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刑天对他有恩,却从不求回报,也从不让人亲近他,更别提七年前沈家发生的那次意外,让沈刑天本就封闭的内心更显疏离,而且多了嘲弄。
伍崇涛看不下去他这样虐待自己,心痛地喊:“沈大哥,你惩罚自己也够了,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
“谁给你权利来教训我?”沈刑天蓦地打断他,冰冷的语气一如他尘封的心,有些事是不该被人搬上台面赤裸裸地谈,那会使他非常难堪。
“我只是关心你。”伍崇涛泄了气,坐倒在沙发上,心知这又是一次没有进展的谈话。
沈刑天的表情更趋阴森,“够了吧,我还有很多公文要看。”
下逐客令了,可见他现在的心情有多糟,伍崇涛体内乐观的因子又一一冒出头,“怎么会这样呢?我还以为混黑道的不用看公文处理事情。”
“你以为?”只要他不提到那件事,沈刑天乐得随他转换话题。
“拳头就够啦。”伍崇涛挥舞双拳道:“说实在的,这里一点也不像黑社会,反倒像一个正派经营的证券公司。”
沈刑天的学历极高,是毕业于哈佛企管的博士,而企业员工的素质和一流企业员工差不多,但这家沈氏企业背后代表的是“极东组”,这个“极东组”不同于一般的帮派,它是个新兴组织,从沈以正时代创办,如今交到沈刑天的手上,拥有两家建筑公司,一家证券公司,及许多情报管道,表面上是个漂白的组织,实际上是个比黑道更黑、更寡、更绝的地下指挥者。
沈刑天办公的情绪完全被他打断,索性推开案牍,“我看你跟义父住在一起太过悠闲了,要不要过来帮我?”
伍崇涛忙不迭地摇头,“我看不来这些数字游戏,还是你自己玩吧!”见他站起身,忙道:“差点忘了正事,沈老爷子要我转告你一声,要你下星期六回家吃晚饭。”
沈刑天冷凝的目光一闪,“又是相亲吗?”
“八成是,最主要的是你也的确到了适婚年纪,而沈老爷子把抱孙子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你今年说什么也跑不掉,非给他娶房媳妇不可。”伍崇涛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注意到沈刑天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沈刑天面向落地窗,静静地瞧着夕阳西下,却又垂死挣扎似的把天际全染成一片橘红色,既诡异又妖媚,恰似他的内心——既冰冷又像蛰伏已久的火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
许久,他才吐出一句,“告诉义父,我下星期六会回家吃晚饭。”
宽敞的办公室,因伍祟涛的离去而显得空洞与沉寂,正如沈刑天的生命一般,乏味而枯萎。
他燃起一根烟,很奇怪的,仿佛夜色与他融为一体般,他感到安心不少。
生命对他来说,是不断的难堪与折磨,当他开始有记忆时,人已经在孤儿院了,为了一顿温饱,他必须和院里的孩童大打出手,那个时候他几岁?四岁还是五岁?反正他已经快忘记了。
直到有天院里来了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他一眼看中年龄虽小,却有着不服输的脾气的他,并且给了他一个名字,沈刑天。
沈刑天永远都记得当时沈以正怎么说的,“刑天,这个名字就跟着你一辈子吧!命运对你的不圆满以及残缺,你必须靠自己的双手去向天控诉,去向天争取,甚至,对天审判。”
当时他似懂非懂,后来才明白了,沈以正原来是黑道分子,与原帮派里的人不合,索性自创了“极东组”,这个新兴组织比原来的帮派更加旺盛,因为领导者更狠,更绝,而由他一手带大的沈刑天更青出于蓝。
沈以正从某种程度来说,可以算是他的父亲,因为他让他求学,让他学做生意,让他明白这世界上有钱人与黑道没有什么不同,他常在想,如果当年没遇到沈以正,他的人生是否会有所改变。
“够了,当所有人都原谅你的时候,只有你不原谅自己。”
伍崇涛指责的声音仿佛仍在耳边,令他烦躁得烟酒交加,仍无法挥去这片苦闷。
能原谅自己吗?当他还是个九岁大的孩子时,沈以正抱来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婴儿,告诉他,“他是我的儿子沈皓,也是你永远的主人,以后你必须好好照顾他,把他的命看得比你的重,知道吗?”
知道啊,他一辈子都不敢忘,可是为什么还会发生那个意外?让他下半辈子一直背着这个沉重的枷锁,越来越喘不过气来。
如果这世间真有天理,那他的报应为什么还不到来?是他把所有的事都搞砸的,为什么还让他好好站在这?为什么倒下去的人不是他?
