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原本就不是敌人。我姓韦,名汉阳,我的年纪比你大,你就叫我韦大哥吧!”他望着眼前年轻的脸庞洋溢无比欣喜的微笑,眉头也不禁舒放开了,不再忧郁的他显得更为温文儒雅。
他笑着问:“你的大名呢?认识你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难道以后见面要喂来喂去的吗?”
婉绮笑了一会儿,才正色地说:“我是旗人你早知道了。我的名宇是宛奇,宛然的宛,奇怪的奇,和鄂亲王是姻亲,我额娘和敏慈福晋是亲姐妹,所以我从小是和明骥表哥、明珠一起玩到大的。不过明骥表哥见到我就嚷着叫头疼,因为他老是说我会闯祸,惹来一大堆麻烦,像那天我口无遮拦得罪了你,他就训了我好久,还叫我离明珠远一点呢。”
“哦!这又是为了什么?”汉阳听得兴趣盎然,长夜漫漫有这活泼的小兄弟做伴,似乎是件挺愉快的事。
“怕我带坏她啊!”婉绮龇牙咧嘴的,颇不服气地抗议:“其实明珠比我还大胆呢!有一回她趁着鄂亲王和福晋进官不在府里的时候,偷骑了鄂亲王最钟爱的马,绕着长城骑了大半天后才回来,把马的左前蹄都弄伤了。鄂亲王看了好心疼哦,结果把她狠狠地骂了好久。这些明骥都不知道,他还以为他妹妹当真温柔文静,不会闯祸呢!”
汉阳笑了笑,眼神颇为黯然地说:“有兄弟姐妹一块玩耍真好,令人好生羡慕。”
“你有兄弟姐妹吗?”
她问得天真,汉阳却有着无比感慨。他长叹了一口气:“有的,可是亲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惟一的亲妹妹我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和她相聚。”
婉绮茫然不解地望着他愁眉深锁的俊容,不知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开心的人?她眨眨那双灵动活泼的大眼睛,试着改变这种沉闷气氛:“韦大哥,你刚才念的什么月亮啊、酒啊、天空啊的歌,听起来真的很好,那是你做的吗?”
“不是,那是宋朝一位词人苏武写的,感怀亲人远离,不知何年何月再相逢。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属最后那两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了。”汉阳不厌其烦地把苏武这一首《水调歌头》抄写下来,细细地解释了一遍,还把当初写词的人身世经历详细地说了一番。由于心境与词意相同,诠释得也就特别传神,那是他最喜爱的一阙词。
婉绮细细咀嚼词中意味,反复沉吟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韦大哥,你也一定可以和你失散的亲人相会的。”
汉阳心里感动莫名,眼眶竟微微泛红了:“谢谢你的鼓励,我不会放弃继续找寻的希望的。”
“唉!你们汉人住的地方好,吃的东西精致又讲究,穿的也漂亮,礼貌比我们满人更是周全许多,现在连编的歌儿都是那么好听。我们虽用武力征服了你们,可是谅你们心里也不服气,老是在想蛮夷之邦不配拥有江山,难怪有人整天吵着要反清复明。”婉绮的小脸满是深忧,一双小手托着下颚,哀声叹气地望着他。
汉阳“咦”了一声:“你怎知道?”
“偷听来的啊!我听我阿玛和府里的侍卫在聊天,我阿玛对他们说,最近八旗旗主都接到了一封恐吓信,上面只写着‘反清复明,必取狗命’,所以要府中的侍卫严加戒备,提防刺客混入王府。”
“八旗旗主,那你是……”汉阳更加好奇了,这顽皮少年莫非又是一位王爷贝勒不成。
婉绮自知说溜了嘴,忙掩饰着:“呃,我早说过了嘛,我额娘和鄂亲王的福晋是亲姐妹,自然在清人的阶级里身份不低。我阿玛一天到晚和侍卫们混在一起,消息自是灵通;反正这件事已经快要不成秘密了,我知道了也不打紧。”
汉阳深信不疑地点点头,思绪自然飞到那可能知道小怜下落的黑衣蒙面人身上。他有些紧张地问:“你知道那下帖的人是谁了吗?”
“没人知道。”婉绮见他面色凝重,掩不住浓浓的好奇心,她凑近身来,“韦大哥,你知道刺客是谁?”
汉阳心烦意乱,鼻中又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脑中警铃大作:“我怎么会知道!你身上怎么有股香味?好像兰花的味道!”
婉绮“啊”的一声,早上才把压干的兰花花瓣研磨成香粉,以为身上味道早已谈去了,没想到还是被他闻出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是明珠啦,跟她说过我不喜欢研香粉这种女人的勾当,她非要逼我去弄,现在害得我全身都是这种味道。我非找她算账不可。”
汉阳帅气地笑了笑,还未回答,她又恶狠狠地说:“你可别说出去哦!要是有人知道我身上弄些花花草草的,非给人笑掉大牙不可,以为我爱扮女生。”
汉阳又是忍俊不住:“好好,我不说就是了。其实你不用扮女生,举手投足就很像个女人了,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不仔细看,还真以为你是个大姑娘呢!”
