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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当时年纪小  第2页    作者:席绢

  父亲的脾气不好,三合院里人人都知道。所以如果我们跟其他堂兄弟姐妹玩耍时有什么不愉快而吵得不可开交时,他们都知道讲一句:“我要跟你们爸爸说!”大抵就可以让我们当下乖得像是没长过嘴巴。

  不过我们的顽皮捣蛋岂是恶势力可以吓阻的?既然人性里充满了抗拒不了诱惑、禁忌的弱点;那我们几个萝卜头又怎能硬去与人性背道而驰?

  父亲深恶赌博——嗯,更明确一点地说,他深恶子女去沾赌,搞不好暗自以生命起誓,这辈子断不容许子女占到所有跟“赌”有关的物品。像是扑克牌啦、骰子啦、麻将啦,多看一眼都要处罚。喔!对了,补充一点,他之所以这么草木皆兵,乃是因为他就是小时候大人没注意,害他沾上了瘾,以至于他长大后偶尔会手痒,并在输钱后深刻明白十赌九输的道理,歹路不可行哪!

  咳!言归正传,话说某一天,一位堂哥拿来扑克牌,吆五喝六地将一群小朋友们都叫来公厅(祭祀神明祖先的地方)。来来来!来玩十点半,先玩不用赌资的,几把之后再来赌弹珠。

  之所以会有那几把不用押东西下去赌的玩法,乃因体贴我们这一家子的小朋友——偷玩牌也就算了,要是敢赌东西,绝对会被吊起来打得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大家都不怀疑我家爸爸的能耐,纵使他其实从未这样打过小孩。

  您知道人生里最教人悲忿的是什么事吗?就是你甚至还没开始做坏事,就被逮到,并得到严厉的处罚。

  我来形容当年那个情形吧,大堂哥作庄,扑克牌还在他手上搓搓洗洗,不时还因他的卖弄技巧而掉到地上,几个小朋友都不耐烦地一拉再捡,年纪太小不会玩的就拿鬼牌在一边叽叽咕咕地说着吐鲁番话。

  正当第一张牌就要发出,我们凝神屏息以待,不时地吞口水,眼睛眨也不敢眨,向两边的公妈牌位以及中央的观音菩萨祈求得到一张十点的好牌……

  “你们在做什么?!”

  轰隆隆——天呀!他呀!是爸爸,是爸爸啦!

  别家的小孩全用“你们完了”的眼光为我们哀悼;而我们,有三个小孩是现行犯,当下只希望地球突然毁灭,那就可以不必抬头面对此刻正青面獠牙的爸爸了。

  地球没有因为三个纯真小孩的祈祷而毁灭(真是不赏脸),不过很确定的是老爸绝对很乐意把我们毁灭。

  “你们居然敢在这边赌博?给我跪下!”父亲发出酷斯拉的怒吼。第一个指令就是跪下。

  咚!咚!咚!三声,公厅里一字排开三根跪地萝卜。不行,阵容不够壮观,怒火还是很旺。厉目扫到神桌下面一张傻乎乎的脸,伸手捞出来,很体贴地替两岁娃娃摆好姿势。道:

  “跟着跪!”

  小娃娃觉得好玩,不知叽哩咕噜什么,直到手上的鬼牌被抽走,一张小脸才揪成叉烧包。

  没有叫人起来的样子,父亲气唬唬地跨出公厅,实在是因为很多工作还等着他做,他只是回来拿个工具而已,没空料理这些小萝卜;要有空,非吊起来打不可。

  出了公厅,走在晒谷场上一步步走远,眼看就要跨出三合院——

  一条漏网之鱼睡完午觉走出来,正想找人玩,一开纱门就与父亲望个正着。两两相望,小女孩啧嚅地怯叫了声:“爸。”

