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顺治十六年 北京
喧闹的天桥底下,各种杂耍正在上演。一位少女冷若冰霜,孤独而萧瑟地走在这条大街上。手中的长剑映射着月光的凄寒。
再过几天就要过农历年了,天气冷得让人直发抖,但这少女一袭淡绿色的薄纱,纤细的身躯连件厚衣也没穿,不惧寒风地走在街上,引起了不少路人的注目。但那少女没注意到身旁的一切,她只在内心深处暗暗地回忆,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当她还只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有位大哥哥紧握着她的手,他的手好有力也好温暖。他是这么说的:“改天我们回京的时候,我带你去城里最热闹的天桥底下看杂耍,吃糖葫芦。”
言犹在耳,可是那竟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昏黄的灯光照射在她脸上,柔和心形的脸庞、娇小妩媚的唇形和挺直秀气的鼻梁,配上那光滑细致、吹弹可破的肌肤,那是张任何女人看了都会妒忌的脸。只有那双大眼睛,流露出的竟是空洞的寂寞,任谁看了也不忍再回首一顾。
她不火不急地走完这条街,接着往城里的福升客栈走去。站在这门板半旧的客栈前,她一点也不意外这里将是她留在京城的惟一住所。这些年来她睡过比这环境更差的地方,若真要比起来,这里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她一推开门,店小二便睡眼惺忪地迎了上来:“姑娘,小店都已经客满了,你要住店请往别处去吧!”
那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先给我来个馒头,再来两碟小菜,我要在这里等人。”她的声音如同她的人一样,听来也是清清冷冷的。
店小二咕咕哝哝地走进了厨房:“就快要下雪了还会有什么人要来呢?真是的,这种天气不好好待在家里还要跑出来烦人……”
那少女不理他,只愣愣地坐在那儿,痴痴地望着燃烧中的蜡烛,慢慢地吃着桌上简单的菜肴。她在等,等一个十多年来相依为命、教她武功、助她报仇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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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了,门外终于飘起了雪花,今年的第一场雪早已下过了,这会儿再下雪就更冷了,客栈中烧起了一盆火,但还是抵挡不住入侵的寒气。
店小二终于忍不住了。他走向前来:“姑娘,三更天了,我们店里就要打烊了,你的朋友不会来啦,还是尽快找个地方睡觉吧!”
那少女没理会他,连姿势也没变过。
店小二见她不吭声,心里有些发火,声音也大了起来:“姑娘,你耳聋了听不到我说的话是不是?我说我们要打烊了,你还是走吧!”
话—说完,门就被推了开来,风雪也窜了进来,吹灭了那盆火,也吹熄了桌上的蜡烛。店小二被风吹得连眼睛都张不开,只听到身旁的少女低呼了一声:“师父。”一眨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若不是桌上还有那少女吃剩的半个馒头,他真要以为连那个女孩都是他做梦梦到的。
他揉了揉眼,关上了大门,略微收拾了一下,就尽快钻进温暖的被窝里去了。在这种严寒的天气里,发生了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他决定忘了这件事。
门外的街道上,一个黑衣蒙面人拉着这绿衫少女快速地飞奔在风雪里,冷风一直在这少女的衣袖里奔窜着。她觉得好冷,可是她不敢开口,因为握住她手的人比雪更冷。
她什停在城里最大的妓院“红袖招”门前,那少女吃了一惊:“师父。”
“别出声。”她们身子一跃,便翻过了那高墙,来到了吟凤阁。
“师父,我们要住在这里?”那少女望着终年蒙着脸的师父,不解地问。
“是的!无欢,我已经打听出来了,满清的贵族子弟、亲王贝勒们最喜欢来这‘红袖招’。我们住在这里比住在小客栈方便多了。”那蒙面人冷冷地说。
这少女就是她千里迢迢从扬州带到北京的报复筹码,望着这少女日益美艳玲珑的身躯,她无法不嫉妒。不憎恨,就连为这少女取的名字也要异于常理,无欢,无欢,一辈子也别想获得欢乐。
无欢望着这从来就冷冰冰的女人,心中涌起了一股温情。她捧了一碗茶,恭敬地端到师父面前:“师父,你这一路上辛苦了。”
“哼!没什么,只不过是跟着明骥那小子跑了一趟扬州嘛!那小子心肠倒好,三天两头地在扬州建屋盖庙的,把扬州的百姓骗得团团转。真有办法。”她声音悻悻然,颇不以为然地接过那杯茶来,揭开面罩下摆,露出了形状优美的下巴,小口小口地喝着。
无欢乍听到那久埋内心深处的名字,禁不住心湖荡起阵阵涟漪,她咬咬唇:“师父,你不是说要去查查鞑子皇帝的行踪吗?”
