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弃咧开嘴,那笑盈盈的眼神不知有多坏。「有主的名花我都敢抢,更何况你还不算有主呢。」
宛若气得浑身乱颤。她到底在想什麽?和一个野蛮人沟通?她咬牙道:「你是古代的匈奴吗?野蛮成性,不讲道理--」
「我讲道理,就是讲道理,我才来找你,」他那张俊脸蓦然严肃起来,他郑重对宛若说:「十二年前我在西非救过你父亲一命,他为了感谢我,把你许给了我,」他凑向前来,逼临宛若的面孔。「也就是说,你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就算是我的人了。」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她岂不做了他十二年的老婆?宛若整张脸羞红起来,啐道:「你无中生有,鬼话连篇,编派毫无根据的故事。」
「要是我有证据,你又如何?心甘情愿履行婚约?」他越发笑意盎然。
她红著脸哼道:「拿出证据来再说。」他有才怪。
李弃忽然站定,手插入外套内侧,像个杀手亮出夺命金牌,用两根手指夹出一张发黄起皱的旧照片,横到宛若的鼻子前面。
宛若的两只黑眼珠立刻自动集合,并成一线往前看。照片上是个一丝不挂的……嗄,他居然现这种宝!这家伙不止是个疯子,还是个变态,恶心透顶!宛若想把头扭开--
不对,怎么照片上的人物有点眼熟?她定睛又瞄一眼,简直不敢相信--裸照上的女主角,竟然就是她自己!
第四章
「你这是哪儿来的?」宛若吼道,伸手去抢,却抓了个空。
「找个隐密的地方,好好欣赏这张照片吧。」说著,李弃挟著宛若,一阵龙卷风似的出了舞池,袭入走道的一间包厢。
包厢内只开了一盏小灯,李弃一手把她按在门上,一手擎著照片,对她评头论足。「啧啧,十足的美人胚子,珠圆玉润,粉雕玉琢--瞧瞧这酥胸,这玉腿,还有那副媚眼!你那时几岁?一岁?还是两岁?就已经媚态横生。」
宛若脸上两团红晕,一直红到鬓角去,瞪过他之後,再回去瞪那张照片。一个胖婴儿坐在一张藤椅上,举著一只特别粗大的拇指,笑得傻兮兮。她质问李弃:
「你怎么有这张照片?」
「令尊送我的,他说这张照片他随身不离,交给我当信物,日後你如果抵赖悔婚,可以此为证。」
宛若翻眼向上看,这人的肚子起码装了五吨重的鬼话!
她凑上前细看,婴儿的特大号拇指原来缠了厚厚一圈绷带,上头还扎了一只红色的蝴蝶结。
「我的大拇指是怎么一回事?」她疼惜地问。
「你玩指头,把自己敲得皮破血流,上药包扎的时候,不哭一声,勇敢得像个小魔女,於是特别拍照,以资纪念。」
「我爸爸说的?」她问。
「你爸爸说的。」他证实。
「他们也真够无聊。」宛若把脸往旁边一撇,不屑地咕哝。定了一定,倏地出手。
「照片还我!」她叫。
一定是他弹琴的缘故,手快得出奇,宛若只觉得眼前一闪,那张照片已没入他的外套口袋。一双手空出来,也没闲著,顷刻把她拥住。
「等你嫁了我,照片再还你。」还是笑吟吟的。
宛若恨不得打他一拳,她生气地喝斥:「你不懂人类语言是不是?我说过一遍又一遍,我已经有对象,我就要结婚了--」
「宛若,」他的嗓音突然变得好柔好柔。「你和那个男人根本不搭调,难道你从来没有格格不入的感觉吗?我一直在观察你们--他根本不知道怎样对待你,又怎能让你快乐?」
宛若闻言,心头一震。这个疯子在批判她的选择,质疑她的判断力?她再没有比此时更觉得受到冒犯、受到侮辱了。她涨红了脸,油然发怒。
「你根本不懂!我的未婚夫温文又厚道,他是个好男人--只有好男人才能让女人快乐!」她气急败坏地说。
李弃露出一个微笑,带著一种险恶的男性魅力。他慢吞吞回道:「那可不见得。」
他伸出手臂把宛若的颈子一勾,来势汹汹吻住她,舌尖撬著她的牙关。宛若直觉的要抗拒,然而她的嘴却彷佛有自已的意识,像太阳下的球果,遇热而绽开来,微露颤然的丁香颗,被他诱了去,像两道火舌,热辣辣的交缠不放。她在他唇下嘤嘤的出声,抗拒力像花瓣似的,一片一片掉下来。
然後,在心的更深层,有一种稀奇罕有的情绪奔放起来,使得宛若的肢体变得酥软。酥软中却自有一股意志力,向这男人迎去。但他是个坏男人呀,她彷佛还留这样一点理智,然而没有用,那股堕落似的情绪太强大,把她推向他。
她是怎麽了,她是怎么了?
