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教已经转过头去,寻著红格子窗下的一桌人,嗓门一点也不含蓄的拉开来,「申先生,您知道怎么和李弃联络吗?蔺小姐要找他!」
「弹拉赫曼尼诺夫的那个李弃吗?」申先生的嗓门与记忆力和他的助教势均力敌,他在那一头回道。然後搔著下巴沉吟。「这要问孟教授,他可能比较清楚……」申先生把身子斜倚出去,对著大厅远远一头咆哮,「孟教授!孟教授!蔺小姐问怎麽找李弃?」
教乐理的孟教授回过头,茫然反问:「哪个李弃?」
刘助教在这头帮忙提醒:「弹拉赫曼尼诺夫的那个李弃!」
宛若闭上眼睛。
「哦,他呀,」孟教授方方的一张脸笑开来。「怎麽,蔺小姐想再听他弹琴?」
义大利歌剧霎时添了满堂的笑声做陪衬,这会儿,宛若不单是脸上的笑容在发烫,她成了浴火凤凰,遍体上下无一处不是烫得滋滋作响!
孟教授迳在那儿摆手。「其实我和他也不熟,这要问赵博士--不过赵博士出国去了。」
孟教授对申先生耸耸肩,申先生转过来对刘助教耸耸肩,刘助教又转过来对宛若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然後趁著一旁有人叫她,一溜烟走了。
宛若握著拳头揉她发疼的鬓角。就算赵博士不出国,赵博士八成须得去问范博士,范博士又要去问程博士--这一路问下来,最後班师到动物学系的铁笼子那儿去问猴子,知不知道李弃这个人的下落!
宛若抄起沛绿雅像抄起一瓶伏特加,仰头痛饮,然後把瓶子撂下,喘了几口气,抓过皮包想走。
「小姐?」吧台里的酒保喊住她。「你要找那个弹琴的李弃是吗?」
宛若睁眼望著他。李弃已经成了这座校园的风云人物了吗?大学城里还有谁不认识他的?
酒保手上的白毛巾在红橡木台上,抹过来又抹过去。「他上回来过,我和他聊过天--他就住在青峰路的李家古宅。」
☆ ☆ ☆
由於在联谊社经过了一番折腾,宛若终於来到李家古宅时,显得有几分杀气腾腾的。她狠狠甩上车门,立在镂著老式菱型图案的灰石墙外。这里已是青峰路的尽头,再过去便是大片的草坡树林,荒无人烟。眼看著四下萧瑟,宛若不知怎地打了个颤,一肚子火气顿时消减不少。
精致的雕花铁门已经锈了,没有上锁,宛若找不到电钤,只得迳自推了铁门入内。
放眼望去,是座郁郁苍苍、十分宽敞阔然而荒荡的庭园。一道笔直的碎石子路,竖了一列高大魁伟的南洋杉,像一尊尊巨型古佛那麽庄严。林荫掩映处,李家著名的百年古宅,美丽苍凉的,站在岁月里。
宛若穿过古老的桂树,屏住气息走向她,像走向一位百年的绝色美人。
两层高的欧式洋房,由红砖和洗石子材质砌造得古色古香;半圆型山墙,精雕细琢的花草纹饰只教人叹为观止。更有那座华美的八面角塔,冠上刻有鱼鳞图纹的圆帽屋顶,尽是浓丽的巴洛克风味。
一般大户人家的宅邸,往往以宏伟见长,李家古宅却独独别具一种风流,一种妩媚。宛若走过长长的拱窗,却见到壁面上的花鸟、蝙蝠,和月桂叶的各种精巧浮塑,都凄凄迷迷的淹没在青苔下了。二楼花台,一只蝴蝶从蓝釉的宝瓶栏杆里,闲闲飞了出来。
她沿弧状的台阶而上,面对森严紧闭的大门,忽然踌躇起来。
她真的到了这里来找李弃,不能不有一种羊入狼口的顾忌,但如果竟然就此却步,掉头回去,又显得在联谊社那场丑出得太没有价值。这是李家,谅李弃不至於在家人面前太过造次吧?不过……宛若踢踢蒙尘的原石地面,回头张看了一眼。这地方实在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李家曾是显极一时的大家族,近年虽然家势没落,名气还是在的--没想到这个李弃的出身,这麽有根底,她还把他当做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蛮人哩!