  “一起去跪!”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于是遥指公厅处。

  最后一根萝卜,问都不敢问为什么,要哭要哭地走过来,乖乖地跪下。

  父亲走出三合院,想是去田里工作了,看来我们将要跪到晚上他回来为止。每个人都把怨恨的眼光瞄向大堂哥。

  大堂哥也很有心赎罪,把扑克牌拿过来,蹲在我们面前,说道:

  “那我们就在这边玩好了。”

  有人正要点头,忽见得父亲竟又走进三合院,我们都吓呆了——全都又跪得直挺挺,可媲美雕像。

  父亲没走过来,远远看了我们一眼,搔搔他的小平头,像是头皮突然很痒。一个堂弟刚好回来,经过他身边时被他叫住,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堂弟点头看过来。不久,父亲走了,而堂弟走进公厅,忠实传递圣旨:

  “你们爸爸叫你们起来啦。”

  喔。我们都站起来,伸手踢腿,拍掉膝上的泥灰,因为害怕爸爸又会突然蹦出来,大家决定下次不可以在公厅玩牌。

  “……呜,人家又没怎样……”最无辜的那个现在才敢哭。

  大伙随口安慰:

  “啊你是大伯的小孩呀,其他人都跪了,你没一起跪会很奇怪溜。”

  也是。爸爸总是努力做到不让其中一个小孩觉得自己被孤立。

  只好下手

  现在想想,觉得实在有趣。

  爸,您恐怕是三合院内最倒霉的父亲了。

  因为您的脸孔比别人多了一点横长的肉,

  于是大家公推您是最严酷的父亲,要是打起小孩一定得送医。

  当别的小孩因犯错而被打得满头包时,

  我实在想不起来您除了打过我们手心之外,还打过哪里。

  へ……那,打哪里呢?

  へ说起挨打,那可是我们童年的共同记忆。

  哪家小孩没被打过?您没听过以前有句话叫“下雨天打小孩”吗?嗄?居然听不懂?你没当过小孩呀?!

  让我来告诉你吧!那个意思是说,由于乡下人平常农忙,偶尔还得打打零工赚些奶粉钱贴补家用,忙得不可开交之余,要是自家小孩犯了错,并不会马上处罚,而是等下雨天再来算总账。有错就打,旁边没错的顺便骂骂,反正你总有一天也会犯错,现在先骂也没冤枉你。

  我们家的小孩比较乖,当然所谓的乖是指:不会傻得在大人面前做出绝对会被捶的行为。如果你们也是上有严厉的奶奶与父亲的话,相信我.你们也会很快地学会如何趋吉避凶。

  可是,只要是小孩,绝对会有犯错被逮到的时候。我们当然也不例外。

  有一次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可能是跟着堂哥堂姐去隔壁三合院踢馆,或者是跟别家的小孩玩游戏玩到打群架,又或者是把家里那两只爱哭爱跟路的小的撇在一边自己去玩吧……

  总之,是其中一件被逮到了。

  我家爸爸呢,总是嘴巴上说得很凶狠,实际执行的却不多。

  可能是他光是用买的就已经够我们皮皮判了,哪还需要真的打?

  再一个原因是,由于他年少时期血气方刚,老是跟人打架,顺便也练了些拳脚功夫,那一身的钢筋铁骨,随便挥一拳,包我们免费直飞邻村的外婆家。

  所以纵使他常常觉得我们很皮很欠扁,却不知道将我们从何打起。他拿捏不住可以让我们受到教训但又不至于使我们受伤的力道。但是这还不是他最苦恼的,他最苦恼的是面临非打不可的时候,他该打哪里?

  这一天,他不得不打了,倒不是因为这次情节比以前严重,而是,您知道的,小孩子向来是掉了伤痴忘了痛,不久久打一次,他怎么知道要怕?怎么懂得要乖?

  刚好这一大心情有点小不好,小孩们又有点小不乖,天时地利人和皆具,东风也不缺,就行刑吧!

  へ……那,打哪里呢?

  打耳光?不行不行,怎么可以打小孩子的脸?他这辈子最痛恨这种侮辱了,岂可教自己的孩子承受!