一个声音在宛若脑门上喊,她不明白,只知道她甘愿让这男人这样近乎蹂躏的吻著。他的吻像烈火,在宛若唇上留下烙伤般的痛感,那把火还一路烧下去,烫著她的面颊,她的耳朵,她的下巴……
宛若不知不觉昂起头,现在,他吻著她的衣领,隔了一层衣料,他的嘴还居然让人觉得烫。李弃把双手扶住她的两肋,一张脸埋入她的胸部,他的气息穿过纤缕衣料的毛细孔,弥漫在她的肤表,她体内冉冉升起一股难言的快感,是拉赫曼尼诺夫般的迷魅浓情和蜜意,回荡,再回荡……
他隔著衣服,把她胸前绽放的小芽一口吞住,那种从未有过的激情反应,赫然吓著了宛若自己,她喊著不,猛烈挣扎起来。
李弃抬起头,但是用身体把宛若抵制在门上,他也在喘息,双眸黑幢幢,格外的慑人。
宛若颤著声开口:「冒犯别人的未婚妻,你不是君子。」已经够狼狈的了,还试著维护自己的尊严。
「我不做君子,我只做男人。」他像带了三分醉意的说。
宛若在颤抖。没错,他是男人--会把女人毁了的那种男人。她越来越害怕。
「让我出去,我要回我未婚夫那儿。」她哑声道。
「苗立凡不是你的归宿,他或许是好人,可是你需要的却不只是好人。」他太多事了,他明知道,可是这已经不是在逗著她玩,而是要她觉醒。
听了这话,宛若的脑子里像有一队轰炸机掠过,轰轰隆隆地响,她用两手护著喉咙,瞪著他,有千百句话要反驳他,到末了却一句也挤不出来。
她陡然出力把他推开,反身拉开门,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她在吧台找到立凡。他和魏妹妹已下了舞池,各擎著一杯酒,靠在那儿谈笑,两人状似融洽。看来今晚立凡的运气比她好。
她连礼貌都顾不得了,一把抓住立凡的手就往外走。
「你怎麽了呀,宛若?你要拉我上哪儿?」立凡被她拖得跌跌撞撞的,骇然问。
「我们立刻去结婚!」
☆ ☆ ☆
他们自然没有去结婚。立凡太为难了,这个时间神父早上床睡觉了,而且他今晚又没穿西装。他再三追问宛若怎麽回事,为何突然这麽心急起来?
宛若在夜色里,捧著发烫的面颊,脱口回道:「我怕拖太久我们会结不成婚。」
「怎麽会?」立凡愣问,根本是摸不著脑。
因为我怕我会被挑拨、被勾引、被……
好在街道幽暗,宛若殷红的一张脸不是那麽突兀,不过立凡还是觉察有异,关心地问:
「你有点怪怪的,没发生什麽事吧?刚刚我在找你和那个怪家伙,没看到你们……」
宛若背对立凡,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这才回身。「没事,刚刚……酒吧走廊有幅现代画,题为世界末日,我们在那儿……讨论,」她神经质地笑了。「我才突发奇想要赶快去结婚,谁知道世界未日什麽时候到?」
她的世界末日已经到了也说不定,否则她为什麽失控到此地步?对一个疯子,一个陌生人,一个狂妄之徒,应当讨厌却不讨厌,应当唾弃却不唾弃,心里头不知从哪个角落生出那些个秘密的喜欢,秘密的心动,甚至是那种激情不能自抑的反应?
这不是她自己,这种状况太陌生,她不知道怎么处理。宛若一时烦躁无措,抱了未婚夫胖圆的胳臂,急急就走。
立凡以为她这是要打道回府了,不料她却踅往河堤的方向去。他诧异地问:「我们不回家吗?」
「我们沿河边走路回去,怎麽样?」宛若望著灯彩如画的河堤,存著希望的建议。一段路的缓冲,或可帮她平定平定心绪。
「走路回去?」立凡惊道。「那不就绕了一大圈?等我们到家起码十一点了。」
「立凡,你从来没想过试试夜生活吗?」
他愣著没答腔,宛若叹了叹--明显是没有。立凡的生活是嫌呆板了些,一向宛若也视为理所当然,但是今晚,她硬拖著他走。他虽不情愿,倒也没有强烈反对。
这段河道,整治前,沿岸蜿蜓有致,水声清越,整治後,河床平整得像根尺,每隔两下怠慢地发出「漉漉」两声,音节单调得让最守节的女人也不耐烦。两人静默的走,足音和河水声同样单调。然而风吹著毕竟舒服,不久,立凡放轻松下来,侧头对宛若道:
「那个叫李弃的怪家伙,对你好像真的很有兴趣。」
宛若的喉咙堵了一下,她咳了咳。「不过是个古怪的人罢了。」是极力以不屑的口吻说的。
「古怪归古怪,那家伙倒挺有意思的。」没料到立凡道麽说,宛若看著他,好像他的脑袋突然裂开了似的。不可能,再过三百年,她也不会从那无赖身上体会出任何一点意思。「和他一道的那位小姐也有意思。」立凡加上一句。
宛若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妒意,她说:「看你和她有说有笑的,这位小姐想必非常迷人了。」
立凡听出来了,对她笑道:「咦,你不会是在吃醋吧,宛若?」
宛若被点破,自己也骇了一惊--她在吃醋吗?心里一问,更像胸口浸了一片冰,不由得伸手按著那处凉飕飕的地方。她不为立凡吃醋,竟然为了她发誓没有一点意思的那个无赖在吃醋?
