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痴痴地伫立在她身侧,仿佛不忍打破如此甜美的时刻般,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练湘婷终于把手边的工作告一段落,猛抬头,就看到沈刑天站在身旁,难以置信地眨眨眼,他并没有平空消失,面她开心地笑了。“回来多久了?怎么不叫我?”
他侧过脸,因为她隔着镜片的双眸亮得让他无所遁形,“看你工作正忙着,不忍打扰。”
太明显了,这男人又想逃避,有时候练湘婷真恨自己的敏锐,就像现在。她长叹了一口气,“是真不忍打扰,还是不愿打扰?”
她直起身,收拾画具与纸张,将这些东西抛到一个极大的手提袋,然后袋口一收,她的工作就算完了,手一扯,大发夹被取下后,整头秀发披散下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管它的,反正一件事完成就值得高兴,她懒得再去计划其他,因为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是非她不可的,她很早很早就学会随遇而安了。
整个收拾的过程不超过三分钟,沈刑天再次傻了眼,早就知道练湘婷到处都充满与众不同的气息,却没想到连工作都这么干脆,忽然,他恍然大悟一大门没锁是谁的错了。
“你应该把门锁上再画画的。”轻易地,这项指责就这么脱口而出。
她的反应只是耸耸肩,“然后再等你按电铃?别傻了,真那样做多费事啊!”
“现在的治安多差,万一被其他人闯进来,看到你……”他脑中马上浮现刚才进门时看到的那幕,心中不禁立刻涌起一阵不快,他不愿再想起可能发生的情形。
练湘婷不解,忙碌的脚步因他的停顿而停下来,“看到我怎样?治安差归差,这家店可没油水好捞,你看上这儿的人很少啦!”
她看他眉头兀自深皱;可见他是真的很担心,偷偷一笑,看来他满关心自己的,有希望。
“我明天就要搬离这里了,你必须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沈刑天勾回她神游物外的小脸,一字一句沉重地交代,她永远不会明白当他这么说时,也同时摧毁了心中那片温柔。
“你要回家了吗?”她出于本能的猜测,很正常嘛,他又不是“私人天地”的什么人,凭什么在这里赖吃赖住的,何况他还拥有一栋很好看的房子呢!
“不,我要搬回极东居。”他平板地应道,僵直的身躯反应他冰冷的内心。而她过分热心的小脸选在这时凑了上来,“极东居?那是个什么地方?”。“我义父的家。”平板地说出这几个字。
“那也是你的家啰?”而她继续问。
“不是我的家。”他扯了扯嘴角,终于有点反应。
“那你为什么要回去?”换她感到纳闷了。
“因为我要准备结婚了,奉我义父之命,娶骆氏企业的骆水凝为妻。”他终于说出最不愿承认的事实,看到她的小脸泫然欲泣,如此明显的悲伤让他几乎无法承受,但他仍努力克制自己拥她人怀的冲动。
练湘婷突然恨起他的“有问必答”,为什么他不像其他男人一样,谎言—个接着—个,非要这么诚实吗!
“你喜欢她吗?骆什么的女人?”挺起腰,她也有自己的尊严。
“不喜欢。”沈刑天闷哼了一声,他的心情也不见得好到哪去。
练湘婷胸口一窒,蓦地心疼起这个男人的一切,“不喜欢她却要娶她,难道你的一切都得让你义父操控吗?”
沈刑天漂亮的脸上,不再毫无表情,而是宛如被剥下面具般的脆弱,“你不明白,我的命是他给的。”
“那又如何?连父母都不能左右孩子的想法了,更何况你是个成年人,应该有权决定自己的事。”她为他感到心痛。
而他却不领情,“你还是不明白,没有义父就没有现在的我,我的命是他给的,这辈子注定要赔给他,至死方休。”
练湘婷沉默地凝视着他,清楚地感到他的挣扎与无奈,长长叹了一口气,“以前我就说过,你总是活在别人的眼光下,这样太累也太辛苦了,现在我总算明白,你只活在一个人的眼里,那人就是你义父,所以你这一生除了辛苦外,更有庞大的歉疚,你把他救了你当成你欠他的一笔血债,打算用一辈子来还。”
他倏地闭上发热的双眼,这么近的让人靠近他的内心是从没有过的经验,他需要时间去学会习惯,甚至是遗忘,“不只是歉疚,那将是我一辈子也还不完的情。”
“介意说给我听吗?”她好温柔地把手放在他紧握的双拳上,那双温暖的手居然有些颤抖,而他内心充满了矛盾。
“你为什么想知道?”那纯然女性的手,柔媚得让他几乎忍不住想将之永远牵在自己的手中,可是他的意志让他不能恣意而为。
“因为我喜欢你。”她踮高脚尖,勾下他的头颈,
在他脸颊印上一记吻,既青涩又不失甜蜜,让他情不自禁揽住她的娇躯便吻住她的双唇。练湘婷几乎忘我,在他终于放开她时,连脚步都站不稳了,她羞怯地倚在他胸前低喃,“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如果你愿意把你的故事告诉我,我会很高兴的。”
沈刑天的呼吸也很急促,凝望她晕红的脸与微肿的唇,理智快要飞走了,双手更加环紧她的腰,“好,我会告诉你,不过你要准备花上一整晚的时间。”
在他怀里的练湘婷柔柔一笑,一昂首,不经意的看到窗边的月色正好,夜风正凉,脑中突然想到最佳去处,“既然要花一整晚的时间,不如我们出海去吧?”
