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八蛋,都什麽时候了,你还赖在床上,你混呀你!」老藤根跟了他祖父一辈子,说话骂人学会一口官腔,越老越辛辣。他喊李弃,也完全照他祖父在世的叫法。
李弃只好起来,棉背心外套了件沥青色的衬衫,一边卷袖子,一边下楼。老藤根则已经在屋子的另一头指挥工人了。李弃到厨房拣了一个老藤根蒸熟的粗馒头,啃著走到大厅。
大厅乱七八糟堆著水桶、扫把、梯子这些清洁工具,李弃在乱阵里走,已经够小心了,还是一脚踢翻了一桶水,把躺在地板上一份当日的早报给淹了。
他咒骂一声,赶过去抢救那份报纸,刊头下一则鲜红显目的结婚启事,流弹一样射进他的眸子。他愣了一愣,然後镇静地把报纸拿近来看清楚。
谨詹於八月十二日为长男立凡与阳山蔺晚塘先生令长女宛若小姐
於圣光堂举行结婚典礼……
她要结婚了,李弃心忖,她还是要嫁苗立凡,就在今天。李弃慢慢把报纸搁在一张花梨几案,走到大门外。太阳滚烫地晒在背上,他站在那儿一口一口吃他的馒头。
他一向不管人家闲事,也没有把别人的麻烦兜到自己身上来的习惯,但是蔺宛若让他大大破了例,他为她费了太多苦口婆心……霎时,李弃决定他不干了。
他不干了,他不再多费唇舌。李弃把嘴里的豆渣吐掉,咽下最後一口馒头,霍然转身,走回屋子。
如果蔺宛若自己还没能懂得,李弃却有他斩钉截铁的明白主张--他要她,这个女人,他非要不可。
他抓过一串钥匙,大步走到後院。三天前牵回来的一部黑色越野机车,以一种霸道蛮不讲理的姿态横在那儿,他跨上机车,让它放肆地狂吼一声,随即冲出了花园。
☆ ☆ ☆
他在仰山大道风驰电骋地追,每绕过一个弯道,就看见那列车队远远的在前头--把他要的那女人带走。
黑色礼车结著红色彩球,车两旁的穗带在风里飘,庄严中透著喜气,直奔前程--却有种一切都已经决定了,不可更改的悲伤。
因而宛若坐在车里,沉默异常。她的新郎可能是过度兴奋,反倒是喋喋不休,失去他平日的厚重。宛若也只是对他微笑,做为应合。
不意瞥见路另一边山壁的一丛白花朵,她用戴蕾丝手套的手拉拉他的袖子。「看上凡,蝴蝶花--会香呢。」
立凡突然决定这一生要有一次浪漫,就是现在,他猛拍司机的椅背,喊道:「停车,停车!我要替新娘子摘一朵会香的花!」
宛若惊笑。「立凡!不要了,不要了。」
「要!要!」他现在反璞归真,纯粹是个小孩子,非常固执。「停车,让我下--我去摘花。」
李弃发现路上交通失去顺畅,车子一辆堵著一辆,他开始蛇行,把机车存在於都市的功用发挥到极致。他已经望见那部结彩的黑色礼车,带头阻在那儿,车後座依稀是个雪白锦簇的人影,他压抑住的血气陡然愤张起来,他加速向前驰--
一个男人全身黑礼服,从路旁盲目地冲出来。
宛若手攀在车窗上惊叫:「小心,立凡!」
李弃想要减速,想要闪避,想要掉转车头,然而一刹那间,太过逼急,他连人带车一头撞上去。
「碰」地那一声,惊心动魄,是人体对上金属的不堪一击。
「立凡!」「天呀!」「怎麽一回事?」「怎麽会这样?」李弃在那片刻觉得昏沉,满耳朵是人们惊惶的叫声,煞车声,开车门,关车门,奔跑声……他狠狠甩一甩头,试图恢复清醒,他发现他居然还好好跨坐在机车上,车头架著山壁,引擎依旧虎虎地响。
李弃回过头,穿过混乱的现场,穿过慌张的人群--看见马路上躺了一个男人,穿一身白纱的宛若趴在他身上,却抬著一张脸,直勾勾望著这一头的李弃,脸孔整个刷白,远远看去只剩下腮红,人面桃花,不真实的艳丽。
李弃停住机车,排开人群挤过去,在苗立凡身边蹲下,先测鼻息脉动,迅速查看,然後回头喊:「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没有?」
「我去,我去。」答应的人跑著走了。
李弃转向宛若,急切地问:「你没事吧?」
宛若吃力的摇头,看她那表情,好像想扔开新娘捧花,把自己投入他怀里,寻求慰藉。
他想丢下众人,丢下躺在地上的苗立凡,当场把她带走,他做过太多不道德的事,不在乎多这一条。
立芝在哭,有人扶住苗太太,著急地说:「您挡著点,苗太太,您撑著点!」现场众人还是忙碌的跑来跑去,宛若不肯离开立凡身边,蝴蝶花带泥散落一地。
警车和救护车一起来了,救护车运了伤患,把家属及亲友的车队一并带走,警方留下来处理现场。肇事的汽车歪在那儿,好像还有点头晕,车主十分无辜地向警方叙述对方是如何鲁莽,突然就从路边冲出来。