有个娇俏的女人和李弃在一起,和她分明没有关系,她却思前想後;好奇,还夹杂著醋意--那女人是谁?和李弃是什麽关系?带了一个女伴在身边,还要厚著脸皮来纠缠她,他到底是什麽居心?
想不出所以然,对他气恼,对自己苛责,心就更乱了。掉头对立凡讪讪一笑,问他:「我像在吃醋吗?」不等回答,就又把他的胳臂一拽,改口问他和魏小姐聊了些什麽。
立凡没有卖关子,大致说了内容。而魏小姐是司法部长夫人的外甥女,话锋健,人可爱,显然是十分活跃的社交名媛。宛若没吭声,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越发气愤起李弃来了,气他带著有头有脸的女伴,跑来戏弄她的那种游戏人间的调调。
可是刻意藐视他,宛若心里还是不安,他说的话留在她心房咬噬她,像一排小而尖锐的牙齿。他最後是怎麽说?「苗立凡不是你的归宿」,一副严肃正经的态度,让人觉得自己彷佛铸了天大的错,非得及时修正不可。
如此心乱如麻,宛若还是奋斗地理出一条思路来--不,不必把这个人的话看得太重要,他是个存心不良的人,他存心毁坏地的幸福,如果她听信,那她就是和他一样疯。
宛若反反覆覆地想,好歹安慰住自己,略微近乎是自欺--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的,自欺下去。
☆ ☆ ☆
这不能怪宛若,自欺有时是种人生的必要手段,让人在面对自己时,不至於显得太狼狈。於是宛若能够回来继续忙地原有的生活,彷佛若无其事。
学期快结束了,她除了筹备婚事,也忙著赶写学年研究报告。资料室的窗口看得到碧朗的天空,一对比肩的山鹰接连几天在山巅回翔,使得宛若想到自己的双亲,也像这对鹰,始终出双入对,如影随形。他们有各式各样的旅行,宛若是不能随同的,那一年冬天也不例外,临走前他们安慰地道:
「爸爸妈妈要到西非沙漠去探集很多动物、植物的标本,并拍很多照片回来,到时雇宛若就可以看到了。」
但是那一回,他们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宛若把头埋进胳臂弯里,轻压著有点疫疼欲泪的双眼。
西非之旅成了绝响,没有照片,没有标本,甚至其间的详情也不清楚,一个随行的当地向导因为语言不通之故,无法把情况交代分明。
现在,有个人自称十二年前在西非救过她父亲一命……她父亲甚至因此把她「许配」给他!
她不相信父亲会做出这种事--他们又不是活在指腹为婚的时代里!可是,若事出无据,那个人又怎能句句说得如此确凿?她儿时一张照片又怎会落入他的手中?
那段西非之旅成了谜上加谜。
但对她来说没有什麽意义,双亲是带刺的回忆,她一向闪避著,她告诉自己,不想再追索,不想知道太多……
不想不想不想--宛若连唱了三个不想,却把笔往纸页上一掷,拿了那只陶红压花皮包,起身往门外走。
她一路到了音乐学院的联谊社,周三下午是他们惯例的聚会时间,在这里可以打听到各路和音乐有关或者无关的消息。
联谊厅播著义大利歌剧,她随著「公主彻夜未眠」的乐声走进去,眼光四下梭巡。太好了,熟人都在这儿,只要拉住一个包打听,到一边私下去询问……李弃这人的下落就出来了。她订婚那晚,立芝不是说了,李弃和音乐学院的人是一票的?
她拣中靠在吧台上的刘助教,那角隅人少,谈话比较机密。她直接过去打招呼。刘助教是指挥家申先生的助手,酒会那晚她和申先生都到场了。宛若点了一瓶沛绿雅矿泉水,和刘助教言不及义一番之後,清清嗓门,压低了声道:
「呃,刘助教,有个叫李弃的人……」
刘助教眼睛一亮。一在音乐会上为你弹拉赫曼尼诺夫那一个?」
宛若在心里呻吟。不是她低估别人的记忆力,就是这件事还在一周新闻大事的范围内。她企图装出一副自然的微笑。
「嗳,是的,这个弹拉赫曼尼诺夫的……他,嗯,他常和你们碰面吗?你们平常怎麽……」宛若结结巴巴,把手拧了拧。「如果你们要和他联络,那……?」
「你要找他吗?」刘助教可不像宛若拐弯抹角的,她嘴衔著咖啡杯缘,瞅著宛若直接便问。
宛若脸上那个微笑,渐渐丧失自然,变成发烫的微笑。她用指甲尖刮著矿泉水的瓶身,好像突然和那面绿底子标签有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