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教授莞尔笑道:「晚塘出国在即,曼鸿避不见他,他却有几句话非当她的面说不可,他告诉我,拿不拿得下曼鸿的心就靠这一著,他一定要说服她。」
「他可没想到曼鸿那麽铁石心肠,他躺在医院一整个星期,我们几个女生一天两班轮流照顾他,曼鸿却一次也没露面,」苗太太回忆道。「晚塘倒是神色自若,每天写诗,右手受了伤,拿左手写,没想到他左手也写得出好字!情诗托我们拿回去给曼鸿,曼鸿看都不看,顺手就扔进纸屑篓里,我们根本不敢告诉晚塘。」
听到这里,都起了惊愕哗然之声,好像都为晚塘著急和扼腕似的。宛若坐在凳上,一脚勾住另一脚的足踝,手上则托著一只水晶杯,幸灾乐祸,偷偷地冷笑。别急啦,就算罗密欧追茱丽叶,刚开始也有一二回吃瘪的纪录。
「後来那跳机事件又是怎麽一回事?」在座总有几个比较逊的,大家也不嘲笑他,娓娓地向他解释。
「眼看著女方拒意坚决,晚塘自觉无望,闷闷不乐提了行李上飞机,飞机都开始滑行了,坐在晚塘邻座和他同行的一个同学却告诉他,曼鸿悄悄来机场送行,他恍然大悟,曼鸿原来一直对他有意!他强通空姐开了机门,一跃而下,一个鹞子翻身落了地,冲到机场大厅截住曼鸿--」
「呀!」大家异口同声骇叹。
说的人愈发手舞足蹈起来,比画著当时精采的实况。「他揪住曼鸿告诉她 跟了萨公子,她过的会是豪华但平凡的一生,跟了他,她的人生绝不可能豪华,但也绝不可能平凡!一句话说得曼鸿泪流满面,一头栽进晚塘怀里,手里还抓著他写给她的情书!」
众人的惊笑喝采像鞭炮声此起彼落的响著。
「一对璧人终成眷属,晚塘和普林斯顿绝了缘,但是隔年他携了曼鸿飞到欧洲,旅行、研究、修学位,夫唱妇随,不知羡煞多少人!」
「更可观的是他的论文和研究报告一篇篇的出炉,每每有独到的见解,不出十年,在好几门学科上他已是名满国际,著实让我们这些人一个个自叹弗如。」
宛若抬头瞄了瞄在座这些个也都是素负众望的专家、学者和教授,她耸耸肩--有的人乐於褒奖别人,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对方再也没办法跟他竞争了的缘故。
「後来几年,晚塘热中旅行探险,夫妻俩走遍世界各地,几个朋友想见他们一面,都不容易。」苗教授说。
「可不是,那几年,曼鸿从一个原本是冰肌玉肤、娇滴滴的小女人,奔波成了个油润金黄的大美女,每次回来都教我们几乎认不出她来!」苗太太笑道。
那还用说,宛若自己努著嘴想,她就从来没有认识过自己的妈,每回对她稍有熟悉感了,她就又走了。中村先生接著说,「他们夫妻合作的旅行纪实的著作,是同类作品中最出类拔萃的,他们在这一方面下足了功夫,他们去过许多人迹未至的地方,发掘出许多人所不知的世界。」以至於他们也成了宛若所不知的世界!!
她低下头望著自己在酒杯中琥珀朦胧的影子,聆听人们叙述她父母最後的一段人生旅程。「他们在鹰子嘴探勘,有人说晚塘是为了敲一块稀罕的绿矿石,也有人说是为了曼鸿要摘取断崖上的一株奇兰,上头都是石砾,一块石头突然松脱,晚塘--」顿了一顿,不忍卒言的语气,最後还是需要作结。所有故事都一样,都要结束。「晚塘就那样子掉下去,曼鸿一扑,也跟著下去,底下是黑洞洞,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救不了,根本救不了……」
谈笑风生的热闹现场沉寂下来,好像一首波澜壮阔的大乐章,轰轰烈烈地奏过去,留下最後一缕哀音袅袅地在呜咽。中庭里好静,有人轻轻的咳嗽,有人轻轻的挪身,轻轻的把酒杯放下,每个人的动作都有点鬼祟,像做错事一样不敢声张。头上,则是夜空的繁星,吵吵闹闹的亮著。
宛若仍低著头凝望酒杯,杯下,是她美艳的裙色,恍惚间她忘了自己今晚为什麽做如此亮丽的装扮。然後她听见戚教授清清喉咙,好像这样就能够把这片已经弄僵了的气氛扫除似的。
「嗳,大家该敬晚塘的掌上明珠一杯,今晚是她和苗教授的长公子文定之喜,来,敬准新人!」
她怵然一惊,是了,今天是她和苗立凡订婚的日子,这场派对便是她和苗立凡的订婚派对,但是原先那股喜气不见了,一场订婚酒会被他们搞得比莎士比亚的悲剧还要悲哀!