宛若吃吃一笑,随即警觉地收住笑声,整衣敛容,毅然拍了大门。
拍了半天,无人应门。宛若跑到长窗去探看,百叶窗扣得密密地,什麽也瞧不见。她有些嘀咕,越发不甘心走人,便顺著碎石子路踅到屋後去。
不料屋後是一片更大的园林,但是荒废残败,满目凄凉。大段的围墙倾塌了也没有再修筑,只安上薄弱的竹篱笆了事。
宛若正发著愣,忽然瞥见荫下一座亭子有人影走动,她赶上前去,判断是个病著身的老人。她刚开口喊了声「老先生」,他慢悠悠转过身,穿一身民初的黑布褂,一张皮包骨的皱脸,拿一对混浊的白眼珠子看看她,又面无表情的回身,飘飘忽忽移入一座砖楼去了。
宛若骇然地用手抓住喉咙,脸也吓白了。老天,这地方闹鬼!从她一进来,一个生人也没见到,独独那老人……那身装扮,那一脸的阴气,分明是个死了很久的鬼--
宛若骇叫一声,转身想冲,却一头撞上一具人体,一双凉凉的胳臂把她抓住。她放声尖叫。
附近一株老树上的鸟群都受惊飞了起来,草丛里一只不知什麽玩意儿也「吱」一声窜逃了。宛若还在叫,恍惚中听见一个熟悉而又权威的人声喝道:
「好了,宛若,没事了,没事了,别再叫了。」
宛若茫然抬起头--一张俊秀的脸,面带关心的看著她。
「李弃!哦,老天!」宛若如见救星,呜咽似的抱住他。
李弃拍抚她的背,一边喃喃安慰:「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他的嗓调十分温柔,十分和悦,而且他很会安慰人,他说的话很有安定力。宛若伏在他胸前,战栗感渐渐缓和下来。他这才问她:「你是怎麽了?」
「我看见鬼了!」她带著馀悸喊道。
「鬼?」
她猛点头,气息还有点喘促。「对,一个老人,全身黑褂子,飘进砖楼去了。」
李弃回头往砖楼瞄了瞄。「那是老藤根,我祖父留下来的老佣人。」
「老佣人?可是他的眼珠子是白的!」
「老藤根九十多岁了,腰也弯了,耳朵也聋了,两只眼睛得了白内障,怎麽也不肯开刀,所以变白了。」李弃解释著,唇角泛起了笑色。
温馨的时刻结束了,宛若一下把抱得紧紧的李弃推开,她整理上衣,像十八世纪的淑女那样尊贵骄傲的说:「叫他别再这样装鬼吓人。」
「老藤根年纪虽然大了,脾气可还冲得很,他要是知道你把他当成鬼,一定会拧掉你的耳朵。」李弃说著,凑到宛若耳下热呼呼呵著气。
宛若闪开去,转著皮包,嘟了嘴就要走,却听见李弃警告道:「不要从那棵紫薇树下走过 从前有个小丫头在那儿上吊过。」
宛若倒抽一口冷气,踉跄後退。
「不过她两三下就被救活了。」李弃优闲地补充道,不顾她在一旁瞪眼怒视,吹著口哨便走进後侧一座木造仓库,在门边乒乒乓乓不知拿些什麽,一面问著她:
「蔺小姐大驾光临,找我有什麽事?」
宛若踱过去,靠在门边上脚斜放在另一脚上,在那儿拢著头发。到这地步,势不能开门见山的表明来意,於是装著腔嗤道:
「谁找你来了?我下班回家,经过这儿,好奇进来瞻仰这栋老房子--怎麽知道你也在这里?」
仓库里发起一阵大笑。
「得了,你的演技拿不到金像奖,」李弃在里面说。「何况一个小时前,我就接到情报电话,」他的声音突然逼近宛若耳边,她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他把一颗头从门边的窗口伸出来,靠在她颊边,同时手一伸,戳著她的鼻尖。「说你下午在联谊社逢人就打听我的下落。」
宛若一跃而起。「我逢人就打听--」她一咬牙,是那酒保!「我才没有!我……」
可是李弃已拎了一只桶子,离开仓库,很快就没入林荫,看不见人了。宛若站在满天黄黄的暮色下,一阵风起,把林树吹得簌簌作声,听来萧飒极了,她抱著皮包打了个哆嗦,左右观看著。
「李弃?」她喊著,咽了一口,尖著声又喊。「李弃!你在哪儿?」
经她这麽一叫,林荫深处响起一阵马嘶声。嗄,这个男人遭了天谴变成一匹马了?
