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立凡忽然怀念起七○年代的音乐,宛若陪他坐在客室,始终忸怩不安,挣扎了许久,最後终於鼓起勇气把必须让立凡知道的事告诉了他。
宛若没有推托是她一时胡涂铸下了错,也没有说她後悔,因为老天--全都不是!她心里只盼望,自已的行为不要对立凡造成太大的伤害。
立凡唤她名字的时候,宛若打了寒颤,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她看见他脸上依然是兄长在安慰妹妹的那种神情,她内心所积压的苦闷、痛楚和惭愧全化成泪水,潸然流下。
立凡把她搂在肩上许久。等她平静下来,他对她说了一番话。
「哪个人没有走路跌倒的时候?我还记得我好几年前谈那场恋爱时那种胡涂劲儿!人的一生难免碰上一二回这种事情,不过我们终究得回来过平静的日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必须仰靠的毕竟还是未来。至於你,宛若,不管你发生过什麽事--我还是信任你的。」
立凡原谅她,重新接纳她!宛若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比这更大的幸运。苗家再度兴致勃勃计画婚礼,虽然立凡主张缓一阵子,可是苗家夫妇一心想藉婚事来冲喜,二来也担心夜长梦多。这阵子所发生的枝节,委实让他们都怕了。
宛若可以归入幸福的女人之列了,但是她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病症--她不时感到自己头重脚轻。
她趁著二度婚礼之前回大学,处理一些暑假里的文件。她独坐在寂寥的研究室里,陡然间明白她头重脚轻的原因--因为她的心是空的,她的心被掏光了。
於是在这四下无人的环境,不必有任何伪装,不必强颜欢笑,宛若再也压抑不住的痛哭流泪。泪水染湿她的十指,她震惊地望著双手,警觉到自己不能独处,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
她会崩溃。
宛若掉了皮包,匆匆离开研究室,立在研究大楼无人的廊下。这是个雨雾迷离的黄昏,过度的湿气,使得所有的景物都有一种凄凉的青色。
凄凉的青色里,有条幽微的影子向她走来。宽大的长夹克,三角型的帽兜,不清晰的脸孔,然而宛若知道他是谁。她的双手跟这飘雨的黄昏一样的冷。
他没有跨到廊上来,他在她面前站住,两人之间隔了一层雨,他在雨中,黑色的防水夹克上,雨丝淅淅沥沥直淌下来。
没有言语,听得到微微的呼吸声,两个人像濒死的仇人最後相见,有无比无比的悲哀。
李弃在雨色中凝视宛若,她简单穿著一件圆领窄腰的白衬衫,蓝色的牛仔裤,长发披肩,脸上脂粉未施,素净得像一片白色的花瓣。
他低哑地说:「我必须来向你道歉,那一天……是我不对。」
宛若的指甲扎入手心。这一切都没什麽不同了。原谅他,或不原谅,有那一天,或是没有。
「我……都告诉立凡了,」她做最後的交代。「我们会在下个星期天重新举行婚礼。」她把所有过程归结在一句话里。
李弃依旧凝视她,久得连他自己都受不了,最後他笑起来--怪事,最近他对诸事特别有幽默感。可是他的怒气不知从哪一处迸出来,他看见宛若是很吃力的屹立在原点没有动。
「没什麽不同,对不对?」李弃的想法和宛若是不谋而合的。「不管那天我是不是去找了你们,说了那些话--你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
就算她不能对别人,甚至对自己诚实,她也得对李弃诚实,她说:「我必须--」
「你必须自欺欺人,」李弃帮她填词造句。「你找不到安全感,用各种束缚把自己绑住,害怕掉下来,现在,你拿了一副最大的枷锁,用不当的婚姻,重重的镇住自己,决心要埋葬掉自己。」
宛若没说话,她不敢,因为不知有什麽会趁她开口的一刹那宣泄溃散--她绝无能力收拾那种後果。
李弃跨向前,湿凉的两手插入宛若的鬓发里,把她的脸捧过去,他的声音极低,但是像响雷一样,「你真的可以让自己这样懵懂?你真的可以不断在逃避真实的自我?你真的可以抛下真正所爱的人,去嫁一个你不爱的男人?」
宛若用生命里最大的能量来控制自己,因为没法子喘息,她一个一字一个字地说:「我--知道--我--要什麽。」
她觉得李弃的一双手一直在加压、在使力,就要把她的头挤碎了,但是他陡然放开她,两个人都踉跄退了一步。
李弃像一个跑百米的人,还拚命要讲话,以至於也成了断句,「你--或许知道你要什麽,但是--你不知道--自己要得对不对。」
两人都处在呼吸困难的状态下,都在乾喘。
然後李弃的质问像鞭子一样的抽过来,「那麽孩子呢?万一你有了我的孩子呢?」
宛若的脸孔变得惨白,他们有过的都是没有任何防范的缠绵,她退了退,不停摇头道:「没……没有这方面的问题,我肯定。」
