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候,宛若总感到特别消沉落寞--她自认不需要被人家用这麽不信任的态度来提醒,她知道她该做的。她坐在床边,握著立凡厚软没有生命力的手,竭力地希望他好起来--只要他能好起来,做什麽她都愿意。
可是立凡没有好起来,苗家把宛若盯得更紧,她宁可相信这是一种关切,是苗家方式的关切,她应该习惯而且感激才对,不知为什麽她却有种难堪、苦闷的感觉,像被塞进了一只压力锅,在那里煎著,熬著!
这天下午,宛若到护理站取冰块,不知怎地没有人注意到她,任由她离开--事实是苗家三人都各自有客人,苗太太正对二名亲戚太太讲述她自己的病情,苗教授与一位学校来的同事在门边交谈,立芝则和阿超--或是达德--靠在走廊的角落低声私语。
宛若跨出房门,走超过三间病房的距离--没有人喊住她,没有人跟著她来。突然间,她体会到做一条漏网之鱼的快乐,享受著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的自由自在。
她可以这样继续走,走过长廊,走下楼梯,走出医院,走出这十二年的人生历程--走向一个可以飞的未来。
她到了廊窗前,遥远的青峰路是山里银灰的一线,看不见尽头,也看不见坐落在尽头的那幢百年古宅。她的心起了一阵牵痛,跌入一股强烈而哀愁的思念中。她一惊,从窗边後退,急急回转。那股情绪,都不敢分辨。
宛若匆促到护理站取了冰块回病房,还没踅过转角,就听见房门口一阵喧闹,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说:
「你们没有权利不让我见她!」
众人七嘴八舌的拦阻和反驳,有人喊著叫警卫,护士奔过来调解。宛若整个人惊悸起来,背贴著墙,双手变得和那包冰块一样冰凉,一颗心却像跑马似地在胸膛里冲撞不已。
李弃仍在那头坚持要见她,沸水似地激动。宛若想跑过去,又想躲起来。但是很快的她连自己做决定的机会也失去了,立芝忽然出现在转角,一发现她,立刻冲过来抓住她的手,苍白紧张,猛对她摇头。
「爸爸妈妈叫你不要理那疯子!」
宛若被立芝紧紧抱住,然而她一直没有动的意思,她的影子在对面光亮的瓷砖面上冻住了,只有李弃低抑的吼声震著她,震著她,把她的心整个都震碎。
有人一再威胁,「叫警卫!叫警卫!把人撵走!」
李弃喊著她的名宇,「宛若!宛若,你出来!」
她僵在转角,一直到医院的两名警卫来把李弃架走,护士把看热闹的病人和家属赶回病房,而苗家立刻和医院协调换房间。
从那时候开始,宛若成了一具木偶,由著人安排。苗家透过关系把立凡转入门禁森严且不对外开放的私人病房,宛若也受到更严密的保护,除了待在病房顾守立凡、足不出户外,索性连苗家也不回了,由立芝帮她收拾了些衣物用品,暂时住到苗家一个亲戚那儿,出入医院皆由人护送,做得滴水不漏,绝不让李弃有机会触及宛若,再来干扰。
宛若一心记挂立凡,企望他早日有转机,此外的种种全顾不得了,苗家要她怎麽做,她就怎麽做,没有任何自己的意思--或者说她认同苗家的做法。
她应该忘掉李弃,志掉曾与他有过的一切纠缠、温存和撕痛。她像个女权运动者那样坚决自信,准备把一个她从来就忘不掉的男人忘掉。
结果很快就发现她被打败。
这天晚上九点多,亲戚驾车载宛若回家,让她可以好好洗个澡歇一歇,她已在医院足足待了一个星期。宛若疲倦地立在路旁,等候亲戚把车驶人车库,她连抬起头来看看月弯儿的力气都没有。
一部车幽忽开到宛若身边,她只知道有个人俐落地自驾驶座跳下车来,来不及看清楚,就被那人一把捂住嘴巴,推进车里。
她听见苗太太的表弟在车库大叫,「喂,你做什麽?宛若!宛若……」
车门「砰」一声关上,宛若还在那儿昏头昏脑地挣扎,引擎吼一声,车子立即呼啸而出。
宛若赫然明白--她被人绑架了!
第八章
宛若没办法原谅这个绑匪。
他不该挟持一个累得只巴望有座浴缸泡个澡,有张床睡个觉的可怜女人,不该一味眉开眼笑,轻松得好像只是要邀她上山看花季!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百是她下定千百万决心要忘掉的男人。
李弃!
宛若奋斗了半天,才从驾驶座旁的位子坐起来,回头张望,苗太太的表弟挥动双手,从车库追出来,已被甩在大後头了。
她冲著李弃就叫:「你这是在做什么?」
车快得让她头晕,暗橘子色的路灯光一波波筛进车内,李弃偏头对她露出一个很酷的微笑,宛若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她就像疯了一样的快乐起来,整个心填满了见到他的欣喜。
她不能相信自己有这样思念他!她一直在按捺自己,按捺任何与他有关联的记忆,她发过誓,赌过咒,不要再想到这个人--难道那都只是白费力气吗?