沉默许久,沈刑天线条完美的脸上出现常有的讥讽,或许这正是他这种人应有的人生,背负十字架的人生。
昂首饮尽手边的酒,起身再添上一杯时,低沉而有力的敲门声响起,沈刑天让人直接进来回报。
“堂主,你要的资料全在这儿。”这男人恭敬地把一叠文件全递上来,即使心底很好奇堂主为什么会对这女孩特别有兴趣,不过他聪明地不表现出来。
沈刑天应了一声,“搁着吧!”
这男人把资料袋摆在茶几上,只迟疑了一会儿,便让沈刑天察觉到异样。
“还有事吗?”
“堂主,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根据手下查探的结果,这位练湘婷有个闺中密友是中山分局的警员,我们还是小心一点的好。”这男人尽责地说道。
沈刑天沉着脸不说话,那天那小女人指着他大喊因果的情景,仍深刻的印在他脑海里,不是个挺好的经验。
“堂主,她要找的那个叫黄忆华的女人也有下落了。”那人又再度开口。
“哦?”沈刑天的兴趣被挑了起来,“她人在哪?”
这男人谨慎地挑着用词,“不大好,被不肖分子骗去拍A片,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沈刑天目光闪了闪,对这类的事早已见怪不怪,“哪儿派人干的好事?”
“曼婷夫人的手下,他们先是派出像模特儿般的年轻男人搭讪没经验的小女生,说是经纪公司的人,正在找新片的女主角。”
“老掉牙的戏码,却还是有人上当。”沈刑天抿唇笑道,一点也不同情这些人,是她们不了解这世间的残酷,倒是练湘婷这回欠他的承诺,他会毫不留情讨回来,“派人把黄忆华找出来,带回这里。”
“是。”这男人没再多问,正想退出时,又听到沈刑天在问。“练湘婷人呢?”
“报告堂主,资料上说她是个生活极有规律的人,晚间八点到十点会到私人天地小坐一下,现在嘛,”这男人看了一下腕表,“应该已经在T市街头闲晃了。”
这样的回答,让沈刑天毫不迟疑地回到那天初见的情景,“这笨女人还见到人就问那两个蠢问题吗?”
“没错,。堂主,昨天她还差点被不人流的小混混劫财劫色,幸好当时碰上巡逻警车,她才没事……”
他没说完,是因为沈刑天神情难看得很,捏紧双拳,低哮了一声,“真是个笨女人,难道她不相信我能帮她把人找回来吗?”
这男人第一次见到堂主这样,忍着笑提醒,“我想,她可能不明白自己遇到的,到底是什么人。”
沈刑天冷哼了一句,“她还在上次那个地方混吗?”
“八成是了。”
“吩咐下去,找到黄忆华,亲自把她带到那里,我要直接送礼给她。”沈刑天拿了西装外套,边往外走边说道,“这件事必须在两个小时内办妥,否则大家看着办。”
“是。”这男人非常谨慎地跟着问了一句,“请问堂主,你现在是去见练湘婷吗?”
沈刑天冷冷瞪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干什么?记住,黄忆华这事不得有误,否则我要你们提头来见。”
“知道了。”
练湘婷已经数不清是多少次走在这条路上了,她总希望再见到冷酷得脸上像结了一层霜的那个黑道男人,说不出什么原因,或许她为他着迷了也说不定。
反正,当她下次再见到他,她要先问问他的名字,然后约他一起吃饭。
嗯,就这样吧!以练湘婷凡事不在乎的个性而言,这已经是很大的转变了,毕竟不是每天都会出现让她看上眼的男人。
当练湘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晃时,她同时也成了别人注意的目标。
“就是她吧,最近一直在找一个失踪的女人,怕是警方的人。”跟在练湘婷身后的两个男人,正低声商量着。
“听说她还到处打听良哥的下落,这个女人留不得。”
“不错,等她走到偏僻的地方,再把她做了,嘿嘿,或许我们可以把她交给曼婷夫人。”
另一人也邪淫的笑了起来,“瞧她生得一脸狐媚的模样,曼婷夫人这下可得好好奖赏我们。”
“也许我们俩可以先乐上一乐。”
练湘婷还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为人家眼中的猎物,兀自睁着双迷蒙的大眼找寻黑色西装的男人。
倏地,她面前驶来一辆黑得发亮的莲花跑车,车窗摇下,那个俊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男人探头出来,喝道:“快上车。”
“哈,我终于找到你了。”练湘婷愉悦的欢呼声还没完,后面跟着的两个人见情势不对,忙扑上来抓住了她。
“喔,天哪!你们抓我干什么?”练湘婷完全反应不过来。
那两人拉住她的双手往后扳,颇顾忌四周稀稀疏疏的人群,“别乱说话,否则后果我们可不负责。”其中一人还亮出水果刀。
练湘婷打了一个寒颤,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总有这些人出没,回头望了一眼莲花跑车,只见到那俊美男子铁青着脸走下车,正往这边大步走近。
“我劝你们快放了我,要不然你们的下场会很惨。”
那两个人正忙着拖她离开此地,浑然不觉危机的
迫近,“少废话,快走吧!”
