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女儿,」後来蔺晚塘对他说,满面的得意。「别看她年纪小,论起机智、反应和敏捷,那可不在话下……」
从这时候开始,这具话匣子打开了就再也关不上--蔺晚塘把女儿挂在嘴巴讲个没完,李弃则是困得直打呵欠,也不知什麽时候睡著了,最後被蔺晚塘一巴掌打在肩膀上吓醒过来。
蔺晚塘搔著下巴,兴致勃勃瞧著他。「我看你这小子挺有意思,咱们又这麽投缘,今天亏你眼明手快救了我一命--这样吧,我就把女儿许了你啦!……」
到时如果你拿得下她,蔺晚塘最後是这麽说的。
☆ ☆ ☆
李弃没有把结尾这一句告诉宛若。看她坐在石头上,好像也想不出什么话来驳斥他,一会儿瞟著他,一会儿咬指甲,最後又专心一意的数起自己的手指头来,脸颊粉粉的,勾著彷佛一吹即散,一抹缥缈的红晕。他也不慌不忙倚著一棵野树,欣赏她那副逗人的模样,越发觉得她可爱,忍不住要笑。
过了半晌,似乎宛若决心暂时放下这道题目,改口问他:「你和我爸妈同行,一直到……」她顿挫了一下,嗓音变得不太稳定。「最後一天?」
总要交代这个段落的,李弃也知道,他却有些不情愿,缓缓站直起来,双手反剪在後,踢著爬在地上的树根。
「是的,」他说。「我们在哈达绿洲的第二天,有个游牧人提到附近一座裂谷有些古老的壁画,你父亲立刻请他带路,毛萨留在营地照顾骆驼,我也跟你爸妈去了。」
那座裂谷约莫半天路程,他们沿著一条旧河床向上攀登,满地都是黑色乱石,极其难行。他们在悬崖上看到第一幅史前石刻,那是一只大角羊,蔺晚塘显得非常兴奋,前前後後的搜索其他的图画,一一拍摄下来。
後来他听说悬崖下方另有一幅油彩,规模更大,图样更精,他怎可能按压得住?立刻打定主意下崖去。这次连曼鸿都露出迟疑之色,悬崖实在陡峭,加上土石松散……然而她没有劝止丈夫,只亦步亦趋跟著他。
蔺晚塘身上别无任何装备,单背了相机,徒手便攀下崖去。谁也不知道他在崖下出了什麽事,只听他一声叫,士石簌簌崩落,他一道黑影直往下坠。
「晚塘!」曼鸿失声喊道,纵身便向深谷抛去。
李东更是骇然,扑过去拚命一抓,两人双双翻倒在崖边,他趴在崖边,曼鸿吊在崖下--李弃後来知道,徜若不是後头那个游牧人牢牢抱住他的一只脚跟,他也要跟著滚落悬崖。
曼鸿热泪盈眶仰起脸来,对李弃说了最後一句话--告诉我女儿,爸爸妈妈爱她--然後挣脱他汗淋淋的那只手。
跟著蔺晚塘坠下万丈深渊。
☆ ☆ ☆
风落脚在树梢,山林很静,一只小鸦在山头的那一边呱叫一声,停了停,又一声,四野都起了一种荒旷的感觉。
宛若依旧坐在石上,头垂得低低的,李弃却不认为她是对地面的落叶产生了兴趣。他清扫一下喉咙。
「宛若,」他和声道:「你母亲要我告诉你--他们爱你。」
她许久没有作声,然後猛地扬头,脸上一条条绘著的都是悲愤的表情。「不,他们不爱,他们根本不爱--对他们来说,我一向就是多馀的!」
李弃彷佛没有想到会是听到这样的话,挑了眉惊诧地看她。她也不理,抄过地上的背包就走。李弃望著她那发著脾气、僵硬的蓝色背影,随即揣了背包追上去。
她生著气,走得甚快,李弃惊讶於她的速度。在一处峰回路转的地方,他追上她,伸出手把她抓回来。宛若跌到他的胸前,她满脸全是汗,或是泪,纷纷漫漫往腮下落。
「宛若……」李弃柔声唤道,把她纳入怀里,依稀感觉到她哆嗦著的双唇在他胸口,像雨中的花苞那样微微颤抖。
