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又觉得眼睛酸酸刺刺的了,她垂著头把手背贴在眼皮上,隔了半晌,才缓缓放下手来。日光札著眸子,但她还是看见了躺在绿殷殷的草丝上的那枝紫玫瑰,那麽丰艳……
宛若走出去,把玫瑰花拾了回来。
母亲的耳环要索回,父母生平最後一段旅程也要问明白,两样李弃都别想给她蒙混过关。她爬一线棱的身手还是很矫健的,李弃不见得能在这上头欺负到她……
宛若倚著窗,沁沁然嗅那玫瑰花香,嘴稍勾起了一个形似菱角儿那样的微笑。
这天,一家人用晚饭的当儿,宛若宣布要去登山的消息。她眼睛望著立凡,有争取立凡做盟友的意思,然而立凡绝无一丝兴趣,即使不是冒险犯难的事。他忙表明态度,说办公室诸事得赶在结婚之前处理好,宛若这阵子够忙的,学校既从明天开始放暑假,她偷个闲上山活动活动也好。
宛若颇感到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她拖出她的登山背包,打点水壶和雨具,不知怎地,心中乍然涌现一股兴奋热烈的情绪。一线棱……
李弃要爬一线棱是吧?很好。没有人能够要胁她而不付出代价。宛若冷笑三声,把父亲送给她的那把二十四用瑞士刀扔进背包。
☆ ☆ ☆
清早六点的四季广场,几只鸟儿从行道树飞到铜像头上,有个老人手拎著黑布罩的鸟笼,走过红砖道。除此之外,街上是安静空荡的,到一种十分洁净的地步。
宛若在广场边下了车,嗅到一阵香滋滋的气味,回过头,李弃已经靠在小本田另一侧的车门上了。果然没错,他手里拿著白底黄条的纸袋子,装的正是安东坊那远近驰名的鸡茸热狗。那股子刚出炉的的香味,宛若再熟悉不过了。
李弃回过头来对她笑。「过来吧,我来开车,你好好享受一顿早餐--鸡茸热狗和枫糖松饼,还有咖啡,吃饱喝足好上山!」
他说得真是诚心诚意,宛若却拿娇眼白他一下,她打赌这绝非巧合,鸡茸热狗和枫糖松饼,打小她就爱这两味,那两回登一线棱,父亲也是先绕到安东坊,买了热腾腾刚出炉的热狗和松饼……
看来他手里掌握的资料还不少。
李弃把纸杯装的咖啡喝了,扔进街旁的粉红垃圾桶,然後踅过来。两人在晨熹的阳光下相互打量。宛若今天穿浅蓝上衣,洒黄雏菊印花,配深蓝轻磅牛仔裤,高原黄的野战鞋。李弃束著发,著一件军装式墨绿外套,黑色牛仔裤,黑色短统鞋,黑色登山背包。
宛若闪动著睫毛,垂下眼上会儿又半抬起来,悄悄度量他。大凡男人生得过度的秀俊风流,往往就显得文弱,独独李弃身上总是展现出一股英气,拘束不住。她父亲蔺晚塘也是个美男子,但他是纯粹的男性美,不像李弃,李弃彷佛是个综合体,看得到俊爽、阳刚、放肆不羁,譬如他的眉、他的鼻、他的笑;也看得到深沉、婉转,甚至妩媚,譬如他的眼神,他的头发……
宛若在那里娇眼流转地对人评头论足,当事人於是开腔说话了:「你不会是突然决定--烹了我当早餐,会比吃热狗来得过瘾吧?」
宛若脸一红,「啪」地抢过他手上的餐袋,从另一侧上了车。两人的背袋都丢在後座。李弃坐在她的驾驶座上,像坐在自家客厅一样舒适自在。
宛若侧眼看他。「我以为你该有一部悍马吉普车,或是YAMAHA越野车什麽的。」
他笑答:「我一无所有。」
