,他们适逢新旧总编交接,疏忽查证所致。说来自然示强词夺理,惟刚能接受文津社道歉,但盗走文稿之人,他却不能不查明。
「社长,」有人在门口以低音喊道,一 条庞大的人影移了进来。公司里只有一 个人像座钢骨大楼。
「阎组长。」他道。
「有件事向您报告,」阎碧风严肃地说:「您先看看这个,」她把一 只亮晶晶的小东西交给惟刚。
那是一 只耳环──极考究的白金镶座,吊着一 枚切割得极精致的透明宝石,如晶如钻,在灯光下不住闪烁,看久了目眩,更觉得眼熟。
「我前几个星期在编辑部地上捡到这个,查问过同仁,也张贴过告示,都没人认颁。当时不觉得事情有什么蹊跷,最近编辑部有这失稿的事件,我怀疑两者有点关连……」***约露赫然发现到,最黑暗的,不是全然没有光的地方,而是还有那么一 点光的地方─就像这道长廊,影影绰绰,尤其黑暗得漫长,全因廊道那盏黄殷殷的壁灯,微小地亮着,诡谲地亮着……那盏小壁灯,还让她看不见尽头的套房缝下,有没有光线透出──惟刚人是不是在里面?
他应该在里面,她要他在里面。她必须见到他!
她紧急地跳下公车,疯狂跑回 见飞大楼,惟刚的吉普车还停在广场的水泉边,编辑部却已经一 片黑了。他既不在办公室,那么一 定是上了这十 楼的套房。
她跟着上了十 楼。
拜托,让我见到他,我有话要对他说!──约露在心里喊着,步履颤然地沿那黑廊走去。黑暗中,产生一 种迷惘的感觉,分不清楚时间……「时间是半个月前一 个周六 的晚上,大约九 点钟左右,我上来巡查,看见编辑部里头亮着小灯,我以为有人加班……」壁上那盏灯吸引着约露,她一 步步趋近。肩后的辫子在奔跑时就散了,一头长发恣放地披洒在身后。
「我从走廊另一 头巡回 来时,远远见到一 个女人的影子,甩着长发,匆匆忙忙离开编辑部,搭电梯下楼,办公室灯也没关,我在门口捡到这只耳环……」
***约露来到套房门口,伸手想要扣门,忽觉一 股热气袭向后颈,她心一 惊,霍然回 过身子,一 片宽阔的胸膛把她堵在门上,一 双炯炯的眼睛在微光下看她──那双就算在隧道,在地窖,在梦里,她也认得的眼睛!
「惟刚!」她喘促地喊了声,启着唇,张着眼看他。分不清胸口里混沌的百味,是惊悸,是兴奋,是甜蜜,还是酸楚。
他一 手撑在门上,一 手插在裤袋,低头凝睇她。炯炯的眼神却又为什么那么阴郁?半晌他才开口,「妳经常下班后还在公司里闲逛吗?」他的嗓子抑得好低好低,和着约露的心跳沈沉的共鸣。
「没有。」她悄声回 道。
「半个月前周六 的晚上,妳是不是也像这样的在公司里走动?」
「半个月前的周六 晚上……」她讷讷道,突地想了起来。
「妈的主治大夫从美国回 来,我陪她去看病了。」
惟刚缓缓打直身子,把撑在门上的手收了回 来,也插入裤袋。他仍旧凝睇她,仍旧眼神郁郁。他的面庞在光线的刻划下立体分明,亮的这边森严,暗的那边神秘。「妳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我来找你。」她贴在门上蠕动了一 下。