“你懂什么?当今皇帝最宠幸的除了董小宛之外,就属镶蓝旗旗主的次子明骥了。他是皇帝的左右手,铲除了他不是给满清一个迎头痛击吗?”蒙面人冷笑着望向她雪白的脸孔,了然于胸地笑了起来,“怎么,他救过你,你不忍心对他下手?”
无欢咬咬牙,脸色一沉:“不!只要能报得了血海深仇,就算是救过我性命的人,我也必须除掉他。”
“对!你可千万记得了,满清的八旗首领、满清的皇帝,个个都是你要报仇的对象,你一个也不能放过。”
这个夜里,无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无法睡着,心中不断上涌的全是小时候和大哥哥在一起天真无邪的片段回忆,她怎么能对他下手呢?但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师父说的不会有错,不会有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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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丽典雅的鄂比泰亲王府,今天一早显得格外的忙碌,下了一整夜的大风雪已经把马路整个覆盖住了,忙进忙出的仆人还得用铲子把雪铲开来,等着迎接刚从南方返家的贝勒爷呢!
“二贝勒回府了,二贝勒回府了!”
一阵喧腾的嘈杂声,由门内向外涌出,大家都清楚地听见自远而近传来的一阵马蹄声。那匹马来得好快,转眼间便到了王府前,从马上跃下了一位身材挺拔、面目英俊,笑得非常和善的年轻男子。他一下了马。便冲到敏慈福晋前,亲呢地搂住了她:“额娘,外头风大,您还是快进屋去吧。小心吹坏了身子,阿玛又要怪我了。”
敏慈雍容华贵的脸庞漾满了笑容,像极了他,她挽着儿子的手走进王府:“哦!懂得教训人啦,知道外头风大,你却连件棉袄也不穿,逞英雄哪!”
明骥摇头笑叹着:“额娘,您别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我会照顾自己的。”
敏慈似笑非笑地椰榆着:“唷,你也知道自己老大不小啦,过了年就二十九岁了,什么时候给我讨房媳妇回来啊?前些年里皇太后还兴冲冲地帮你物色些王公贵族的格格、小姐,哪知道你一个也看不上眼!这些年里大概已经放弃了,连提都没提过呢!你唷!究竟有什么打算,可不可以透露一点消息,好让我这个做额娘的少担一点心呢?”
明骥耸耸肩,笑得既帅气又坦然:“额娘,这种事勉强不来的!你总不希望我为了应付你们,随便找个女人来当我老婆,一辈子不开心的,是吧!”
敏慈无奈地笑了笑:“你们兄妹三人,我总是特别担心你,一会儿怕你老待在扬州不回来了,一会儿又担心你在京城护卫的工作有什么闪失。现在嘛,还得担心你眼界太高,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唉!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不再担心呢?”
“额娘,说到扬州,我这次给您带回了几匹江南特产的云丝罗和芙蓉纱。待会我派人给您送过去,保证让您看了既满意又开心。”明骥换过话题,企图转移她的心思。
可是敏慈偏偏不肯放过,她悄皮地眨了眨眼:“这回找到你的小妹妹了吗?”
明骥原本神采奕奕的双眸顿时黯淡了下来,他蹙着眉峰:“没有!十三年了,她就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扬州城。那一晚我还和她睡在一张床上,隔天早上也只不过出去了一会儿,哪知道回来后,房间只剩下地上那堆碎纸镇,她消失了。奇怪的是,门外上百名侍卫竟无一人看到她的踪影!她终究是如何消失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敏慈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会不会是她贪玩,跌进了什么池塘水井呢?”