他冷笑,「原来如此--你大可把这一切当成一场露水姻缘!」
说罢,他旋身往前一直走、一直走。现在他不需夜半醒来,那股生命的荒凉感就像巨大的梦魇,把他罩住,天地茫茫,他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李弃猛停下来,回头在寒冷的草地另一端,对廊下的宛若喊道:「我们就此别过!」
雨丝是流不完的眼泪,不断飘坠。
「还有一件事,」他又喊。「我会遵照母命和我表妹魏妹妹结婚。」
那一瞬间,宛若空掉的不再只是一颗心,她的脑子、她的感觉、她的意识全都空了。但她挤出最後的力量来问:「为什麽?」
李弃仰头哈哈大笑,帽兜滑下去,冷雨打在他的头上、他的脸上。「因为我母亲要让我认祖归宗,要给我身分地位,而我和你一样,是个怯懦、无助的人,我们的生命都有欠缺,我们都出卖自己来满足欠缺。」
他又成了雨中一条幽微的影子,消失了,永远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第十章
宛若选定这袭新娘礼服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迥然改变了。
她端坐镜前,看著自己。她不再要传统的白纱,这一次,她选择这身明黄的纱锻,优雅但是大胆的露出香肩,胸前心型的镂空,有精巧的绣纹,整幅裙摆缀满熠熠生辉的珠花。她戴黄蕾丝手套,头发盘梳在上,坠著几缕妩媚的流苏,双唇所施,是这一季新款的玫瑰紫。她是丰姿绝艳的待嫁女子。
她是出卖灵魂的儒者。
和他一样。
一个星期以来,他成了最热门的新闻,媒体追逐的对象,像她嘴上的唇膏,红得发紫。他们挖出他一生的事迹,全刊载在报上。不知怎地,她老想像他面对挖他新闻的记者时,那种暗中咬牙的模样,忍不住想笑。
最後却总是哭了。
报上都说了,他和她一样,也是这一天行婚礼,也是为了冲喜。部长的义子,这一对是亲上加亲。宛若记得这个叫魏妹妹的女郎,非常的甜美讨喜,新闻照片上,见得到两人相亲相爱的依偎著。
可是李弃,李弃,你怎麽能够?我这一生再没有比这更确定的--你爱的人是我!你看著我、拥抱我、触摸我,甚至是强迫我、痛责我的时候,你的呼吸、你的气息、你整个生命的意识都是爱意,这样的刻骨铭心,一旦你失去我,或者我失去你,我们都会凋零枯萎。
宛若的一双手蜷曲著,抵在心头,就像心痛得不得了。他启发过她,他教她解除束缚,追求自我和纯真,他是最好的示范,他给她最犀利也最美妙的刺激,他让她心惊肉跳,然而清楚的看见了自己。
但是为什麽,为什麽,你竭力阻止我迷失自己,到最後你却也成了让自己迷失、把自已出卖的人?
又为什麽她一直到这一天才赫然醒悟?
黄蕾丝手套蒙住了脸孔,却来不及吸收汪洋的眼泪。直到一只厚重的手往宛若肩膀一搭,立凡说:「你快变成泪人儿了,宛若。」
宛若要掩饰已来不及,抬起泪眼,立凡西装革履,脸色显得很沉重。
「我怀疑很久了--我们该不该结这个婚?现在好像有了答案。」
立凡把宛若手上一张报纸抽掉,她不知道她一直捏著它。他瞄了报上李弃和魏妹妹结婚的消息一眼,平静地问:
「你爱他,是吗?」
宛若不能再隐瞒,这对立凡不公平。她哑著嗓子吐实,「从……第一次碰见他,我就爱上他了。」
「那是什麽时候?」立凡惊讶地问。
「我和你订婚的那天晚上。」
立凡最起码该有受到打击的样子,但他只一迳摇头。「你为什麽不早说呢,宛若?」
最困难的部分来了,坦然认错毕竟不像吐掉一片口香糖那麽简单。她期期艾艾道:「我一直认为你是我最好的选择。」
「但是现在你发现你错了?」
「我和你结婚的理由是错的,我对你有感情,但那不是爱情。」宛若不得不直言。「我只是缺乏勇气离开这个家,我依赖你们,我需要安全感。」
「这对别人来说,已经是结婚最好的理由了。」
宛若摇头。「但是我没办法让自己快乐,也没办法带给你快乐--苗家永远都是我的家,你们永远都是我的亲人,然而我的归宿却不在这里。」
我的归宿是李弃说的,那片更广大的天空。
到这地步,全都明白了,心变得澄澈和笃定,宛若在哀愁中,感觉一股快乐在上升。原来,把自已认识清楚,有这样的魔力,你会知道你该怎麽做。
她可以不记恨她的父母了,因为爱就是这麽自私--而她正是个陷在爱里、自私的女人,终於能够了解她的父母。
宛若毅然转向立凡,拉住他的手,婉然而言:「对不起,立凡,我造成这麽大的麻烦。你该有配得起你的对象,而不是我--我爱你,但是我永远只能把你当兄长。这一切请你谅解,请你宽恕,好吗?」
立凡沉吟许久。「一个男人被他的新娘如此对待,实在不是光荣的事,」他沉著脸说,转眼却咧开嘴笑了。「不过,做哥哥的没什麽不能原谅自己的妹子。」
宛若投入他敞开来的怀抱,久久不离。
楼下一阵喧闹,吉时已到。两人分开来,相互望著,都起了相同一个念头--她爱的男人在另一座礼堂准备要结婚了。一个人该如何来扭转生命里的定局?如果勇气能够,宛若有那个勇气追回她的幸福吗?