  拿藤条乱抽一顿?要是伤到筋骨怎么办?小孩子还要不要长大啊?

  头部,不可以;身体,也不可以;屁股……还是不行。

  这个当人家爸爸的总不自禁回想到幼年时被自己的父亲拿扁担追得满村子打的前尘旧事,那种屈辱感是他一生的痛,万般不愿自己的孩子留下这种回忆。他这么死要面子,自己的孩子当然有遗传到,搞不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颗脑袋这样左想右想的,火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但是还是得做做样子,毕竟刚刚吼得那么大声,我们这些小孩也都跪一列簌簌发抖中,旁边还围着一群等他开打后劝他息怒的大婶、阿婆们,这出“严父打子”戏岂是说收场就收场的?

  好吧!速战速决——

  “手伸出来!”随手折来一根细竹枝,咻咻生风。

  呜……手会断掉啦!

  年纪大一点的小孩,眼中含泪;年纪小的已经哭出来了。

  啪啪啪,老大打三下,老二打两下,老三打一下——

  “哇……”跪在最旁边的老么嚎陶大哭。

  “咦?啊我都还没打,你哭什么?”父亲非常讶异。

  在旁边看的堂婶忍不住问:“你干吗打老么?”

  父亲一愣,熊熊想到:“我没有要打他呀。”

  一个伯婆又问:“那你干什么罚他跪?”

  “我没有叫他跪呀!你怎么自己跑来跪了?”父亲叫完,突然嘴角有些抽搐。草率地叫我们下次别再犯错之后,平身,解散。

  然后,他躲到一边去偷笑。

  虽然孩子们傻兮兮的举止逗笑了他,但笑完后他开始决定,以后打小孩就只打手心,不打最好,反正用吓的也很有用,又不必担心把孩子打笨。他希望他的孩子全长得机灵聪明,傻乎乎的可不好了。

  没办法,父亲比较相信后天努力绝对可以强过先天遗传。

  有没有很怕?

  说到处罚这档子事,我发觉您真的花招百出,

  既然不能打,而您对我们的管教又不肯降低标准,

  于是您很会把握所有的机会教育,

  让我们记住什么是疼痛,千万不要随便犯错。

  依照惯例我们回:“有很怕。”

  既然处罚是每个小孩都必然会吃到的排头,当然也就不会只是我们家的专利。

  父亲对我们的要求颇高,所以我们挨骂的机会几乎天天有。对长辈稍有不敬、没照顾小弟小妹、不肯吃饭、太爱玩等等等,都是挨骂的理由,并被随时随地纠正,所以我们几个小孩的自由指数比起别人真是少得可怜。有时候我们看到那些同辈的堂亲出言顶撞长上都不会有事时,心中真是乱羡慕?把的,觉得堂伯、堂叔他们好开明喔,对小孩好好喔!

  可是与其说他们开明,倒不如说他们懒得去纠正小孩子的行为举止,总认为这些小习性没什么,不必看得太严重。他们甚至也不认为我家爸爸是夏的注意我们的规矩,根本是把他的严厉看作是趁机发泄自己不佳的情绪而已。

  有位堂叔就曾对父亲劝过:“你心情不好也不要骂小孩嘛,你看你每个小孩都怕你。”他在说这话时,他的女儿正巴在他裤脚边往他口袋里掏零钱要去买零食吃。

  父亲回他一句:“我骂是不要他们养成坏习惯,跟心情没有关系。”实在是忍不住,所以道:“你也不管管你女儿。”

  “只是拿零钱会怎样?你就是对小孩太坏了。”说完还慈爱地掏出所有零钱让她去跟其他哥哥分。

  喔!好好喔,叔叔真是好爸爸。正在一边吃饭的我们,捧着碗目送他们温馨的一家子往远处的柑仔店而去,流下渴望的口水。

  父亲恶狠狠地瞪我们,把我们的脸瞪回碗里努力加餐饭后,开始新的训活:“你们要是敢伸手乱拿钱,我就剁断你们的手。看你们还怎么拿碗吃饭!有没有怕?”