才说着,眼前突然多了一个冷酷男人。
“放开她。”这好像已经变成习惯了,沈刑天每回见到她都是这种情景,同样的背景,同样的话语。
或许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练湘婷根本不害怕,那张爱笑的小嘴甚至上扬到极好看的弧度,沈刑天不禁头痛起来,莫非她以为这是个游戏。
“你……你是谁?敢吩咐我们。”这男子漆黑的眼眸中有一抹嘲弄与睥睨,这种眼神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蓦地,他想起一个人来。
“你是……极东组的人。”
沈刑天牵动嘴角,他是不屑与这些人一般见识,更何况还是这两个不入流的。
男人见他没否认,胆子更大了些,“既然你是极东组的人就该知道道上的规矩,这里是曼婷夫人的地盘,这女人在我们的地盘随意打听良哥的事,我们必须把她带回去,交给良哥发落。”
良哥?练湘婷要自己记住这个名字,黄忆华的失踪肯定跟这个叫良哥的人脱不了关系。
良哥!沈刑天却冷笑起来,这个男人连听都没听过,“如果我说我要这女人呢?”
要?练湘婷为这么露骨的话吓得目瞪口呆,这男人怎么说得出这种话?她的脸霎时红成一片。
“不行,是我们先抓住人,除非你能给我们什么好处。”这两人开始贪婪地讨价还价。
沈刑天邪气的眼神令人发毛,慢条斯理,好整以暇地说:“不识相的东西,连你们曼婷夫人见了我沈刑天都得礼让三分,凭你们也配跟我谈条件。”
话甫完,沈刑天倏地身子微晃,人已欺近他们,左手向其中一人的后颈砍下,右手出其不意地挥在另一人的胸侧,他们没料到沈刑天在谈话间突然出手,纷纷举手相抗,但都因为不及沈刑天迅速,只好放开练湘婷,狼狈地急急闪开。
沈刑天虽乘机将练湘婷拉进自己怀中,但并未趁势后退,反而逼上前去,一拳一个,全击在那两人的胸前,清晰的骨头断裂声马上响起。
练湘婷惊得呆了,喃喃地道:“他们的肋骨断了。”
沈刑天毫无表情地望了她一眼,补充道:“起码断了两三根,而且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
练湘婷举目望去,真的耶,每个路过的人都停下来好奇地望着他们,她抬头问他,“怎么办啊?”
“怎么了?”沈刑天随口应道,搂着她走向停车处,不意外的话,警察在十分钟之内就会赶到。
练湘婷有大半的身子还偎在他的怀里,脸上烧红,但他却浑然不觉,令她敏感的发现自己有点懊恼,“没什么。”
直到坐上跑车前座,练湘婷回望仍倒在地上呻吟的两人,“好可怜,你下手太重了。”
“妇人之仁,你可知道如果你被他们带走,下场就不只是断了两根肋骨而已。”沈刑天虽然迅速把车开离此地,但他知道这麻烦已经摆脱不掉了,因为警方可以很轻易地从车号知道他也涉及此事。唉,麻烦。
练湘婷默然,眼望着正握在方向盘的手,那是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像个文人,不像个枪手,而她当然也没忘记这双手是多么温暖。
“啊,我想起来了,你自称为沈刑天!”蓦地她说。
“没错,我就是沈刑天。”跑车平稳地行驶在往东区的道路上。
“用刑的刑,天空的天。”练湘婷皱起眉心。
“是。”沈刑天抿紧双唇,冷酷得不愿再多说。
“真奇怪,怎么会有父母用这么戏剧化的名字,为自己的子女命名呢?又不是英雄侠客,要这么气势磅礴的名字干什么?”练湘婷不解地低喃道。
很奇怪的,沈刑天一直在意的心结,教她柔软慵懒的声音这样胡乱解释后,竟然好很多了,“为什么这么认为?”他的声音更低沉了。
“因为名字代表父母对这小孩的期望,而刑天嘛,我想它应该是希望你日后不管遇到什么挫折,都不可以服输。”练湘婷好心地猜测,因为他又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沈刑天没有反应,心中一直在反复思索,用了近三十年的名字,一直对它有说不出的反感,然而不可否认的,沈以正当初给他这个名字的时候,的确是对他有很深的期望,光大“极东组”。
他自嘲的一笑。这不是很早以前就已经明白的事,为什么还会被它乱了心绪?不该呵,沈刑天。
练湘婷仔细打量他的侧脸。线条完美的像上帝精心雕塑的作品,然而,这男人不快乐,他活得太辛苦,她微掀嘴角,心想与她何干?如果他老想不开,问题在他自身,谁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