“出海?”他的眉挑得好高。
“是的,出海。”而她温柔的笑着。
当夜出海,心情极糟的沈刑天聆听着海涛拍打船边的声音,压抑许久的情绪也急于奔放。
坐上这艘豪华私人游艇,才知道提议出海的人居然不会开艇。
沈刑天一边玩着艇上的设备,一边看着倚在艇边的她,“如果我也不会开艇,怎么办?”
练湘婷回眸,淡淡一笑,“那就只好坐在岸边看海啰,无妨。”
碰上他真是她的幸运,迎面的风真冷,她拉紧身上的薄外套汲取温暖。
“你总是这样说做就做,从不考虑万一没游艇可出海的话怎么办?万一我也不会开又怎么办?”他摇头轻叹,在他的生命里向来都是按照既定的计划在执行,很少有脱离轨道的事情发生。
就如同现在,他还无法完全融入夜和海的脉动,但,她已经玩得很快乐,兴致勃勃地参观游艇上的东西。
“不怎么办,如果这条路行不通,我会转另一条路,总之,快乐就好,如果你要问我这游艇哪来的,我会告诉你有个有钱的朋友真好,”她打开一个橡木柜,惊叹地睁大眼睛,“尚君凯这凯子,在这里藏了这么多瓶白兰地,天哪!”
她取出一瓶八O年份的美酒,兀自开封,芳香的酒味顿时四溢,她找来两只高脚杯——递了一杯给他。
“干杯。”她先干为快。
沈刑天一仰而尽,“好酒,希望这艇的主人不会介意。”
“这瓶酒?”她眨眨眼,躺在椅上享受悠闲的海风、星夜、醇酒与俊男,真希望时间就此打住,“尚君凯知
道我要借游艇出海时,就要我好好享受,当然这瓶美酒也在他提供的服务之内。”
他让游艇停在海中央,四周都是漆黑的海水,再没别人,他躺在她身旁,“尚君凯是什么人?”
他对她作过调查,当然知道淌君凯是谁,跟她又是什麽关系,但基于男性的独占欲,他希望听她亲口说。
“美商飞鹰集团的少东主,也是我们这几个好友眼中的大凯子。”
“他就这么心甘情愿让你们耍?”
“不是耍,也用不着骗,一切只因为尚君凯太爱我们的大姐头之眉,只要跟之眉扯上的一切,他都点头赞同,从不说不。”以前她无法体会这种情感,如今总算有点认识了,想和心爱的人过一辈子,就要连他的生活圈都爱。
“这艘游艇是尚君凯的,摆在岸边空着也是空着,打通电话跟他说一声,他就会派人送钥匙来,出海很方便。”
沈刑天有些神往,这样一个名满国际的少东主竟也有如此深情的一面。
“看,流星。”她指着天空,好兴奋地看着流星划破天际,直坠进远方的海面,“多壮观呵!”