宛若蹑手蹑脚循著声去。
「这儿,」他在林荫那头喊著。「过来吧。」
宛若惊奇地发现,林园中央竟盈盈有座小湖,湖边柳树簇簇,柳下立了一匹高头大马,是锈黑色,鼻尖白;李弃手拿毛栉,打著赤膊,正在那儿刷马呢。
宛若咬住下唇,把皮包抱得更紧,压制著怦然而起的心跳。难怪刚才觉得他的胳臂凉凉的,他原本就没穿上衣嘛,他只著了条灰橄揽色的紧身Lee Cooper,展露著结实均匀的肌理曲线,在黄昏的光色下,他的肌肤显得温温润润的,极为……极为……悦目迷人。
她倒退寸步,直到这一刻才发觉自己太莽撞了,没有考虑的就跑来找他。像这麽一个狂妄、自大、漫不在乎、随心所欲的男人,偏偏发了心闹上她,原是她最该回避的……
「你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想站在那儿训练吐纳吗?」李弃蓦然发问,手里依旧忙碌地梳理马鬣。
宛若这才发现自己张著嘴在呼吸,她猛地闭拢嘴巴,把两手一绞,心想既来之,则不能无功而返,爸妈在西非那一段的事故,一定要向李弃问个清楚。
人真是只患无志,这一决定,空气立刻两样了,她抬头挺胸,做出极有分量的要求,「你和我爸妈在西非旅行过,我希望你把当时的情形仔仔细细的告诉我。」
果然,李弃亦不打马虎眼,当下慨然应允。「可以。」
他把毛栉扔下,收拾工具,拎了桶子就回仓库,不久扛著鞍具和鞍毯复返,纯熟地装勒、配屉、上鞍。最後,他一面扣肚带,一面对她说:
「周六早上六点钟,我们在四季广场碰头吧。」
宛若愕然问:「做什麽?」
李弃把挂在树枝上一件黑色背心拿下,往头上一套,然後踏蹬上了马背。他跨坐马上的姿态实在是英俊伟岸,宛若仰望著他,一张俏脸又变得红红的了。
他却把两肘横在鞍桥上,俯下身来笑著对她说:「我们去爬『一线棱』。」
她睁大眼睛。「一线棱?」南郊山区最险恶的一段地势。她往後倒退,脱口道:「不要!我才不和你去爬山。」
这拒绝也太直接了点,李弃只是怡然一笑,扬起缰绳,喝马过湖畔,跳越墙边一丛低矮的夹竹桃,到了竹篱笆外。
宛若怔了那么一会儿,一回神就奔向竹篱笆。李弃在篱外奔马,宛若在篱内追著他,连声呼喊:「李弃,李弃--等等!」
到了篱笆尽头,李弃勒了缰,马儿在原地腾转。宛若攀在篱笆上,喘吁吁探出头,著急而又气恼地问他:「你不是答应要把我爸妈的事告诉我!」
他驯服了马匹,靠向篱笆,斜出身子,伸手将宛若的後颈连著秀发把住,勾了过去。
「周六和我去爬一线棱,我就把你爸妈的事源源本本告诉你,绝不食言。」他对著她的鼻端低声的说,然後在她唇上深深的一吻,即把人放了,策马朝著开满野牡丹的草坡驰骋而去。
☆ ☆ ☆
李弃骑马上了山岗,天色像酒一样,黄得醺醺然的;宛若樱唇的滋味,也像酒,香香的,醇醇的,蜜蜜的,同样醺人欲醉。