「妳怎么知道我在这裹?」
「我搭公车回 家,走到民权那个路口,在窗口看见你开着吉普车──」她话到一 半,登时打住,因惟刚忽然伸手,并着两指抚触她的面颊,逡巡着,拭了眉梢,又拭额角。他蹙眉轻问:「为什么满头大汗的?」
「我──」约露咽了咽。「我是跑了来的。」
「进来。」惟刚立刻开了房门,把约露拖入内。冷气一 开,凉意即来。他把枯叶色夹克扔到椅上,进浴室取了条蓝毛巾,回 到约露面前,欲为她拭汗。
约露赧然,左右闪避着那条毛巾。
「站好。」那一 声喝令却是温柔的。他把约露拉拢过来,细细为她拭去额眉上的汗意。他俯下头,撩起她的长发,拂拭她的颈后,如拭一 件薄瓷玉器,生怕打碎了似的灵巧仔细。
哦,可是,可是不然,她的颈子固然皓白秀致,却不是瓷,也不是玉。瓷和玉是死的,僵的,脆弱的,那不是她──她活生生,而热腾腾,她有万种的风情,万种的生气。她是冲动的,愤怒的,怀恨的,记仇的。
打从见到他的第一 眼起,她便不停的挑衅他,扦拒他,顶撞他,只要两人碰在一 起,空气似乎就带了电,火花迸闪。她要冤他也罢,恨他也罢,却是离不开他。她陷在他的囹圄中,她是他的。她是他的。
惟刚情不自禁低头吻她那温热的、沁着汗香的颈子。约露猛然一 颤,她闭上眼睛。他的双唇摩挲过她的耳垂,像丝绒拂过珠玉,暖而润泽。他的嗓音低柔地送入她耳腔,震动她的心弦。
「妳有引人遐思的耳朵,妳应该常戴耳环,钻石耳环──像那天妳在酒会上戴的那─副。」「我的耳环不是钻石的,」约露轻喘着回 道:「是水晶──我买不起钻石。」他知道,只有阔小姐才有那种东西。
「这些赞美女人的话,你该对你未婚妻说才对。」她说,嗔恨的调子,她恨自己露出了心态。
「我有了未婚妻──妳很在乎吗?」
她没回 答,也没抬头,唯听他的口气似乎有笑意。
「那是个误会,」她听见他在说明。「很难解释──但是我没有未婚妻,如果我想和一 个女人结婚,我会亲自向大家宣布。」
够了。她的心像一 朵花一 样的满满开了。喜不自胜地不敢抬头,会被他看见。他却把她的脸挑起,两人的鼻息隐约相接。约露悠悠睁开眼睛看他。这么逼近的距离,她是没法子把他看清楚的,她却只需把脸凑近一 些,只需一 些,便可以用嘴唇去感应出他面部的山峦谷地,高低起伏。
「我──」她要说她是来解释的,她绝没有和文津社挂钩,做了对不起「世代」,对不起他的事;她要说她对这件意外感到非常遗憾,只要用得着她,她愿全力协助;她要说──哦不,她没有这么多理由,她望进惟刚深得揪紧人心的眸色里,剎那间明白,她不是来解释──她只不过是来看他,就只是来看他,哪怕只一 眼。
「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好好的。」她脱口说道。
惟刚笑了,笑声很低,带着阳刚的音韵,听来十 分地醉人。
「哦,约露,妳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妳不是把我当仇人?