他自然是在开玩笑,不过怎麽听来不大像是玩笑。
宛若把餐袋打开。「走三号公路一个小时可到南郊山区,单攻一线棱,来回脚程四个小时,健脚的还可以更快。」
「Yes sir!」李弃响亮喊一声,小本田如箭倏出。吓,他开车的架式也和她父亲不相上下。宛若反倒悠哉了,往椅背一靠,一口一口吃起她的松饼来。
美味在口里咀嚼著,一波波的山水送进眼睛来,一切都是熟悉的,好像背下来过,藏在心的角落,现在都争先恐後的回到了眼前。
一个小时後,他们抵达目的地。宛若下车望著莽莽群山,内心澎湃充满了回忆。
☆ ☆ ☆
李弃下了骆驼,望著莽莽大漠,内心澎湃充满了新奇。
在他的前後左右,八荒四野,全是浩浩荡荡的黄沙,炎阳在头上煌煌的照著,他痛快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好像一阵风来,他就可以化做一颗沙粒,消失在这片大漠之中。
其实,他不在乎自己消失在哪里。
只要那地方不是纽约。纽约太冰冷。
多年前他们让一个远亲把他带到纽约,美其名出国念书,其实是把他放逐。身边唯一熟悉的,是个从家里跟著来的、略识英语的老仆。他们住在一栋偌大、冷清、老式的公寓里,上下邻居全是老人。李弃觉得他也和他们一样是个待死的人,虽然他才十三岁。
他倒不是在乎什麽。母亲别嫁,进了另一户豪门,从此和他再不相干。李家亦怕他碍事,迢迢把他送出国门。然而三年後的岁末,他母亲偕同丈夫和他们七岁的独子,来到纽约访问时,李弃还是冒著风雪,兴匆匆跑到饭店想见母亲一面。他在饭店大厅和他们一家三口不期而遇,他雍容华贵的母亲只瞥了他一眼,整张脸就冻住了,搂著丈夫孩子匆匆走过,避著他像避个来要依索命的小恶魔。
李弃内心剩下的那一点儿盼望,整个儿荡然无存。
他在风雪中走著回去,越走越有种想要抛开整个世界去流浪的念头。回到公寓,他抄起飞镖往挂在晕黄的墙上那幅世界地图一掷--一镖射中撒哈拉大沙漠。
至少那地方是热的。
他可错了。沙漠的白昼固然酷热,入夜之後却是奇寒无比。他到了茅利塔尼亚北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子,第一个晚上就差点给冻死--全拜蔺晚塘和曹曼鸿两人之赐!
他在村里找到一个向导,雇了三匹骆驼,那黑人操著蹩脚的英语,拍著胸脯保证,会带他去看最壮观的沙漠,然後收下李弃大把的钞票--李弃没有亲人和温情,但他有他祖父留给他花不完的钱,他对李家有这点唯一的感激。
然後这天黄昏,一架直升机载来了一对夫妇。从一开始李弃就不喜欢他们,这两个人从头到尾一股劲儿的在那里亲亲我我、婆婆妈妈,简直让人受不了。
等到蔺晚塘发现村里唯一可宿的一间客房,给李弃先占了去,他立刻朝他而来,软硬兼施,逼著他把房间让出来给他太太。其实那所谓的客房不过就是座小茅棚,但至少有张木条钉成的床。
「女人嘛,总需要一点私密,一点舒适,」蔺晚塘对他勾肩搭背,笑著说。「咱们大男人,将就将就也就过去了--他乡遇故知,今天晚上,咱们就在外头搭帐篷,喝酒聊天!看过沙漠上空的星星没有?那才壮观!你会明白为什麽古代的阿拉伯人和波斯人都是优秀的天文学家。」
蔺晚塘没有告诉他,晚上沙漠的上空有星星,沙地上还到处是蜘蛛、蝎子和蛇!