他的目光越过苍茫的草坡,看著远远那部开下山的翠蓝色小本田,笑意抿在嘴边,一双修长的眉却蹙了起来。
这样拨弄蔺宛若,到底为什麽?难道他还真把她的人生幸福放在心上,自认该负起导正她的责任?他自嘲地一笑--那种笑容永远带著三分的放荡不羁。
也许他不过是想给自己这段过渡时期寻点开心--寻欢作乐向来是他的专长,一个人活著不找乐子,那简直是徒劳无功的人生。他从小有这等见识,正正经经的李氏一族始终很难把他视同己出,那也不是没有来由。当家族全体都在恪守祖训,力争上游的当儿,他却在尽全力的颠覆这个传统。
他祖父收留他,无非不想这个带了一半李家骨血的胚子,在外头浪荡得让整个家族的脸都难看。
他们到底看他不过去,十来岁就差人把他送出国去,哈,那可正合孤意,从此他无拘无束,玩得更是一点也没有辜负自己的人生理想。
李弃在风里笑,望著远处那逐渐消失在弯道上的翠蓝色小本田。周六她会到吗?也许蔺宛若只是个胆小鬼,没有勇气接受挑战,除非她找到更大的理由……
他把掌心一只银耳环拈了起来,夕阳光照得坠子上那颗清水珠透红透红--是刚才吻她的时候,顺手把这玩意儿卸下来的,失去娇滴滴的这麽一只首饰,她一定很心疼吧?
越是美丽的女人,对美丽就越难割舍。
李弃咧嘴笑了,把掌心一收,牢牢拿住那只耳环。随即踢了马儿一著,喝道:「掌中轻,咱们再跑它一趟!」
他御著骏马,在满山灼灼的红花丛里飞驰,风把他的长发吹得潇潇洒洒的,不可羁绊。
第五章
绝不食言。
一个小偷的保证能够当真吗?十之八九他的话和他的人一样没信用!
宛若手持那枝包在玻璃纸里,其娇无比的紫玫瑰,瞪著秀眼,鼓著嘴,一副和花儿赌气的样子,枝末系著一张象牙白的卡片,却不以为意的荡呀荡的。卡片上写著:
明日如期赴约,耳饰自当奉还,令尊令堂之事,知无不言,绝不食言。
她的耳饰!打从周三在晚餐桌上,立芝指著她的耳朵问另一只耳环哪里去了,她足足找了三天,也急了三天。十分钟前,一个花店的男孩把这枝紫玫瑰送到研究室,宛若才恍然大悟。
李弃不知几时趁机偷了她的耳环,现又小人行径的以此要胁她!
宛若一会儿咬牙,一会儿吐气,终於是气不过,悻悻把那枝玫瑰花往窗外扔了出去。
一只耳环有什麽舍不得?然而,那是母亲的遗物,又是……又是她至为心爱的一副首饰,光凭这一点,她就注定要受他要胁。
她抬起头,窗外,是瓷一样的蓝天,远处层峦叠起的南郊山脉,历历可见。
她六岁就随父亲去登过一线棱了--整条岩棱,寸草不生,窄不容足,两旁峭崖直泄下深不见底的溪谷。大人屏住气,步步为营,像蹑著脚在刀锋上走,她却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轻巧张著两臂,像颗珠子滚在瘦棱上,来来回回,流流俐俐。同行的山友看了都捏了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