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把眼睛一闭,再睁开来--他依旧在那儿,端然俊秀如雕花金框里王子的肖像。宛若胸膛里的心跳,像自远而近的击鼓声,一个分贝一个分贝的加大,掩盖过了德布西的前奏曲。
她差点就要大声对自己说抱歉--对不起,我以为我是在音乐会上作白日梦,结果不是,我看见的不是幻象,是个真人,他就坐在对面的观众席上,穿著松果色的风衣,微微露齿对我笑,嘲讽著我……
好像如果她早一点发现他,就可以呼叫机器战警来把这个人处理掉似的。
现在一切都太迟了,音乐会是最具自由活动意义的,观众在这儿可以听音乐,可以拘耳朵,也可以打瞌睡,和旁人说悄悄话,或是胡思乱想,神游四海,当然也可以找个人来举行瞪眼比赛,就像李弃卯上她一样。
噢!或者这一次不能说是他挑衅,而是宛若自己,宛若一瞬不瞬净瞧著这怪人,他也同样瞧她以示回报。当然,他後来居上,目光变得放肆,打量她,看她……不,那不是看,宛若坐在那儿,彷佛感觉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被他用眼神剥掉,成了赤裸裸一个人!
她好像正被他摸索和玩弄。
热焰沿著宛若的两颊烧了起来,她双手紧紧握著,握出一拳头的汗,心里直喊叫不,不要任这个男人这样操控她,想点办法,随便,随便怎样都可以,只要别再受这人的影响
突然间,宛若看见他站了起来,不知是音乐中止,他才站起来,或是他站起来,致使音乐中止。他立在上百名坐著的人当中,高大的身形显得格外出人意外。他不慌不忙走过去,微笑欠身对钢琴家耳语几句,钢琴家居然离开座位,退了下来。
现场一切私人活动全停止了,全体目光投向这个打断音乐会的男人身上,他的出现比音乐会的节目还有吸引力,观众的注意力再没有像此时此刻这麽集中的了,连正在补眠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给惊醒。
哦,他要做什麽?宛若和所有人一样,瞠大眼睛望著。
李弃把风衣下摆往後一撩,优闲洒然在那架贝森朵夫平台钢琴之前坐了下来,扬头对台下一笑,然後把眼光拐过来,笑睨对面的宛若,说道:「这一首是拉赫曼尼诺夫的钢琴曲。」
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他的琴声已经扬起,一股燃烧般的热情,凌厉地侵入听者的灵魂,软绵绵的德布西顷刻被遗忘,全场人都张目结舌聆听他慑人心魄的演奏。
他弹琴的姿态极其秀拔,特别显得背部修直,他没有花俏的手势,但一双手却运行得十分流利有力。
宛若坐在那儿,像坐在一场激情的暴风雨里,他的琴声充满浓郁激烈的情绪,像一剂迷药,勾引著洁身自守的宛若。她的世界被爆炸似的全面打开,他时而抬眸看她,每一眼都让她再粉碎一次,让她毫无收拾自己的馀地。
他那威势逼人而又缠绵无比的弹奏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即使在场的乐评人也无从界定他。一曲终了,李弃缓缓从黑白双色的琴键上收回双手,把头发甩向肩後,站了起来,他向退坐一旁那无辜的旅法钢琴家躬了躬身,旋在鸦雀无声中向宛若走来。
宛若像被他的紧箍咒镇住,只能目瞪口呆看著他。他在她跟前站定,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一吻,然後微扬起头,像对她独语,又像对众人宣布。
「我把这一曲献给这位令人梦寐以求的女人--蔺宛若,我会争取到她的。」
宛若的一张脸霎时红透得像根胡萝卜,立凡的一双眼睛则瞠得像两支放大镜。
而他在全场疯狂的掌声中,带著一种恣放不羁的笑意走了出去。
第三章
赫威路的黄昏金碧辉煌。
山岭叼住一轮红日,整片天空都镀了金,山腰里那幢瑰丽的白色巨宅,洋洋洒洒站在夕阳下,有如金雕玉砌。
李弃是搭了计程车来的。车开进以宅邸主人的祖父为名的林荫道路,司机相当好奇。「你是部长家的亲戚?」
李弃眺望巨宅那排十分巍峨的希腊式白石圆柱,闲闲答道:「我有亲戚在部长家。」
李弃之所以进得了部长的家,是因为宅邸里有个老侍卫官认识他,这老侍卫官是部长夫人当时陪嫁过来的。
老侍卫官穿著泥灰色的制服,发已经斑白了,脸上有种认命似的平静之色,把李弃领到西厢的草坪,指了指开在草坪上几朵鲜丽的遮阳伞。李弃不要他通报,自行走过去。
他慢慢穿过几何图形的花坛,好整以暇的校阅园圃里的花种;蓝星花、美女樱、马齿牡丹……多少认出几品。