这天晚上,李弃果然抱著无花果酒大灌特灌,因为气温骤然降到了冰点,蔺晚塘把一张红黑色的游牧地毯里到他身上,他依然猛打冷颤。
这男人谈兴可好了,他告诉李弃他们此行的目的,是预备对沙丘地带的动植物做一次广泛的观察。「乘坐骆驼是欣赏沙海风景最好的方法了,」他侃侃道来。「骆驼脚程不快不慢,无声无息,高坐鞍上既可把四周景物一览无遗,又不致对沙丘造成干扰。」
李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著的--或者说醉倒 隔天他醒来,人在帐篷里,外头已是日上三竿,他雇来带他游沙漠的向导和骆驼,早被蔺晚塘夫妇另以重金拐带走了!
等到李弃终於向沙漠出发时,带著他的是个瞎了眼睛的摩尔人,这摩尔人还坚持要把他整批家当八只骆驼一起带出去,李弃无可奈何只得答应,因为村子上上下下都说他是最要得的沙漠向导。
跟个瞎子走,起先李弃简直是提心吊胆的,但是不久後,他对他的信心完全改观--这摩尔人穿著长长的蓝布袍子,把可兰经文挂在胸前,头脸则用一块大头巾缠住,走著走著,就蹲下抓把沙起来嗅一嗅,然後说出他们的位置所在,比李弃带来的罗盘和指北针还要准。
他要带李弃往哈达绿洲走,天气十分炎热,他们穿过沙尘和热雾,千辛万苦爬过一座让人头晕的黄色沙丘,然後听到有人在欢声对他们呼喊。
李弃还在原地团团转,摸不清楚声音来向,摩尔人已牵了骆驼,朝一簇相思树去了。
李弃没想到还会在沙漠里碰上蔺晚塘夫妇,原来他们的黑人向导夜里偷了装备,带著骆驼跑了,两人正在这儿发愁,不知怎麽办好呢?李弃差点拍腿大笑,阿拉终於主持正义,代他惩罚了这两人,他心里还在大喊活该,却见蔺晚塘把剩下的装备扛上摩尔人的骆驼背上。
他忍不住嚷道:「你做什麽?」
蔺晚塘抬头对他笑。「还能做什麽--这下咱们只好同行了。」
和他们同行?除非撒哈拉沙漠变成撒哈拉大海,否则李弃死也不依。可是他的摩尔人却开口用阿拉伯话叽哩哇啦像流沙般说了一大串。
「他在说什么?」李弃疑问道。
蔺晚塘搂过摩尔人的肩膀,笑著答说:「他说如果你不答应让我们一起走,他也不做你的向导--毛萨和我是熟悉的老朋友了。」
李弃气得差不多七窍生烟,蔺晚塘的妻子却款款走过来,用天使般温柔悦耳的声音对他说:
「小兄弟,就请你帮这个忙了,好吗?」
小兄弟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望著曹曼鸿含笑的脸庞,不知不觉点了头。没有女人能够那麽美丽又那麽和气。
蔺晚塘在一边大笑。「早知道小兄弟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早请我夫人出马了,还在这儿多费唇舌!」
这一回,曹曼鸿帮著李弃瞪了蔺晚塘好几个白眼。
这天傍晚,一行人在一处沙掌环绕的凹地扎营。蔺晚塘问他:「你多大年纪了,小伙子?」
「二十。」李弃谎报年龄。
「二十?我还当你才十五岁呢,」蔺晚塘摸著下巴打量他。「不过个头小的人,看来总是比较年轻。」
个头小?李弃觉得血气冲上脑门,他今年十六岁,身高一七六,而且还在长!