妳不是恨我入骨吗?妳对仇人却这样关心!我是不是好好的?」他问,旋摇摇头,用一 种低沉而惺忪的嗓调说:「我不知道,人生多险路,到处有陷阱等着妳跌下去。下午我从白沙湾回 来,北海公路起大雾,雾浓得妳连路面上的黄线也看不到,一 个不小心,妳可能连人带车冲向大海,落得尸骨无存,也可能和采砂的大卡车迎头撞上,撞得粉身碎──」
「不要说了!」约露凄哑地呼道,那双眸子成了两只黑蝌蚪,惊惧仓皇地迸跳,好像她真见到惟刚横死道上的景象。
惟刚扬眉,彷佛微笑。
「怎么,约露,我真要以为妳是关心我了。」
我爱你!约露的脑子是喧天的叫声,她颤悸地拉住惟刚的袖子,一 股劲地说:「答应我,惟刚,答应我一 件事!」
「答应妳什么事?」
「永远不要受到伤害,永远也不要死!」她迫切地说,嗓子都哽咽了。
「为什么?」连他的喉咙都有颤意了。
「因为这样,我才可以恨你一 辈子。」
约露忽地张手,勾住惟刚的脖子,激亢,甜馥,不顾一 切地吻他。她的劲道太大,竟把惟刚扑倒在床上。倘若她是星星之火,那么他就是火神,迸发的是更狂烈的火焰,可以把她吞噬,把她焚化,不留一 点余地。
约露或知,或不知,她只是不在乎,她那道关不住自己的闸门已经轰然倒榻。她狂吻怀里的男人,每一 口呼吸都吐纳着万顷的痴迷情意。
这积压八 年说不清道不尽的满腔狂爱,是惟刚欠她的──说是情的冤也可,是情的债也可,约露拚却了一 切要向他索讨回 去。今夜,哦,今夜,她不为姊姊求偿,她为自己求偿。惟刚欠她的,惟刚要还她。
她的十 枚指头按捺在惟刚的项上;那紧实、那坚硬的肌理,是极强壮的男人才有的颈项。她把热唇从他嘴上移开,吸吮他峻整的下巴,在他颈窝呵气如兰。这强壮的男子啊,在溶溶地软化。
他一 伸臂,把约露的头扳回 来,像要吞没她似的重重吻她,吻得她发昏、发疼。然后他抓着她双肩,把她猛挪向后,喘着气质问:「妳这是在做什么,约露?」「我要知道你是不是我想像的那么强硬的男人。」
她望着他,眉梢尽是娇痴的恨意。是怎样强硬的男人,忍得拋下姊姊那样如花似玉的人儿?这一 种铁石心肠,这许多年撼动着她,牵引着她,最后竟将她拖入那不可自拔的痴迷里。「不,约露,我不是强硬的人,」惟刚抓着她,哺喃摇头,「我常常是软弱的。」哦,惟刚开除印刷厂长时是强硬的,为叔叔延医时是坚持的,因着文津社而质疑她时是逼人的,在饭店客房与堂兄的冲突是火爆的──她看过他各种强硬的面目,但是在断电的电梯里,那一 句自承、一 声歉然,却乍然露出了他深埋的温柔与软弱。
这个男人是既强硬又软弱的,他的两极揉成了一 股约露摸不清,更是抗拒不了的魅力,她只知道她栽进去,栽进去,再也出不来了。
「我知道──我要看看你有多软弱。」她把香唇凑在他嘴上,如痴如醉说。「约露,这次妳挑衅得太过分了。」惟刚的嘴立刻攫住她的唇,鹰捕小燕。霎然间,隔阂着两人的重重衣衫,变得令人不堪忍受。惟刚一 双大手把所有屏障除去,统统除去。他怀里的美丽女孩,像一 树春天的柳,绵绵把他缠绕住。她酡红的眉眼,令他心荡神驰,他知道,徜若他没有吻遍她,抚遍她,爱遍她,这一 生他定要恨不得其所。惟刚抱着约露翻过身来,俯压着她,双手穿入她秀美扶疏的发鬓裹,捧着她的脸,吻那两道自一 开始就使得他惊异而迷恋的浓睫。他把它们轻含在唇际,她袅袅眨动的时候,他感到一 阵痒,一 阵麻,一 阵心酥骨软。
他咬噬她两朵像茶花一 样美的肩儿,听见她的细喘,她嘤咛喊他的名字,使得激情更加不可遏抑。她化掉了,春水一 般在他怀里荡漾。
他成了一 叶小舟,穿水寻路,划向她的深处,一 阵比一 阵情切,一 波比一 波激昂,终于翻腾成一片汹涌的漩涡。
约露从不知道一 个男人可以让一 个女人这样痛楚,更不知道在痛楚之后,又是如此狂喜。太甜蜜了,几乎令人发狂。是他,只有他,唯有他,他的汗湿、他的急喘、他的激情、他的纵放,把她带入那片漩涡,那片美绝喜绝的天旋地转中。是那银瓶乍破的一 剎,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与他缠绵,缠绵,缠绵到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