然後,他捧起她湿濡的脸,用一根手指慢慢推去她颊上的水渍,先是左颊,然後右颊,又回到左颊……她眼里的汗汪汪直流,一会儿便又湿了一片,李弃索性低下头,用他乾爽温暖的脸去擦拭她,他的嘴唇像柔软的棉花,吸取其徐过多的水分。
最後她把脸偎在他的肩头,像疲倦了的小孩,她原本有些抽搐的双肩,现在柔和的垂了下去。李弃让她伏在他的胸前歇著,听著她彷佛还有些热烘烘的鼻息。
她父母是爱她的,他想这麽对她说,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谁能替别人决定这样的恩怨?何况是他。何况是一颗对亲情总是冷嘲热讽的心。
於是末了,他只是挑起宛若的下巴头儿,带著微笑说:「早知道我就不背那麽大一瓶矿泉水来了--光喝你脸上的就够了,而且更香呢。」
宛若把他推开,赧然地骂他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
她转了身又走,李弃在後头哀哀叫。「别再用跑的了--丢了你我可惨了,这地方我又没来过。」
宛若踩在一根倒木上回过头。「你没来过一线棱?」她瞅著他问。
李弃耸著肩摇头,四围看了看。「你父亲把你六岁爬一线棱的事说得好神!!我看来没有什麽嘛。」他还把句尾的音节轻佻的拉高。
「或许吧。」宛若转身回去,背对他抿著嘴慢慢笑了。
李弃没有来过一线棱,而且他觉得这地方没有什麽--宛若一直在等待的机会到手了。
不知轻重的人,保证死得很惨。
☆ ☆ ☆
他们已经在山棱上了,林树渐稀,荒草在参差的岩块间偷生,蛮蛮荒荒一片粗黄的色调。宛若在弯道上打住,双手叉腰吁了口气,便指著前方一座黄腾腾的大峭崖说道:
「喏,一线棱到了。」
後头没声没响的,宛若回头去看,李弃就站在她身後,直著眼瞪住那座活像巨人使了大斧劈出来的断崖绝壁。
「路呢?」他绷著嗓子问。
路是有的,在大峭崖下方另有一条山径,窄是窄了点,但有林木蔓藤可以攀附,也可以扶壁而行,不过这种「敬老路线」,李弃走来一定觉得可耻,宁可直接上棱面对出生入死的考验。宛若吟吟笑道:
「我父亲没告诉你吗?走在棱线上那种两面悬空,摇摇欲坠的感觉有多刺激!」
把妻女带到这种地方来的是疯子,李弃阴沉地想,却见宛若也不等他,迳自朝裸露的棱脊去了,他赶上前把她拽住。
「等等,宛若。」
她回头斜瞟他。「怎麽?怕了?没胆子走?」
李弃铁青著脸,把宛若拉到身後。「我先走,你跟住我--小心点,这不是闹著玩的。」
没想到棱线上的风那麽大,呼呼刮著人的两耳,脚下是细窄得一条线似的岩脊,宛若张著两手维持平衡,手心出著汗,绝不往下看,心脏在亢奋地跳跃。她却不时在李弃背後娇笑,风凉的调侃他。
「嗳,不必太紧张,你就当你是在学校的围墙上走就成了--你总爬过围墙吧?」
一会儿她又喊:
「这样吧--你要是实在害怕,那就跨坐在棱线上,用爬的前进,胆小的人都是这样走的。」
李弃停下来,回头对她说:「前面很陡,得手脚并用爬上去,你先等我上去再跟上来,以策安全。」
这个陡棱像个鹰喙,耸向空中,李弃才攀住失峻的裸岩,头就昏了,一不小心滑了一脚,身子陡然向下溜,他挂在那儿,风吹起他的墨绿外套,他像悬在枝上欲坠未坠的一片危险的叶子。
宛若却是不慌不忙跨坐在棱上,朝上对他摇著头。「我说你这是何苦?来爬一线棱?这可不比坐在那儿弹钢琴那麽写意,没有点身手……」她叹了一下。「我早该想到的嘛--英俊小生通常是钝一点,笨一点,胆小一点,身手也差一点。」