他瞪著身材硕长,足足高上他一个头的蔺晚塘,蔺晚塘却兀自笑咪咪地向他招手说道:「来来来,我教你一招--小个子如何打胜比自己体型大的对手。大个子的弱点在於重心太高,脚步不稳,你要尽可能缩小身体,扑上前抱紧对方腰部,吊在他腰上,让他脚步更不稳。如果你把头钻进他的胯下,用力一抬,他就会翻倒过去--」
李弃倏地向前扑,钻入对方胯下,用力一台--蔺晚塘整个人往後栽,「碰」一声躺在沙地上呈大字型。
瞎眼的摩尔人坐在营火一旁问:「帐篷垮下来了吗?」
蔺晚塘甚至无法博得娇妻的同情,她走过来挽住李弃的胳臂,对他说:「过来喝咖啡,烩羊肉也好了--毛萨直说香呢。」不理会她丈夫。
往後蔺晚塘不再教李弃搏击技巧,但是他教李弃如何分辨沙漠里有毒和无毒的植物,他告诉李弃什麽是鬣狗的爪印,什麽是羚羊的蹄迹,他带李弃到沙沟的灌木丛下去找蜥蜴和小啮齿动物的洞穴。一个乾冷的清晨,他们一起追踪一只黄茸茸的小猓狐,拍下它吞食甲虫的照片。
他随时向李弃丢下一个问题,然後扬长而去,李弃只好一个人去想答案。想得最多的是,在人皆日无用的沙漠,你看到什麽?李弃发现,那是自然的力量,自然的贡献。他们躲过了一场吓人的沙暴之後,李弃心悸地领悟到蔺晚塘说「你带著狂妄来,走时却只有谦卑」的道理。然後有一晚,李弃用望远镜观测到几个月亮环绕木星的天文景象,那是另一个星球世界,他大喜若狂,终於明白蔺晚塘何谓「跑了一趟沙漠,你连时空的感受都会改变」那句话,他果然有种想自负也难的感觉了。
李弃渐渐搞清楚蔺晚塘是怎样一个人--此人霸道、狡诈,一逮到机会,不是唬你就是整你;他是科学家、哲学家、探险家,同时,他也是最好的老师和朋友。
☆ ☆ ☆
李弃拨开山藤,跃上阻路的一块巨石,回身向宛若伸出手,要拉她上来。他们在浓荫的山路上已走了一个小时,宛若却站住了,仰起脸儿打量李弃。
如此听来,她父亲最多收李弃当门生,可没收他当女婿。她按捺不住的问:「我父亲什麽时候把我的照片给了你?」
李弃低著头对她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那是我们到达哈达绿洲的事了--你爸妈只顾著效调查,害我和我的向导陪著他们团团转,拖了十天才到哈达绿洲,你父亲问心有愧,就把你当谢礼送给了我。」
宛若啐道:「胡说!你明明说是你救了他--他遇上什麽意外?」
「这说来可惊险了,」李弃端正脸色道,一双眼睛却闪烁著笑意,俯下身去把她拉上来。「我们找个地方休息,我慢慢告诉你。」
宛若安静随他走了片刻,然後好奇的问:「沙漠里的绿洲是什麽样子?」
李弃侧了头,俊脸出现回想的表情。「绿洲上有水井、枣林和果树,看得到欧洲飞来的候鸟,游牧民族和骆驼商队来来去去。」
那天亦是相同的情景。他们在绿洲宿了一宵,一大早,在附近扎营的游牧人用木碗送来羊奶,答谢蔺晚塘昨晚以打火机相赠。他们在枣椰树下铺了地毯,羊奶佐以浸过蜂蜜的炸糕饼当早餐吃。正谈笑间,一条缆绳粗的有角蝮蛇从树上掉下来,不偏不倚落在蔺晚塘肩上,瞬间捆住他的颈项。
什麽都来不及想,李弃就扑了上去,一把他在诺克绍买下的阿拉伯山刀握在手上,猛刺向蔺晚塘的脖子。
蔺晚塘躺在沙地,那尾血肉模糊的蛇还像领带似的挂在他胸前,他抱著脖子咻咻喘了半天气,陡然跳起来,勒住李弃的喉咙吼叫。
「小子,你想杀了我不成!我的脖子险险被你戳成蜂窝!」他却又突然纵声大笑,把李弃的肩头一抱。「你的反应可比蛇还快,再迟个二秒,你们只好把我抬到沙漠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