“你还说,看我下次怎么修理你。”婉绮挑了挑眉,见他称赞自己貌美,心中又乐又喜,忍不住问道:“你真的认为我很漂亮?”
“那是当然,若你是个姑娘,一定有很多人追求。”汉阳毫不考虑,郑重地点了点头。
婉绮咬着唇,怯生生地问:“那包不包括你呢?”
“我?”汉阳惊愕地指着自己,想了许久才柔声说:“应该会吧!你若是个女人,我肯定会喜欢你。”
婉绮开心得笑了,她半羞半怯地站了起来,温柔地回望着他:“韦大哥,真高兴认识你,今晚是我此生最难忘怀的一夜。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牢记心头,但愿你也是。”她踩着轻快的步伐穿过拱门。回到前院了。
她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个性让汉阳摇头苦笑,对这个有着几分淘气、几分幽默又几许温柔的少年,他竟有些招架不住的昏眩感,他开始明白明骥所处的可怜境遇了。可是,他笑问自己,有这么一个活泼的弟弟有何不好?总比一个人孤单空寂地望月兴叹强许多吧!他笑得神采飞扬了,连走进庭院来为他换烛斟茶的韦福都看傻了眼,何时曾见过韦少爷如此开心,重展欢颜了呢?
第五章
正月过去了,天气仍寒,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传言,竟是上回行刺皇上的刺客又将出现了。这回她的目标是八旗旗主,所以被她点名在内的亲王权贵们人人自危。深居简出,京城里也少了那份过节的热闹气氛,但“红袖招”的吟风阁楼下雅座仍是夜夜笙歌。
这晚,明骥又来到吟风阁楼下静静地酌酒听歌。如同以往的数个晚上,他都是听到曲终人散之后,才缓缓步出“红袖招”大门。不知者谓御前带刀侍卫统领明骥贝勒爷英雄难过美人关,但无欢心知肚明他是来监视自己的,他毕竟还是对她产生疑心了。
但令她百思不解的是,他始终只是一人默默地坐在那儿,既不和她说话也不直望着她,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那晚他的柔情、他的体贴全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试探自己?
费解地摇着头,怅然若失地望着他独酌的身影,哀戚不已。突然,有一股密如细丝的声音无声无息地传入她的耳中,那是她师父千里传音的独传之秘,即使有第二个人站在她身旁,也不会被发觉的。
“无欢,康亲王的独子褚亲王也来了。你设法把他带上吟凤阁来,今晚就是我们和正红旗旗主康亲王算账的时候!你动作快些,莫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尤其是明骥那小子!知道吗?”
无欢咬着下唇,颇为无奈地望着面貌颇为俊美、但却是十足纨绔子弟的褚向霖,但师父有令,她不得不从,她轻唤随身侍女秋荷,低声地吩咐了几句,便自行步人吟风阁里了。
楼下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秋荷捧着一只端盘,上面横躺着一只金钗,走下高楼来,竟停在褚向霖桌前,朗声说道:“无欢姑娘请褚王爷进房一叙,小酌片刻。不知王爷是否肯纤尊降贵,大驾光临呢?”
褚向霖欣喜若狂,他为无欢的美貌所惑,多日以来,自愿守候在吟风阁下,只求能得到她偶一回眸嫣然的一笑,于愿足矣。如今竟逢佳人相邀,简直是笑开了脸,喜不自禁。“无欢姑娘肯见我啦!她终于被我的诚意所感动了。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得到她了。”
有人愤而起身,拂袖而去;有人逢迎拍马,只为再见无欢姑娘一面,而盼能和褚向霖一向进人吟凤阁。这其中,只有明骥是例外的,他燃烧着一双讥讽而复杂的深邃目光,紧盯着眼前上演的滑稽的一幕,仿佛要看穿这不合常理的背后,隐藏了何种玄机。
渐渐地,幸运儿褚向霖被侍女秋荷请入了无欢的闺房。慢慢地,楼下看热闹的人也没辙地打道回府了。明骥还是坐在原来的座位上,壶中的酒早已冷却,而他的心还在狂怒地燃烧着。
他举杯一口饮尽了冷涩的苦酒,抬头沉痛地望向那灯火通明的吟风阁。前不久,他也曾成为那里的座上客,享尽佳人的柔情款待,而今,她已换了新欢,而自己,只能坐在这儿一筹莫展。
明骥一杯一杯地灌着冷酒,时光一滴一滴地溜走。他并不是一个善饮的人,此刻的狂饮猛灌,让他已醉了几分,但还是固执地坐在这里。
他以为褚向霖不会在吟风间里过夜,也以为无欢会走出来劝他不要折磨自己,可是直到酒樽已尽,楼上烟火已熄,他心痛且心碎地发现.他终究看错了她,戏子无情,千古皆然。他狂笑着冲出了“红袖招”,任凭冷风吹拂着他滚烫含泪的眼眶,一踉踉跄跄地奔回鄂亲王府。
还未上前敲门,府中却涌出了许多侍卫官兵。明骥愣了好久,脚步一个不稳,就要跌倒之际,马上被卓尔莽及时伸出的大手扶住了。
“贝勒爷,你怎么了?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明骥微眯着眼,茫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那么晚了还不睡?发生了什么事?”