李弃咬牙。「宛若--」
她笑著挪向前。「好,好,我来推你一把。」
她往李弃的背部一推,他借力上了陡棱,匍匐在那儿喘气。宛若却是轻松敏捷地攀上棱岩,站在他後方整顿衣服,把衣上的绉摺一条条顺平。
「咱们现在刚好在棱线的正中央,向前也得走,後退也得走--你後悔可来不及了。」她没有办法不露出高兴的神情。
李弃慢慢从棱岩上站起来,慢慢回过身面向她,慢慢用低沉的声音道:「我干嘛後悔?我或许又钝又笨,胆子又小,身手又差,但是我可有很强很强的--好奇心。」
他所在的地势高一些,他的背後是蓝油油的天,阳光在头上,他的形体成了个幽暗的、漂亮的影子。他话说得特别的心平气和,宛若起了怀疑。
「什麽好奇心?」她小心问他。
他笑了,从容向前移一步,教宛若看见他那准备要使坏的诡笑。「我在想……在一线棱上拥吻美女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他又向前进一步。
宛若觉得身上有些部位开始发麻,她的脚尖往後点,颤颤寻找退路。「喂,你别乱来,这里可是悬崖峭壁,底下--底下是上千公尺深的溪谷。」
他还是带著笑,眼睛里迸著疯狂、刺激的光芒,步步前来,宛若不敢逼视他,又不能不提防。
头一次,她感觉到两只脚下是凉阴阴的虚无空荡,她朝深谷瞄一眼,立刻人就旋晕起来。李弃已经近了,她没有退路,後面是他们刚爬上来的陡棱……
他一寸寸向她迫近,她慌张地喊:「哎,不要闹!哎--你疯了,你是疯了吗?」
李弃一把将她抱住,宛若只是惊叫,丝毫不敢挣扎。他的脸蒙下来,蒙住宛若的视线,她的嘴被他堵住,她像没入水底窒息了,呈现一种轻微溺毙的感觉。然而她不是在水底,她在空中,风在四面呼啸,李弃像要吻她到地老天荒。
她紧闭著眼睛,还是感到天地在旋转,他们两人好像抱成了一团往峭壁下掉,她忽然睁了眼,才看见李弃已经离开她的唇,他们依旧在棱上,相互抓著,都在喘息。
「你果然是个道地的疯子!」宛若喘道。
「我总算尝到了在一线棱拥吻美女的滋味了。」
宛若对著他那张可恶的笑脸咬牙,今天绝不给他占了便宜去。她把他的胳臂揪得牢牢的。「那你想不想尝尝从一线棱往下掉的滋味?」
他冷静地回道:「你不至於这样玩命。」
宛若眼中闪烁奇特的光辉,她对他阴险而娇媚的一笑。「你可小看我了--」
一语未毕,宛若已拉著李弃从棱线上倾身跌了下去。整个山谷被李弃的惊叫声喊得轰轰响,但是李弃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呼喊,是疾速削过耳际的风力。心脏从他的嘴里跳出来,不知摔到什麽地方去了。
坠落万丈深渊的滋味原来如此,霎时他想大笑,至少他比蔺晚塘幸福,他死是死在温香软玉的怀抱里!他一向浪荡命,死了自己都不觉得可惜,可是宛若在怀里,刹那间,他忽然对生命感到莫名的难舍,难舍她,难舍自己……
到底的时候,两人的重量结结实实发出「碰」的一声,但是很沉,像大鼓蒙在布单里槌了一下。李弃背压住背包,像个驼子躺在那儿,头往後仰,他睁眼看见枝桠绿叶绣在蓝色的天空里,飞起来的尘土像烟一般的飘著。
宛若还在他胸前,两人还是相互抓著,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在搐动,过了片刻他才发现她是在笑!