宛若不由得气恼心虚,越发锐声地责问:「你到底在做什麽?这算什麽意思?」
「带你走呀。」他掌著方向盘,甜甜地说。
她七天没看到他了,七天,和他像隔了一个世纪活著,现在他就在她的眼前,只消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肩膀、下巴、双唇……他还是一样上样的无赖,可恨与可爱。如果她不稍微自制,她会一头就往他怀里栽。
宛若假装嗔怒,拉下脸诰道:「用抢的吗?像个土匪?」
他用一种非常客气的口吻道:「他们把你押著,千方百计的藏住你--又是换病房,又是到亲戚家住,就是不让我见你,我只好出此下策。」
他这麽一说,使得宛若的头脑恢复清楚,回到她的世界。「不关他们的事,这是我的意思,」她偏袒道,咬咬牙,用决绝的口气说:「我不是说过我不想再见到你的吗?」
李弃的嘴角依旧是那点不在乎,放纵的笑。「我有说好吗?」
你绝无法和一个自大狂在这种事情上辩论。宛若气给,不由得鼓起脸来骂道:「你还有什麽坏事没做过的!你要把我载到哪里?」
「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见他说得认真,宛若渐渐感到事态严重,她说:「我哪里也不去,你快把我送回去。」
李弃摇头。「说什麽我也不会把你送回那个火坑。」
宛若发急起来。「你在胡说什麽!我不跟你到任何地方,停车--否则我跳车!」她伸手去抓车门把手,哪知车门卡得牢牢的,怎麽也扳不动。
李弃优闲地向她解释:「车门动过手脚,你打不开的--你现在插翅难飞,乾脆舒舒服服坐著,车後座有吃的,有喝的,也有酒,自己来,困了就休息,路很远,目的地到了,我会叫你。」
宛若冒烟地瞪他半天,然後说:「你是玩真的?」
他咧开一口莹白的牙笑道:「只有不了解我的人,才会总以为我是来假的。」
宛若咬住下唇,她至少了解他一点--他带有匈奴的血统!
她傻到想对绑匪动之以情,「立凡的情况没有好转,我不能离开他,他需要我--」
李弃嗤声一笑,「任何病人都不需要一个累得一张脸成了破拖把的看护。」
破拖把?宛若几乎要凑到车镜前面去检查她的脸,然而她的确是累了,痛苦地暗自叹气,而李弃继续在批评,十分不屑。
「搞不清楚你们在想什麽--一大家子不分日夜守在医院,索性就在病房扎起营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得,弄得疲惫不堪,又於事无济,这是何苦?」
宛若辩解道,「苗家一家人平日感情亲密,一向同进同出,立凡出了事,家人守著他不忍离去,那也是真情。」
李弃又是一嗤。「有真感情未必要死守在身边,死守在身边如果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那也不叫真感情--那可能要叫依赖、无助或脆弱。可笑的是,你们在关头上没办法照顾一个真正无助的人,反而还要依赖他!」
宛若无言以对。
李弃放柔了嗓子道:「暂时离开一下,对你有好处,相信我。」
「如果我还是不同意呢?」
李弃又侧过头,慢慢对她一笑,这回,他的笑意里包含了一些较复杂的意味。「那麽我只好用强的了。」他腾出一手把她的手拉过去,吻她指尖。
宛若手一颤,连忙把手收回来,懊恼间坐。她不知道李弃有什麽计画,要载她到什麽地方,但止肯定他是不会放她下车了。
车朝不知名目的的方向飞驰,她被拘禁在这小小暗黑的车厢里,和李弃关在一起。李弃又一次的强迫她、掠夺地,可是老天,宛若却不能不承认,李弃也同样又一次的带给她美妙的刺激。
而她根本无法抗拒。
宛若很清楚这并非她太累的关系,她体内有某个因子在蠢蠢欲动。她朝後座爬去。
「你说你有酒?」她在纸箱里翻找,那只是清凉的水果酒,但是对脆弱的神经也许已经足够。「我觉得我需要醉一场。」
☆ ☆ ☆
她真的醉了。
脚下三只空瓶子,那也不过就是水果酒,连一只猫都醉不死,她却如此不胜酒力。
抵达目的地时,已近午夜,夜极霜凉。宛若斜倾在座位上睡沉沉的,李弃小心把她从车里抱出来,她像小鸟般弯曲在他胸前,香软温热的娇小身子,他胸口一荡,涌起一阵喜悦而又激腾的感觉。
他又把她抱在怀里了,这样实实在在的!回想这一个星期,他是怎麽熬过的?他没有一分一秒不想著她、惦著她。他们竟然异想天开把她给藏起来,李弃苦笑摇头,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够抢走属於他的东西。