  “有怕。”我们怯懦应着,声音比蚊子还小。

  虽然“狼来了”讲太多次会逐渐失去功效,但是天真纯朴如我们,还是很赏脸地给他害怕一下,并愿意相信狼总有一天会来,绝对不敢等闲视之,至少还记得的时候不敢。

  但是小孩子的记性都不长,对大人们耳提面命过的种种“不可以”都忘得特别快。而且小孩子也不懂得什么叫认错与反省,有时候大人口中的“错”,对小孩而言只代表要被惩罚,而不是真的知道自己有错。父亲好像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从不会在我们还那么小的时候问我们犯错之后会不会反省与改过,最简单明了的问话是:“这样打你,有没有很怕?下次还敢不敢再犯?”

  “有怕,不敢了。”通常是这样对话的。

  虽然堂兄弟姐妹他们被管教得比较松,不代表他们没有被处罚的时候。

  有一次我们真是开了眼界,不,这样说还不足确切表达出当年我们小小心灵里的震撼。应该说,我们终于有机会见识体会到如果爸爸真的将他常挂在嘴巴上的满清十大酷刑付诸实行时,我们会死得多惨。

  喔,顺便提一点,别人家打小孩是关起门来痛打,而我们家一向是在外面排排跪挨罚。不知道是老爸怕别人不知道他在教训小孩,以至于没人来劝阻;还是想激起我们的羞耻心,让我们害怕丢脸而下次不敢再犯?

  说回那个被痛打的小孩吧!那个堂哥好像犯了一件挺严重的错事,已不记得是什么事,但知道那事令他双亲非常震怒。

  那天下午,他被父亲一路揪回家,门板“碰”地巨声轰上。我们这些在外面的人只能由凄厉的“该该叫”与咻咻挥动的皮带声里猜测他的下场。

  叔公、婶婆等大老们在外边劝阻,我们一票小孩在旁边吓得说不出话,不敢相信那个平常根本就没在管小孩的堂叔会在这次“管”得这么严重。

  听说那个小孩被吊起来抽了一顿皮带,还被罚跪算盘、手举脸盆。我们晚上看到他时,那伤痕真是怵目惊心。终于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吊起来打”。

  父亲不好说别人什么,但他的眉头一直是皱着的。不过虽然如此,他还是赶紧把握这个机会对我们说:

  “你们要乖知道吗?不要老是调皮捂蛋又贪玩,如果下次又惹我生气,我就把你们吊起来打。有没有很怕?”

  依照惯例我们回:“有很伯。”

  可是第二天,我们的同情很快转为羡慕,因为昨天那个被打得像犯了全世界所有不该犯的错的小孩,今天被疼得像突然做了什么光宗耀祖的好事似的,他父母买了他所有想要的东西,糖果、纸牌——厚!居然还有史艳文布袋戏人偶。当下妒红了我们一票人的眼、气歪了我们一票人的嘴。

  于是我们开始相信,被父母一顿竹笋炒肉丝之后,就可以得到好吃的好玩的东西来回馈。

  “会不会爸爸不把我们吊起来打,是因为不想买东西给我们?”就说嘛!三合院里最凶的人怎么可能不想这样打小孩。

  “因为我们家没有钱。”所以不能打。

  “对呀。”唉!好遗憾。

  几个小孩都用嫉妒的眼光斜瞄那个正在“现宝”伤痕与玩具的家伙。

  之得意的

  嘿,老爸,别笑得这么开心。

  我知道看到这里,您一定会忍不住偷笑,觉得我真是了解您是不?

  没错,我真的挺了解你的,所以我的结论是:

  您——还是很——重、男、轻、女的的的……

  老幺的功效真强,拿去卖一定可以赚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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