她的喜悦奶此直接的感染到他,单纯的快乐也能这么轻易地获得,这是他从未领略过的。
轻啜一口美酒,他低喃着,“如果我能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现在也不迟啊!”她把手臂枕在头下,侧过身来看着他英俊的脸,心中逐渐盛满爱意。
“我是个弃婴,育幼院的人告诉我,当我在院前门口被发现时,应该只有两三个月大,没有特征,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也不知道姓名,所以我就被留在育幼院,,直到极东组的老大把我接出去为止。”他的声音平板,表情相当平静,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那年我也不过六岁多一点,却很懂得打架,因为育幼院的一切都是分配好的,如果不听话就不能拥有它们,偏偏我就是不肯听话的那种人,为了和别的小朋友抢玩具,全身都曾挂过彩,义父认为我很有打架的天分面领养了当年的我,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算真正明白义父收留我真正的目的,他希望我能替他好好照顾他生命中最重视的人,而那个保护者也必须是义父亲自挑选,绝不会背叛他的人。
“被义父领养之后,我才真正接触到黑道世界;疑
是当年我还不知道义父把我当成接班人在看待。”他的
眼光落向极遥远的方向,没有望向她温柔的眼眸,“那
个时候,积极汲取新知与锻练灵活的身手以及枪法对我而言,是个全新而极具挑故的诱惑,我乐此不疲,甚至忘了自己只是沈以正的义子,一个来路不明的弃婴而已。
“进入极东居,我成为义父的小跟班,还是个挺威风的小跟班,九岁大的时候,沈皓出世了,他是义父五十岁之后好不容易盼来的独生子,义父把他交给我,让我好好守着他,但惟一的先决条件是,不能让他知道极东组的一切,也不可以在他面前打架。”
他苍凉地笑了,笑意根本没传到他的眼里,眸中尽是不堪回首的冷冽,“没错,你一定也猜到了,义父不希望沈皓和极东组发生任何关系,上一代是流氓,下一代千万不要再当流氓,沈皓将来要做什么都行,义父就是不许他继续掌管极东组,甚至跟流氓离得越远越好,所以沈皓一直活在正常的世界里,与其他一般人一样上学、玩耍,身旁惟一的流氓就是我,我的责任就是保护他远离极东组,如果不是发生那件事,我想我会跟沈皓一样,平凡而简单的过完一辈子,或许会照义父的打算,表面接下极东组老大的位置,暗地里替沈皓守着极东组。”
他停顿了一下,舒展双腿,一日饮尽杯中的酒,起身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在练湘婷温柔而深思的凝睇下,百味杂陈地继续叙述着那段深深刺戳着他的前尘往事,而练湘婷早已所得心悸不已,眉头深锁地缩在躺椅上,不胜萧瑟的抱紧双臂。
“沈皓,他是个很开朗很温柔的大男孩,我向来把小九岁的他当成小弟弟,他很有自己的主见,上了中学后,就开始对充满神秘的黑社会有兴趣;义父本来就忙,根本没注意到他的交友圈,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会在意,因为有我在守着沈皓,可是当年刚退伍的我、一直想继续深造,出国成了我的目标,我一直拼命打工赚钱存学费,当我好不容易从哈佛接到博土证书回到这里后,才发现当年才十七岁的沈皓居然跟黑社会的人结下很深的粱子,他和黑社会的情妇有来往,这种不名誉的事让黑社会的人下令要杀掉他,这么大的事他居然瞒着他父亲,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义父在从事正当企业的外表下是个大流氓头,他不敢说,我也不敢提,天真地以为事情很快就能解决,不会有人知道,就不会有人责怪我那两年没陪在他身旁,让他误以为爱上那情妇是值得的。”
他神色阴森地狠狠灌了一口酒,嘴角掠过一丝轻微而不易察觉的抽搐;“黑社会可以为自己的利益杀人对我们这两个不懂事的年轻人根本不客气,约他们老大出面谈判,来的却是主三十名彪形大汉,我发现情
形不对时,已经晚了,拼着一条命不要,也得让沈皓安全逃出去,因为他是这么相信我,这么单纯的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你瞧,人有的时侯真是盲目而愚蠢,妄想只手遮天,却不知道人的力量实在渺小。”
不等她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我当年只是个充满热血与—肚子理想的少年,哪里是这么多黑道打手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摆子在地上,沈皓见我被抓住了,本来可以趁隙逃走的他居然冲到马路上想找人来救我,一个不小心,让迎面而来的车子撞成重伤,交通乱成一团,黑社会的人见人一多也不敢再闹事,丢下浑身是伤的我和奄奄—息的沈皓,后来,沈皓被送到医院,事情终于让义父知道了。他匆匆赶来,只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充满无言的责备与愤慨,还有一份阴侧恻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怨责和寒意,”他说得好人神,浑然没发觉练湘婷那不寒而栗的瑟缩与几许怛然,温存而复杂的目光,和早已坐起来的娇躯。
“沈皓活了下来,下半身却因为伤到脊椎神经而终身瘫痪,才十七岁的他却只能终生与轮椅为伍,那女人后来一直没出现,身心都受创的他变得封闭,而义父事后说也奇怪,不再对他隐瞒极东组的事,反而告诉他将来由我继承极东组,继续为他效命,沈皓平静地接受了,而我却很汗颜,是我的无知与轻狂、自负,害得他变成现在这样,我无意在他面前接受极东组,当场拒绝了,义父冷冷地告诉我,这是我应该要做的,因为我欠了他们沈家一个正常的继承人。”他的脸再度扭曲了,“是我的疏忽害了沈皓,一辈子都得还他这笔债,不管义父要我做什么,我都不能拒绝,因为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婴孩交到我手上时,是完好无缺的,如今却像个破碎的艺术品只能孤独地待在极东居,我怎能原谅自己呢?我常想如果那天出事的不是他,而是我,那就不会有任何的遗憾,因为我是一个弃婴,一个不被任何人期待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