遮阳伞下正在举行下午茶,花枝招展的几个女人,有两个脸上的粉擦得死白,像政客的太太;有一个嘴涂得血红,像奸商的太太,另一个断定是恨男人的老小姐,相貌生得刻薄,但一双眼睛带著饥渴。
不过还有一个,有著芭比娃娃似的,极其稚气可爱的一张脸,满头的发发,其下却是一副特别丰满娇娆的体态,唯其因这丰满娇娆,更加显得那张娃娃脸天真得可以。她头一抬,看见李弃,惊声喊道:
「哦,我的天。」却毕竟是高兴、不假思索的奔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胳臂。
李弃低头对她微笑。「嗨,妹妹,好久不见。」
「你回来了。」女孩喜孜孜看他,却又忧虑的回头往遮阳伞那边瞧。
李弃跟著她的眼光望去,这次看准了端坐在一柄红白大阳伞下的女人,她穿一身葱绿,一双手交叠在腿上,直视李弃,脸孔严而美艳。美艳得全无人情味。
李弃本来就不指望她对他会有热情的欢迎。
他和妹妹一起走到伞下,一派绅士风度的向众女颔首笑道:「午安,各位女士。」便往旁边的空位子坐下来,惬意地把一双穿著黑色紧身裤的长腿伸出去。
几个女人瞄著他那双漂亮的腿,嗫嗫嚅嚅回应,唯有那美艳的女人一言不发,把两片朱红薄唇抿成一线,像在强自镇定。
粉白的一个太太开腔道:「这一位可是部长的公子?我还没见过,说是正在舰上见习是吧?」
血盆大口的那妇人紧张地向她摇个头,做著暗示,显然是知道一点内幕的,却徒然弄得另一个满头松水,形成一张O型嘴,左右张望著他们。
李弃笑了,拣起桌上一块焦糖派扔进嘴里嚼,觉得该负起解释的责任。「部长的公子是在舰上见习没错,部长却和我扯不上关系,」他斜眼睨著美艳的女人,微微撇唇笑了笑。「和我有那麽一点关系的,是部长夫人。」
这一句「部长夫人」,满蕴著鄙夷和亵渎。
那美艳的女人霍地起身,向他的客人说道:「抱歉,失陪一下--妹妹,你替我招待太太们,」然後从李弃身边走过去,抛下一句话,「你跟我来。」
李弃向女士们做一个优雅的欠身,随部长夫人去了。她的脚步走得细碎而急促,像狭长的窄裙绊脚似的。她跺跺登上线阔的走廊,穿过玻璃门,进了一间布置得一尘不染的雪白客室,旋即转身愤怒地看他。
「你当著人在胡说些什么?我告诉过你,先打电话给我的秘书,不要一头就到这里来。」
他知道她不喜欢他上门来找她,几至於畏惧而严禁的地步,即使他们已有足足两年不曾见面,也几乎不通音讯,这条禁令似乎也没有动摇分寸。
他偏喜欢向禁令挑战的那点趣味性。
「我本来也不想到这里,但是--」李弃耸耸肩。「我有时候管不住自己。」
部长夫人的胸部一耸一耸的,气得喘息似的,她瞪他半晌,恼怒而没有治他的办法,不得不作罢的时候,还留下一缕积怨,态度也就更显得苛刻了。
「什麽时候回来的?」寒著声问。
「前两个星期--噢,就是院会通过预算,部长大开庆功宴的那天。」他非常讥诮的说。
她不理会,迳自打量他。「你晒黑了,也瘦了点。」像是做体检的护士,用著精确而不带私人感情的口气说。
「我跑了一趟南美洲。」
她眉一挑。「寇蒂斯学院呢?」
李弃又一耸肩。「玩完了。」二年前进美国寇蒂斯音乐学院,本来就是玩票心理,没有认真。何况他的指导教授,像鼓号乐队的指挥,不像音乐家,才一年李弃就决定,跳楼和走人,两者只能挑一样。
「这已经是第三所学校了……」
他头一侧,搔著下颔回想,「柏克莱、爱荷华、寇蒂斯……的确是第三所学校了。」开心的证实。三所学校,短则一年,长则三年,全都半途而废,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
「你要混到什麽时候?」
他咧嘴一笑。「这重要吗?你在乎吗?」
她没作声,但两人都知道答案。这不重要,她也不在乎。噢,她自然有她重视的那一些,比如说家运门风、部长的声望、那个在舰上见习的儿子的前程,一切她的风光,她的荣华。她是很懂得分辨,懂得选择,懂得去芜存菁的,她的生命里绝不留下渣滓,像李弃这样的渣滓。
李弃反过来打量她。这些年了,依旧是他当年挨在门脚上看她走时的风华绝代,可见她替自己做的决定没有错。她出身富贵,也只有富贵才是归宿。世家小姐特别有一种脆弱的娇贵,是禁不起错的,一错像百年身,不是人人都有像她这样翻身的机会。
「你有什麽需要?」李兰沁站在白色大理石壁炉的前面,壁炉上方的白色义大利钟计著拍子的走著,好像随时会喊一声「时间到」,然後把人淘汰出局。
「需要?」李弃笑道,绕著一尊水晶雕成的圣母像走。「我没什麽需要?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趁部长不在家的时间。」老天,他对她从来不说实话,但这一句却是真心的。