李弃也交代他的一部分--他因为及时一闪,机车撞上了山壁,所幸人车都没有大碍。警方放他走。
他赶到市立医院的急诊大楼,所有人都挤在那儿。宛若虽然一身白,但是置身在白色的医院、白色的医师、白色的护士当中,依旧显得怵目而唐突。那样的白纱是非常娇弱的,一折腾,就破旧了。他看著她,为她心疼著。
人推出来,大家跟在後面跑,医师解释病情--左脚挫伤,此外身体倒没有太严重的外伤,比较麻烦的是,倒地时头部受到撞击,造成昏迷,需要进一步检查。
从一个检查室出来,又进另一个检查室。亲友渐渐不支,走了大半,但是後来闻讯赶到的也不在少数,人来来去去。苗家几个人处在紧张而疲惫的状态中,包括宛若在内,都是滴水未进。
到了下午,换了一名医师出来说明,提到立凡仍然昏迷未醒,恐怕脑部受创,这部分的情况不乐观--大家顿时崩溃,立芝放声大哭,苗太太半昏厥在苗教授怀里,众人七手八脚把她抬入病房,歇斯底里的亲友大喊医师护士过来救人。救醒後又与女眷抱头痛哭,一时间,整个病房全是哭声,夹杂苗教授忧愁的咕哝和亲戚的议论。
李弃再也顾不得了,他走过去把宛若揽住,她像破娃娃似的靠著他,呼吸急促,全身都在抖颤,他握住她的手像握住一块冰。
他不能让她再待在这里受折腾,横竖眼前的情况她全然帮不上忙,苗家自有他们的亲友在场照料。他准备带她走。
宛若失魂落魄的耳语:「立凡他……立凡他……」
李弃安慰她:「医生会照顾他,你不必担心--你穿这样一身耗在这里不是办法,回去卸了装再说。」
突然间,被遗忘了一整天的新娘子受到注意,李弃也遭到质疑,他们诘问他:「你做什麽?你要带新娘子到哪里去?」
「新娘子挡不下去了,我要送她回去。」
「你是什麽人?这关你什麽事?」
他昂然回道:「我叫李弃,我是新娘子父母的朋友,我有照顾她的义务。」
他们谴责,「新郎人还躺在这里,生死未卜,你要带走新娘子?」
「新娘耗在这里,新郎还是生死未卜。」
宛若蓦地感到昏眩虚软,站不住脚,李弃赶忙把她扶紧。众人还要拦阻,李弃终於发怒喝道:
「你们看不出来她已经支持不住了吗?一个人出车祸已经够不幸的,还要大家陪著倒下去?」
说完,他再不理会众人,把宛若抱了起来,完全无视於一路上的众目睽睽,大步离开医院。
☆ ☆ ☆
他没有送她回首宅,他把她带回青峰路。
打扫的工人走了,老藤根退回他的砖楼去了,不会再出来,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他喂她喝了牛奶,把一份医师开的镇静剂给她服下,然後将她安置在红木大床上。
她抓著他的手说:「我要回医院看立凡。」
他柔声道:「先睡个觉,等你睡醒,我再带你去。」
她侧躺微微蜷曲著,身子偎在孔雀蓝的绫子被褥间,显得十分弱小。她非常疲倦,不久,即悠悠睡去。
☆ ☆ ☆
宛若醒过来,忘记自己长大了,一心惦著要找母亲。
「妈妈?」她在幽暗里喊,然後发现自己的错误。妈妈不会在这里,妈妈和爸爸在一起,而爸爸在天涯海角。
这地方只是某一个保母的家,陌生,安静,床头留一盏晕黄的小灯,露著温暖但是寂寞的光芒。
其实这种情形,她也已经习惯了--打小她和保母相处的时间,一向要比和爸妈相处的时间多,几乎每一个保母都夸奖过她,说她又乖又勇敢又独立,爸妈听了也感到骄傲和高兴,其实他们不知道,她常常是觉得孤单,迷惘,而且自怜的。
她想念爸妈,盼望在他们身边……
宛若怔仲地坐在床沿,房门悄悄地开了,她看见进门的人影,自然而然涌生一股熟悉感,她赤脚跑过房间,把他拦腰抱住,直觉地知道这个人是可以给她依靠,可以给她安慰的。
李弃手扶著她的背,说道:「宛若,你醒了--睡得好不好?觉得怎麽样?」
宛若的记忆力慢慢的复原,她喃喃道:「除非我疯了,否则我现在应该是个二十四岁的大女孩。」
「你是--而且你饿了,你一整天没吃东西,」李弃说:「我帮你做了一盘烩鸡肉饭,来吧。」
他顺手把大灯打开,房里大放光明,宛若看见了自己,顿然尖叫起来,「我为什麽没穿衣服?」
其实她有,只不过裸露了点,一件小小的细肩带白绸底衣,遮住小部分,露出大部分--这是女子衣著最撩人的比例,给人感觉是她根本就身无寸缕。稍早李弃为她卸装时,已经因此受到根大的刺激。