她就知道今晚铁是这种下场--这十二年来哪次不是这样?每年一回,她父亲过去这些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在苗公馆齐聚一堂,交换这一年来的经历和见闻,然後,看著她,夸奖她几句,感叹起来,话锋就转到她父母身上来了--好像她是一种病毒,专门引发大家的怀旧病似的!他们把她老爸老妈的罗曼史从头细数一遍,就像老片重播,重新拷贝,演个没完,而且还是个让大家眼泪鼻涕流成一团的大悲剧!
他们用那种闪闪发亮的眼神看著她,彷佛在说:「恭喜你,蔺宛若,你当选为这出悲剧的孤儿啦!」
那个教哲学的德国人向她走过来,欠个身,首先说道:「祝福你,宛若小姐,」他朝自己脚下那块砖望了片刻,然後抬头,握住她的手。「你的母亲……实在是个令人怀念的女人。」
他走後,宛若猛翻白眼。是,她知道他暗恋她妈十几年,但是他也没有必要拿那种苦情的眼神看她,好像接下来她会主演这出悲剧的续集一样!
宛若旋过身,撞上伊莲娜--简直是自投罗网!伊莲娜肩托著镶金线向日葵图案的披巾,亲热地把她拥住。
「宛若,好女孩,恭喜你了,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我真为你高兴,」她连给宛若道声谢谢的机会也没有,一迳滔滔说下去。「瞧瞧你,出落得这麽明艳动人,打你小时候,我就跟你父亲说过,你是个美人胚子……」
「伊莲娜,你自己也是个美人。」宛若说道,神态笑意隐然有抹矜持。矜持和压抑与其说是她的个性,不如说是她的防护,谨慎的感情状态总是比较安全。
「岁月不饶人哟,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就像这块料子,」她拈拈晚装的腰身。「巴巴族手工制的绒锻,当年你父亲拿回来送我,我裁成礼服穿出门亮相,总是人见人叹,可是不管我再怎样悉心保养,锻子上的光泽到底渐渐失了色。」
伊莲娜每年穿这套礼服来参加聚会,每年拉著宛若数落晚塘送她的绒锻失了色,好像宛若该为失色的料子负起责任似的。当年她父亲不娶伊莲娜,实在不关她的事呀!
伊莲娜走後,接踵而至的是中村先生、龚教授、于教授、于太太……他们向宛若恭喜,轻声谈起她的双亲,语气里夹著怜悯,让宛若觉得他们不是来道贺,而是来悼亡的!她尽管言笑楚楚屹立在那儿,胸腔里的空气却彷佛一点一点的被挤压出来,渐渐没法子呼吸,没法子透气。
看在老天的面子上,立凡人呢?
宛若四下张看,焦急地寻找未婚夫的去向。他在一树垂叶榕前,和三四人围成一圈在谈话,眼睛瞄见她,凭空对她一笑,远远的还是觉得温暖可亲,但是他并不知道要走过来解救她。他不知道她在向他求救。宛若叹气,立凡是个好人,她这麽告诉自己,他只是常常不大懂得她的意思。
但是这个世界并没有规定别人一定要来懂得我们的意思,我们又几时深切的去懂得别人的意思?所以结论是,人总是寂寞的。至於宛若,她在苗家这十来年,由於得到这一家人的关爱照顾,所以她不寂寞--好吧,就算是有那麽一点寂寞,但不孤独。
此时谈孤独,未免有点文不对题,四下都是人,她的世界恐怕是太拥挤了!宛若四方回顾了一下,以往苗家的聚会,顶多十几位客人,今天由於逢著宛若和立凡的喜事,多邀了些亲友,前前後後来了二二十人,宛若在水泄不通的盛况里,不知要往哪里站。平日她不是禁不起这样的交际的,可是今晚她觉得特别的烦躁,一直想把脸转到一个看不见人堆的角度去,妥妥贴贴的吸口气,然而到处是人面,躲也无处躲。
宛若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钻出人群,穿过小小的拱门,溜进这道小廊的。她直走到小廊的尽头,把身体靠在粉绿的墙上,合上了眼睛,耳里还听见天井那一头的人声,空气在这里却彷佛流通了许多……
她好像站了很久,又好像才一会儿工夫,睁开眼睛来,却看见廊道的那一端立了个男子,背对著拱门外的光,脸看不真切,只有他的身形,修长高峻,异常清楚。
他闲闲地踱过来,几乎是慵懒的步子,但那份态势,却蕴著一种剽悍的力量。宛若看著他,挪挪身子,本能地感到不安。她没有退路,否则就要迎向他,和他擦身而过,然而他已经来到她跟前二、三步外了,端凝地看著她,没有出声。
壁上只一盏幽黄的仿古壁灯,在他背後,宛若仍旧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见到一双很深的眸子,很深,盯住她,令人战栗的注视。
宛若不认得这个人,不知道他的名姓,不知道他的来历,对他全然没有印象,她或许该说些话,把他当成寻常客人的应酬,她的嘴是启开来了,却发不了声。
「宛若。」他唤她的名字,她震了震,他那种叫法,那种语调,好像他们之间有一种由来已久的亲密。