她却彷佛要尖叫起来。「不要再来!我告诉过你上里人多嘴杂,你想给我惹麻烦吗?」
他背对她,赏析著那尊剔透晶莹、没心没肠的圣母像,不在意地挑挑肩。「那麽以後我们在电脑网路上联络好了。」
她让他去说笑话,交握著一双丰白的手,向前走几步。「下星期李家祭祖,你顶好避一避,到别地方去。」
李弃回过身,看她。「这是怕我丢人现眼,还是担心你自己出丑,或是部长受窘?如果部长担心受窘,当初何必娶了你?如果你担心出丑,当初何必--」
李兰沁陡然变色,不待他说完,上前便给了他一巴掌。「不许你侮辱我--你只不过是个私生子!」
他从容的、冷冷的笑,颊上的红印子一条一条浮上来。
常常,他不得不佩服她的胆量,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宇眼,她总能如此无畏地说出来。她不怕伤害自己,当然也就更不怕伤害别人。
「你知道吗?我几乎能够了解我父亲当年为什麽抛弃你一走了之 你是个屠夫,你用你的自私和冷漠杀人。」李弃对他母亲这麽说,转身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 ☆ ☆
赫威路,和三代的昌隆一样长,和他的一辈子一样幽暗。
夜幕已经垂下来了,对李弃来说没什麽差别,他还是走得漫不经心,走得慢,一点也不怕浪费生命。他在乎什麽?自从八岁那年,他母亲选择了自己的幸福,走出他的生命,他就明白,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方式。
而他选择无所谓。
无所谓人生,无所谓走路,自然,一辆车来到他身边时,也无所谓上车。
驾车的是妹妹,她仍穿著茶会的衣服,一件樱桃红的洋装,充满许多花边和皱褶,让她蓬松得像个樱桃小蛋糕。
「表哥,怎麽走得这麽匆忙?」她嗔道。「表姨也真是的,老长的一条山路,也该派辆车子送你下山。」她在宅邸时那份忧虑的神色不见了,此刻净洋溢著一股娇憨,是个生活被照顾得很好的小女人。
妹妹的母亲离婚不久就亡故了,妹妹投靠到李家,和李弃一起都住在大宅子。李兰沁婚後,也许为求个伴,回来把她接走,自此她便一直随表姨过著官家生活,显然是也过得不错。
「你这不是来救火了吗?」李弃舒适地坐在皮椅上笑道。
「是刚好我也要下山,」妹妹操著方向盘说道,然後问:「你这趟是回来度假?」
「不算是。」李弃回答。他只是回来,其他什麽也不是。
「表姨说你在美国念哲学和音乐。」
「现在全都不念了。」
妹妹看他一眼。「很难念吗?」妹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子,所以谈起实际人生,显得生疏、隔阂、愚蠢,但不失善良。
「就看你从哪一个角度来说。」然而妹妹是没有角度、没有观点的,她只是活著,幸福的活著,於是李弃改口道:「别谈我了,说就你的事吧,这两年都在忙什麽?」
她偏头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我学法文和插花,加入『给流浪狗一个家』的活动,不过也常常做表姨的跟班喽,陪表姨忙东忙西--她一直把重点放在帮助孤儿的工作上,募款啦、盖孤儿院啦、成立基金会,做得有声有色,公益社团还颁奖给她哩。」
「照顾孤儿是吗?」李弃觉得胸膛在抖动,简直要失声狂笑。「我母亲这人做事,可真会绕远路,而且总是遗漏了什麽。」
妹妹听不出李弃的讽刺,尽管天真诚恳地说:「如果你觉得我们做的有什麽不足,请多多批评指教,我们会研究改进的。」
李弃只是微笑,让妹妹面有得色的讲述她们娘儿俩的公益活动,也不答腔。一路下山,进了大学城,妹妹才想到似的问他:
「你还是住大宅子吧?」
「是的。」李弃外公死後,几房亲戚分散各地,老房子只留下一个老佣人,李弃住那儿也乐得清静。
这时车过一栋灰白色调的西班牙房子,李弃望著它。是苗家,屋里是暗的。他起了个顽皮而冷酷的念头,如果此刻屋里有人,他或许会跳下车,敲开苗家大门对他们说:
「我来带走我的女人。」不由分说的,像个狂人。
也只有狂人,才抢得走蔺宛若。
因为她不是那种会束手就擒的女人。
而他不是那种会轻易罢手的男人。
--他认识蔺宛若有十二年了,虽然她一直不知道他。蔺氏夫妇意外死後,李弃回来过,远远见到苗家长辈把她接走,十二岁的小女孩,异常清秀的小脸带著一股镇定和坚强。他自己十六岁,就算蔺氏夫妇嘱托过他,他也不能做什麽。况且他何必?他有自己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