「你没有死。」他说,嗓子哑哑的,是刚才猛喊的结果。
「你也没有。」
李弃左右张看,他们彷佛是在一块平台上,他用身体蹭了蹭,感觉到一层厚软有弹性的地皮。「一线棱下有人在卖弹簧床吗?这里怎么这麽软?」
「松杉落叶经年累月的堆积,形成了一片天然的弹簧垫子--我跳下来过好几次了。」宛若的喉咙里仍含著笑声。
她跳过好几次是吗?李弃想,他刚刚居然还想到死!
他仰起脸来瞧著她。「有其父必有其女,你和你爸爸一样坏。」
「比不上你坏。」宛若驳道。
他突然哈哈大笑。「难怪他要把你许给我--原来咱们是天生绝配!」
「谁和你天生绝配!」宛若板下脸,挣扎著想离开李弃,他不肯,抓著她不放,她圆圆柔软的胸脯在他胸口上揉擦,两人都起了异样的感觉,刚回到位置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蠢蠢欲动。
「宛若,宛若,你就像你父母,骨子底都带著冒险犯难的因子。」李弃摇头叹道。
宛若陡然变了脸色。「你错了,我不像他们,我一点都不一欢冒险犯难!」她一股劲地挣开李弃,跳了起来。
「宛若,你这麽不了解自己吗?还是你在自欺?冒险犯难是你天性的一部分,你父母的遗传,你该珍惜的。」
「你根本不懂,我讨厌冒险犯难,冒险犯难对我有什么好处?冒险犯难让我父母浪迹天涯,让我父母丧失性命,让我失去家庭,成了孤儿,它在我生命里制造这麽多悲剧--我怎麽能够接受它、珍惜它?」
她激动的说罢,走到平台边缘,不断扯动石壁上的蔓藤。她原本编著的辫子松脱了,斜挂在肩侧,她站在那儿像站在天边,身形纤瘦得楚楚可怜。
李弃起了一阵怜悯温柔的情绪,他走过去,原想把她扳过来拥著,却只是静静立了片刻,然後说:
「至少你把自己打点得很好 当年在你父母的告别式上,看你表现得那麽勇敢、那麽坚强,我就知道你不会有问题的。」
「你有来参加我父母的告别式?」宛若问,没有回头。
「我只在灵堂外绕了一圈,」李弃跟著她望著远方。事故後一个星期,他就离开了西非,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忘记蔺晚塘和曹曼鸿这两人。「後来几年,我回来过几趟,我远远的看过你,苗家对你显然很负责。」
「他们疼爱我,照顾我,他们让我知道什麽是温暖的家。」宛若转身对他说,特别强调般的,倒像在跟前面的一番话做对照。
他们也让你忘了你是蔺晚塘和曹曼鸿的女儿,李弃心里这麽想。为了使她高兴,他从外套的暗袋摸出一只小巧的碎花纸包,塞到她手里。
「耳环。」他柔声道。
「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宛若喃喃说,没有把纸包拆开,只是握得很紧。如果她拆开来看,会发现那并不是她母亲的遗物,而是另一对令人心醉的耳环。
李弃绕著平台走了半周,上下观察,然後问道:「我们怎麽离开这里?」
「你可以攀岩回到棱线,也可以下爬到棱下的山路。」她回答。把纸包小心收进口袋,扣上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