“城东的康亲王府失火了,听说康亲主被刺,身受重伤不治死亡,而褚王爷行踪不明。他们正派出人手全城搜寻,但只怕也是凶多吉少。而和褚王爷有婚姻之约的穆亲王府也派出人手帮忙支持,我们自是不能袖手旁观,所以连夜整肃衣冠,正要加人搜索的行列。”
明骥猛地摇着酒醉昏沉的头脑,试图让它清醒一点,他喃喃地复述了一遍:“康亲王身受重伤不治死亡,而褚王爷下落不明?褚向霖?”
“是啊!贝勒爷你的脸色好苍白啊!你还是快进房去歇一晚吧!找人的事交给奴才们办吧!”卓尔莽在一旁焦急不已地劝着。
明骥面罩寒霜地挥开了他,表情如被激怒的一头雄狮,他沉声地说:“你们都回去吧,不用找了。我知道褚向霖现在在哪风流快活。”
卓尔莽难以置信地摸了摸头:“在哪儿?”
“无欢的吟风阁。”明骥冷森森的声音硬是从他洁白的齿缝中挤了出来。他夺了一匹侍卫的马,一跃而上,转身又往“红袖招”飞奔而去。卓尔莽和其它侍卫们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他已如一只破空而出的飞箭,直驶出他们的视线了。
§ § §
明骥不顾“红袖招”里嬷嬷、侍女的反对,直奔上吟凤阁,猛烈地敲着门:“无欢,你开门!要不然我把门撞破冲进去了,快开门!”
“吱”的一声,无欢披着晨褛,衣衫零乱、长发飘逸、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冷冷地问道:“公子好大的脾气唷!这扇门可撞不得的,否则以后上我‘红袖招’的客人都来如法炮制一番,无欢可招架不住呢!”
明骥强自压抑下满怀激动悲愤的怒气,用那道凌厉鄙视的眼光轻蔑地望了一眼她凌乱衣襟下、露出的一抹洁白诱人的酥胸,字字尖刻地脱口而出:“姑娘如此不甘寂寞,想必再多来几个如在下一般性急的客人,姑娘也是应付得得心应手,丝毫不会嫌烦。”
无欢倏地失去了脸上所有的血色,宛如遭受重击般地迅速拢紧了衣襟,惨然地说:“公子以何身份来对无欢兴师问罪呢?”
“我没这种闲工夫,也没心情来管你的私事,”他无比厌恶地斜睨着她,尽量克制内心澎湃激愤的脆弱情绪,“我是来找褚向霖的,他在哪里?”
无欢被他无情的蔑视伤得体无完肤,心碎成一片片了。她勉强收拾着自己残余的尊严,麻木地换上冷淡的表情:“他在床上,你自己去叫醒他吧!”
明骥欲言又止,望着她毫无血色、冰冷的脸,心中分不清此刻对她是爱、是恨、是怜,还是厌了。他板着脸望向床上的男人:“褚向霖,你快醒一醒。”
见他睡得跟死猪一般,明骥拢紧了眉头,抓起窗边盛着的一盆水,全数泼在他的脸上。
“是谁?是谁这么大胆敢惹本王爷?活得不耐烦了吗?”褚向霖高声叫了起来。
明骥冷冷地望着他:“是我!你若是仍未清醒过来,我还可以再送你一盆水。”
“明骥?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干嘛这样耍我?”褚向霖尖声怪叫嚷了起来。他和明骥素来没什么交情,更不明白此时此地怎么会见到他。
“今晚康亲王被刺身受重伤不治死亡,而你褚王爷被列为失踪名单,全城的人都在找你。我认为你有必要出面解释一下。”明骥沉声说着,故意对无欢的存在表示漠然。
褚向霖又是一声惊呼,抓起了衣服连鞋也来不及穿,便要夺门而出,百忙之中还不忘对待在一旁的无欢抛下了一句:“姑娘今晚的酒宴实在令在下意犹未尽,怎奈在下我的酒量太浅,竟不知不觉睡着了。还望下次有机会再与姑娘共桌谈心。”
无欢淡淡地笑了一下。明骥则已难忍心中妒火,抓着褚向霖的衣领。便往门口走去。
天,这是她一手导演的悲剧,苦果就得自己来尝,不是吗?他一定恨死她了,那种又轻视又嫌恶的目光一寸寸地凌迟着她,她是如何从初尝恋爱甜蜜的天堂跌进这凄怆苦涩、万劫不复的地狱呢?无欢晶莹的珠泪缓缓沿着洁白无瑕的睑顿流下,渐渐地湿透了衣襟,也绞扭着她的心。
“无欢,我们终于报了一点仇了,难道你不高兴吗?”那蒙面人静悄悄地走进房来,犀利地凝视着她默默垂泪的脸庞,不悦地质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