明骥肯定地摇了摇头:“不会的,我曾把那房子仔仔细细地搜查过,什么较厚的墙啦水井啦,全都打了开来,却什么也没找到,所以我推测是有人把她带走了。”
“你这些年来就是一直用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才用尽心力不停去找!依我看,她又不是你的亲人朋友,你对她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了,只能怪她自己命薄,无福消受你对她的好。”敏慈实在不忍见到自己的儿子为了一个小女孩内疚一辈子,何况,她觉得真的够了,不会有人像明骥一样为这小女孩尽这么大努力,他又不欠那女孩,就算是欠,这些年也该还够了。
明骥轻叹了一口气:“额娘,您放心吧,我会有分寸的。何况我这些年去扬州也不单是为了找她,是皇上派我去巡视江南,探访风土民情的。”
“唉!随你吧,别误了你的正事就好了。”敏慈体贴地不再问下去,只希望他自己想通才好。
“额娘,您没有把小怜的事告诉阿玛吧!”明骥心虚地望着敏慈,不打自招地说,“您可千万别告诉阿玛!您知道他最不喜欢我去江南的,若是他知道我每回到江南去都是为了找小怜的话,他非骂死我了。”
“不会吧!你每次不都打着皇上的名义到江南去的吗?”敏慈心里有数,俏皮地眨了眨眼,见儿子着急了才笑着拍拍他的肩,“放心啦,你阿玛不会知道的。不过呢……”
“行啦,额娘,我先回房去换掉这身衣服再来陪您好吗?我现在可真感到有点冷呢!”明骥吁了一口长气,打算溜到房间去让耳根清静下来。
敏慈简直是哭笑不得地望着这宝贝儿子:“好啦,我不唠叨你了。你从江南回来也够累的,去休息吧,别来陪我。”
“遵命,额娘。”
明骥好不容易回到了书房,卓尔莽就跟了过来:“贝勒爷,您果然没看错,咱们这一路上被跟踪了!只可惜那人身手太快,好几次都在我手上溜掉了!不过,我可以确定一点,那跟踪我们的是一个女人。”
“女人?那会是谁?”明骥的右手轻敲着红木书桌,皱眉思索着,他的心中依稀浮起一个模糊的记忆,但却不具体,想不出个所以然,他摇了摇头。
“贝勒爷,您想会不会是前明余孽呢?”卓尔莽在一旁帮忙推测着。
明骥摇了摇头:“不大可能。若是前明余孽,为什么要一路跟着我们,既不现身又不攻击,只是静静地注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呢?”
卓尔莽摸了摸他光溜溜的前额,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她会不会是皇上特地派来保护我们的呢?”
明骥失笑了:“那更不可能!你忘了我们这次是假传圣旨,私自下江南的吗?皇上连我们去哪儿都不知道,怎么还会派人来保护我们?反正她对我们也没有恶意,不要管她了、你帮我去叫汉阳来。”
“喳。”卓尔莽知道这主子素来宽宏大量,不记恨的个性又再次显现出来,就表示他不把那蒙面人放在心上,他除了感到佩服外还是佩服。
没多久,他就带进来一个斯文白净的汉人。那年明骥在江南追寻不到小怜,但他始终未曾忘记对小怜的承诺——找到她失散的小哥哥。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只花了半年的时间,便在难民营中找到了当时正在偷窃的韦汉阳,颇花了一番工夫才动服他一起回京。如今他在王府中过的仍是他汉人的生活,穿着汉人的服饰,明骥也不去勉强他,一切顺其自然,只要他过得高兴。
明骥一见到他的身影,心里便感到一阵高兴:“我在扬州城遇到了你们家的一位老仆人韦福,我也把他带回来啦。再过几天他应该就到了,我急着赶回家故先走一步,也顺便带个消息给你,让你高兴高兴。”
汉阳客气却疏远地说:“麻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只怕你又带个汉人回来会给你添麻烦。”
“一点也不麻烦,只是还没有小怜的消息,对你实在很过意不去。毕竟她是在我身边失踪的。”明骥歉疚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他知道这些年里汉阳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小怜,当年若不是他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找回小怜,汉阳说什么也不会随他回家,住进满人的王府。
汉阳轻叹了一口气,酷似小怜的漆黑双眸中溢满了痛苦:“这么多年你也尽力了,她或许已不在这世上了。”
“千万别这么说!我还没有放弃寻找,你怎么就丧失了信心呢?”明骥不以为然地大皱其眉。
“死了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和爹娘快乐地住在一起,总好过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汉阳轻扯着嘴,空寂的眼光注视着窗外的天空,嘴边漾着一抹淡淡的笑。
明骥深思地望着他:“我做错了。我不该把你带进王府里,你住在这儿一点也不快乐。”
汉阳摇了摇头,收回了漫游的目光,真诚地回望着眼前这位他应该恨却恨不起来的男人。
“你没有错,错在我太不知足了,住在北京城里的亲王府邸我还能有什么好埋怨的呢?但我老想回家,回扬州去,我想再看看扬州冠绝天下的芍药花,我还想到瘦西湖畔去赏柳采荷。可是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我的心里面的确还存着奢望,期盼有天你真的找到了小怜,我们兄妹得以团聚。更何况,我欠你的太多了,我真的不能就这样不告而别。”
明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明白,是大清朝对不起你们,拆散了你们的家,我会安排让你回扬州去的。”
汉阳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那微笑使他看来不再忧郁,容光焕发。
“多谢你了,你的恩德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何必说这个呢?现在天气转寒了,路上也不好走。等明年春天吧,但我要把话说在前头哦,扬州城经过那次浩劫后,现在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你要是缺什么、少什么,或是住了不习惯,亲王府永远等着你回来。”明骥再三叮咛着。说实在的,他还真把汉阳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要让他离开,内心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一定会住得惯的,我是扬州人嘛。”汉阳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他的心早已飞回了江南,尽管他对这救他、教养他的男人心怀眷恋,但民族大义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成了他俩之间无法消去的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