她的眸子迸出奇异的光芒,像有两颗星子坠落在里面。她有。
立凡迅速从几上抄起车钥匙,拉过宛若的手。「你得赶快离开这儿,从後楼梯走,我陪你跑这趟路。」
宛若整个心胸都被温情填满,她凑上去亲他。「谢谢你,立凡!」
一屋子人没发觉预定中的新人,为了更值得追求的目标跑了。立凡冲向停在後门那部翠蓝小本田,在车门前一顿,然後隔著车顶把钥匙抛给她。
「你开车,」他决定道。「你必须负责这场追逐。」
两人立刻换位。接著他就後悔了,宛若的驾驶技术固然不凡,但是这样子的冲刺!连那个世界第一赛车手洗拿碰上她,都得让她三分。
宛若朝阳光的方向驰骋,到处是闪亮的、激腾的,她的两颊烧热著,心里举著一把火焰。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但她充满希望。
红色的天主堂在晴朗的天空下,像座华丽典雅的小官殿。宛若丢下浑身热呼呼的车子,提著及地的黄纱裙,飞也似奔向排石走道,心中有种奇特的感觉,彷拂童话里公主赶来解救遇难的王子。
她在心里呼喊--等待我,等待我。
她冲进大门,巍峨的天主堂里一片隆重肃穆,一排排原木长椅坐满衣冠楚楚的宾客,圣坛上,神父手捧经本,长袍飘逸,唱诗班如天使般歌咏。在长长的走道那一端,李弃面对圣坛,立在那儿,用红带束著长发,一身凝黑的礼服。黑,使得他身形清瘦,因而更显得隽拔。
宛若渴望看一看他的脸庞,然而是背面,他的表情无从得见。白衣新娘偎在他的身边,但是为什麽他的形影看来那麽萧条?这个女子,这个伴侣能够安慰你的心,带给你喜悦,在夜半驱赶你的荒凉吗?
神父摊开经本。宛若高喊他的名字:「李弃!」
这声呼喊嘹亮地传到了教堂的那一头,彷佛钟声响起又落下,这声呼喊也阻止了一切进行,所有声音霎时都静止下来,所有人都诧异地往大门看。李弃如在梦中,悠悠转身。
门外的天光彷佛一支燃烧的腊烛,她站在白灿灿的烛色中,一身明艳的黄,盎然的生气,逼人的风华,像旱地里一朵执意要让自己盛放的黄玫瑰。
李弃绝望地耳语:「宛若……」
宛若向前走几步,与他隔著依然是一条悠长的走道,她颤著声音,怛是字字清晰的质问:「你真的这麽怯懦?这麽懵懂?你真的可以忘了真实的自我,放弃自已?你真的可以抛下真正所爱的人,去娶一个你不爱的女人?」
教堂里顿然一片惊哗,李弃瞥见他母亲从人堆里站起来,但是她这一生显然也有手足无措的时候。宛若却已经迈向前来,她站在五个步子外的距离,黄头纱歪了,样子十分狼狈,可是她奕奕有神,美丽绝伦。
李弃觉得就像有千百万人在他胸中同时击起鼓来,他的脑子充满光和热,多日来幽幽盘桓在体内的那股寒意,一点一点的离去。他向身边的妹妹望了望,必是他眼花了,她似乎向他点点头。
他往前走一步,教堂恢复安静,整个世界等著听他回答。
他的嗓子是沙哑的,可是异常坚定,他知道这是他生平最重要的一场演说。「我从来没有忘记真实的自我,也从来没有放弃,也许我一度怯懦过,也迷失过,可是--」他目光炯然看著她。「我永远知道什麽时候应该要回头,什麽时候应该要把握。」
他缓慢但是坚决的走到宛若跟前,问道:「你呢?」
宛若看著李弃。哦,他像一把刹刀,刮得她灵魂流血,而後--重生。
「你教过我,要认识自己,走正确的路。从前,我一味的追求安全感,不知道一个人在了解自己,接纳自己之後,就会有自信,有了自信,就会有安全感,」宛若刻骨铭心的表白。「现在我又明白,当我心中只记挂著别人,一心想安抚他的心跳,为他驱赶荒凉,我就有了充实的力量,足以支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