他把宛若抱紧了,她恍惚醒来,咿唔地出声。他柔声对她说:「宛若,我们到了,我抱你上楼,让你好好睡一觉。」
宛若半睁开眼,迷迷糊糊见到满天飞来飘去、闪闪的光点,她呻吟道:「天呀,我在眼冒金星!」
李弃笑道:「你不是眼冒金星--你是看见了萤火虫。」
「萤火虫?」宛若非常惊奇。「我这辈子只看过一次萤火虫--在『大自然的奥秘』影集里,」她在他怀里挣扎。「我要仔细瞧瞧它们……」
李弃制止她,哄道:「明天再看,这里到处都是萤火虫--现在先进屋子好好休息,你醉了,我也累了。」
三个小时的车程,走的又是迂回曲折的山路,焉有不累的道理?再不休息,接下来眼冒金星就会成为残酷的事实。
「明天……记得叫我看萤火虫。」宛若惺忪道,头又低垂下去,像朵折枝的向日葵。
李弃微笑。明天,後天,大後天……永远,他如此答应她。
李弃睡醒时,中午的阳光烫烫地蒸著他。二千公尺的山上,阳光要更艳、更辣,却也来得短暂一点,过午之後雾起,日头的艳色就褪了,像美人的青春。
宛若不在榻上,楼下一阵乒乒碰碰的声响,忙碌的活动著。李弃闭著一只眼睛微笑。
「她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他带著鼻音咕哝,呼吸著枕上宛若遗下的一缕发香。
楼下哼起歌来,愈唱愈开怀,索性拉开了嗓门。李弃霍地睁开眼睛,宛若再厉害,也不可能模仿出一副大男人粗嘎沙哑的歌喉!
李弃起了床,把昨天穿的那件烟草黄的帆布长裤穿上,登登地下楼。果然,在底下吵死人的是一向雇来照管李家这栋山中别墅的汉子,他笑嘻嘻向李弃打招呼,李弃无暇他顾,前前後後寻找呼叫,但哪有宛若的影子?
他转回厨房冲著那汉子质问:「她人呢?她人呢?」
那汉子惊得倒退。「我老婆今天没来,我们才刚把这屋子大扫除过,所以她--」
「不是,」李弃把长发扫向耳後,急躁说道:「我是说一个小姐--」
「哦,是那个模样儿很漂亮,可是有两个黑眼圈的小姐?」他咧开嘴笑。「她才跟我聊了两句,很斯文,她说她赶时间,很快就走了。」
「走了?她怎么走的?」
「大门有部白色的车子,她--」
李弃冲到窗边往外探,只见一片空旷,他捏住拳头恨著。宛若开著他租来的福特车走了,只留下地面两道轮胎印给他。
「要命,要命,」他可以不计较,可是山上马上要起雾,加上道路拐弯陡峭……李弃觉得他的心一阵一阵的绞紧。「她走了多久?」
「快一个小时了。」
「要命!」李弃咒道,把挂在客厅一件黑色夹克披上,一面大步往外走,一面说:「老古,借一趟你的机车,我得去把黑眼圈小姐追回来。」
老古像迫命根子似的追上来。「车子你骑走了,待会儿我怎麽回家?」
「你长脚做什麽?」他拉开大门。
「长脚?……可是走路回到我家起码要两个小时呀!」
「那你待在这儿,等我回来,请你吃晚饭。」他摔上大门。
李弃跨上停在碎石路口那部破锈的机车,他知道他只要一冲,这部破机车八成就解体了,然而他还是狠狠踩下油门,冲了出去。
☆ ☆ ☆
宛若在山路上小心转了一个弯,结果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陷入一团迷雾里。这山里的地势天气真是怪异得很,雾来雾去,走了一段晴朗的山路,很可能才过一弯道,就进入云乡,四顾茫然。
所以她的速度这麽慢!上路有一个半小时了,彷佛仍未脱离危险地带。宛若知道她开了车走,李弃很难追上来--他那栋别墅地处深山,方圆数哩没见到其他人家,他不是那麽容易能找到另一部车的,可是……很奇怪,宛若就是有一种在劫难逃的味道,晓得他一定会追到她。
她不懂自己何苦跑给他追,或许仅仅只为了她不能让自己就这麽投降,没有经过一番周折,她不能说服自己她是爱他的……
雾里传来一阵喇叭声,宛若从车窗往外看,上方之字型的山路上,一个弹丸般黑色的影子飞驰而来,她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像石头撞击著胸膛。
他追来了!!
宛若忘了所有理由,只有反射动作,把车子加速就跑--还是不懂自己为什麽跑,只知道心在跳,手在出汗,脸在发烫,一种惊险可怕又甜蜜的兴奋在体内奔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