「没有人能够穿著足够做上十面窗帘的白纱上床睡觉。」他拿过自已一件大衬杉,加在她身上--防的是他自己。他太有自知之明了,不顾一切也是他的特长,不顾一切之馀,他会把别人的女人变成自己的,何况如果本来就是他的……
宛若瞥见披挂在一张扶手椅上的新娘礼服,所有一切回到脑海,她掩住嘴,跌坐在床边。「天呀,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她猛抬头,惊慌不已。「立凡!立凡他--」
李弃双手按在她肩膀上。「你冷静一点,苗立凡他现在状况还好--我刚刚才打电话到医院问过消息。」
「他醒了吗?」宛若颤声问。
李弃摇头,但是补充道:「医生说头部受创的伤者,睡上一两天那也是常事,他的情形还要观察,但是目前的情势算是好的。」
「苗伯伯他们……」
「他们都回家去了。」
「我要回医院陪立凡--」她跳起来。
「他们找了特别护士照顾他,你去医院帮不上忙,只会累坏你自己,甚至还打扰了病人,」李弃把宛若按回床上,劝道:「今天晚上你好好休息,明天再去医院。」
他总算把她劝住。她乖乖吃了那盘烩鸡肉饭,虽然食不知味。他问她要不要去洗个澡,好把脸上的新娘妆卸掉。宛若站在细砖子铺成的老式浴室外,怪异地问:
「我怎麽会在你家?」
李弃对她十分同情--她更像头部受创的病人。
出浴後的宛若,整个人白白净净的,隐约飘著香气,那是他的男性香皂的气味,平日李弃惯用并不觉得稀奇,何况这味道偏於阳刚,也没有引人遐思之处……然而用在宛若身上,那股男人气融合了她天然的女人味,化成一缕独特的媚香,飘散开来,竟然,竟然变得无比的荡人。
李弃只觉得那股媚香绵绵地直钻进他的脑子里,他知道他的自制力一涣散,是连这样一丝丝香气也抗拒不起--话说回来,他又何必抗拒呢?他要这个女人,她已经在他手上,今天上午飞车去追她,不就是抱定了「强抢」的主意?
现在她唾手可得,李弃却发现他不想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侵犯她,她对他一点防卫也没有,她越纯真,越脆弱,他越不屑使出「趁人之危」这种手段,他或许浪荡,却不下流--他至少还有这麽一点自尊。
他把宛若送上床,要她休息。她躺下来,秀发散在枕上,孔雀蓝被子下,白皙的肩膀露出玲珑的一角,李弃感觉体内起了一小簇火,慢慢地烘著他,烘得他全身热呼呼的--就这一角,他的自尊面临严格的考验。
镇定剂的药效仍在作用著,宛若在睡去之前恍恍惚惚地说:「李弃,你骑车别那麽狂,今天早上我替你担心死了。」
就这一句话,李弃忘光了有自尊这回事。
☆ ☆ ☆
深夜里,宛若作了梦,梦里有遥遥的琴声,她赤著脚沿一条暗红的走廊,摸索著琴声而去。
琴声引她到一间空旷幽暗的客室,高大的落地窗上一片霜白的月色,窗前一架平台钢琴和弹琴的男人,是映在窗上朦胧美丽的影子。
她立刻知道他是谁,不是看出来,是听出来,由於那样的琴声。他在弹李斯特,同样有一种让人想逃也逃不了的激情,在梦里听,更是销魂。
她悄悄趋近,打扰到了他,然而他只略微一顿,旋律又潺流下去。她站在他的斜後
方,他弹琴的姿势很俊,又很柔软,没有花俏的手势,可是每每他的手一扬起来,她的心也跟著它往上提,他的指尖在琴键上做细腻锦密的爱抚,她感同身受般的起著颤意。
一曲不知何时终了,但是整个梦里仍旧都是琴声,缠绵地,让人在梦里又作了梦。
宛若轻轻把手搭在他肩上,他偏过身抓著她那只手,把她转个身拉入他身体形成的椅子里。她是半仰躺著,自下看著他上才知道他有个极端整的下巴,她不禁伸手去摸,触及那些森然细小的胡碴子,彷佛是种私密的接触,心悸了起来。
「你的琴声,」她幽幽说。「好激烈,却又好悲伤。」
「那是因为我在想著你,」他凝眸看她,眼睛里有一个世界。然後他说:「你不该骗我。」
「什麽?」她问。
「你不想嫁给苗立凡--今天早上,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就知道了。」
「你不知道--」她突然冒出眼泪,揪住他的胳膀。「你那样骑车吓坏我了,吓坏我了!」
「宛若……」他低唤一声,哀感顽艳,是唤久别重逢的情人那声音。
她迎向他,他也迎向她,四片唇做猛烈的厮摩,彼此吞下对方的呻吟,两人扭抱在一起,恨不能再贴得更紧,相互嵌到对方的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