宛若的呼吸变得有些喘促,她拚命思索,但是得不到对这人的记忆。他穿著铜锈色,或暗砖色,并不十分正式的宽上装,微波般的头发,长及颈项,几乎有股妩媚的韵致。他又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她立刻注意到,一只纤长漂亮的手,他轻轻碰了碰她流苏一样拂在颊边的发丝。
「你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他说话的嗓音低沉而醉人。宛若一惊,心头里像有一只陀螺在疯狂的旋转蹦跳,她想移开,但他的手把她的脸颊抚著,并没有使力,她却彷佛被制住,她开始颤悸起来。
「你是谁?」她质问。
他微微一笑,微微露出莹白的牙,他的手抚过宛若的脸,往下旅行,扣住她白皙的颈项,大拇指按在她的锁骨四处,这回轻轻一使力,宛若被迫向他移了寸步,她镶著小水钻的鞋尖撞及他坚硬的鞋头。
中庭的人声笑语还听得见,但在这道小廊的角落,只有与世隔绝的宛若和这个男人,这个陌生的,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男人。她没道理的感到惶恐和心慌,不敢喘息,两个人的身躯靠得太近了,一喘息,她心型衣领下的胸口就要碰著他……
他却慢慢把脸凑向宛若,气息逼过来,无形的压迫她,隐隐约约地,宛若发现他有道刀一样削直而挺拔的鼻梁。他却用著一种温存斯文的口吻对她说:
「蔺宛若,你不能嫁给别人,你是我的人。」
第二章
接下来一整晚,她的脸是滚烫的,她的心像只受惊的小鸟,扑来撞去,一直到送走最後一位客人时,她的呼吸甚至还没有恢复正常。
苗家是个风气质朴的家庭,日常生活就像整点报时一样规律而忠实,所以即使家里开了酒会,即使年届二七独子都已将成家立业,酒会散後,苗太太依然跨入灰色调的厨房,系起那件乳黄围裙,忙著为家人冲调睡前饮用的热牛奶,三个孩子固定加二匙麦粉,老爷则一匙阿华田,滋补且安神,十年如一日。
但是今晚立芝可能是太兴奋了,她和宛若帮著把成簇成簇装点酒会用的天堂鸟捧进厨房时,大声嚷道:
「妈,我不喝牛奶--酒会吃太多东西,头有点发晕呢。」
枫木桌前布置著杯碟的立凡回过头调侃他妹妹,「不是东西吃太多在发晕吧?是被阿超、达德一票人捧得在发晕吧?」
立芝圆圆的脸孔泛了红,像只苹果,身上一袭翡翠小礼服成了绿叶子,她把丰饱的嘴一嘟,嗔道:「谁理他们?我一直在和中村太太聊天--嗳,听她说到伊豆的温泉,诗情画意得不得了,哥,你和宛若不如就到那儿度蜜月去吧。」
立凡笑了起来,他今晚穿的是黑蓝套装,配一只喜气的缎红领结,伸手搂过宛若的肩。「八月大热天去泡温泉--我看你是真的发晕了!」
打赌立芝绝没有她晕得厉害,宛若暗想,仍然有心律不整的感觉。
「谁发晕了?」刚打发掉外烩人员的苗教授从拱门走进来。立芝警告地白哥哥一眼,转身去打理天堂鸟,立凡笑著和宛若互瞄,果然没有再多话。
苗家一家人凑在一起,每每令人惊笑觉得有趣,原因是一家人都生得一个样子,红润富态的一张脸,笑咪咪的一团和气,像中国百子图里的小孩儿。苗教授的个子原本不矮,中年发福後体型才压缩了下来,脸型方里带圆,鹤发童颜的五十来岁。苗太太的岁数要轻一些,不及五十,脸圆而小,笑起来眼睛眯住,显得随和没有心机。苗立芝是举家当中最有身段儿的一个,芳龄二二的年轻小姐,餐餐挨饿,硬是把滚圆的身材塑出了点曲线来,她爱笑,偏著脸瞧人,也有几分活泼俏丽。
苗立凡酷似父亲,个子来得高些,体重也重些,有点腰围,一头头发倒是墨浓,剪得很整齐,方圆脸,有双笑眼,什麽时候看来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事实上,这家人没有一个不是好脾气的,也没有一个不恋家,平日生活相亲相爱,同心协力,不畅行什麽个人主义,有事大家参详,一起出力,也没有个人活动,一律是同进同出,有福同享。苗太太回个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娘家,不出半天,全家人就开始发慌,就是苗太太自己也记挂不下,匆匆便赶回来。苗教授更是推掉许多到外地讲学做客座的机会,不愿撇下家人离乡背井。孩子们就学,一律挑离家近的学院,立凡後来索性便在当地念研究所,放弃出国机会。在苗家,有最牢不可破的家庭观念。
「你和杨师傅在後头咕哝些什麽呀?」苗教授走到水槽去洗手,苗太太问他。
苗教授用一条白毛巾揩著手回道:「老杨在提他家那个最小的男孩,九月要到义大利自立门户了,」他笑著慨叹,「记不记得,头一回跟著老杨到咱家里来做外烩,才八、九岁光景,比立芝都还小,现在已经要到国外当家开餐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