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遇到晋华、晋东城父子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恩赐,也改变了他灰暗的一生。
他曾以为自己是一辈子当定奴才了。
他也曾以为他可能乞讨到冻死在某一个挨不住的冬天。
如同其他颠沛流离的人一样,他没有命去幻想天降神迹,或种种不切实际的奇遇。没有人甘心这般沦落,却又无可奈何于苍天不仁、世道不彰。
但他幸运的遇到了他们父子。
晋华,一个年少时轰动武林的大侠客,但婚后退出江湖,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以耕作为生,与妻子过了十八年互敬互爱的日子,直到病弱的妻子香消玉殒才开始携独生子浪迹天涯。可惜一身绝世武功无人可承衣钵。
晋东城,自幼沉迷于医理,对药草有敏锐的辨识力。曾在多位大夫身边学习基础,十岁时已能为母亲配药。病弱的晋夫人也就把病交给儿子去玩。所谓久病成良医,也是可以这么解释的。他让母亲多活了数年,也让自己成了知名大夫。可惜是个武学白疑,一点武功也没有。
那天,那个叫梅的女人丢了他一身吃的、用的之后,只吩咐他要当好人,然后就连“后会有期”也没说,便再也没回来。
常孤雪鼓着满肚子被丢下的怒气,独自守在土丘上,烧了好大一堆火,煮了好大一竹筒梅干稀饭,并大口大口吃着。当然,还有几颗辛苦挖来的地薯。
准备了那女人的份,但也知道她不会再回来,至少三、五年之内不会……
她已经把他丢弃得很顺手了,可他却无法习惯,永远没办法习惯她的没心少肺。
不知不觉,竟哭叫了起来。然后晋家父子正好路过土丘下方的官道,闻声调转马头登上土丘。
他们分享了他的火堆与粥饭、以及不值钱的地薯。
他则吃了他们带来的肉干、烤鸡与酒。
然后,晋华问他要不要学武,他点头。
常孤雪自此以后多了一位师父、一位大哥。跟着晋家父子四处旅行,最后在他的故乡落脚。
晋华在常孤雪的故乡开了间小武馆,接回了在别人家帮佣的常大婶与两个孩子帮忙打理内外。自此常孤雪漂泊的生命才终于算是安定下来。
尔后,晋东城四处义诊行医,而学成的常孤雪则当了孤寨的山大王。
“不知为何,你这边的梅花总是开得特别美。”晋东城微笑的品茶、赏花。他永远是从容不迫、雍容自在的人,更懂得欣赏周边的美景。
不似常孤雪,总是无感无觉的视而不见。
“是吗?哪一棵梅树不开花?开了花之后,不全一个样?”他轻哼,接着道:
“说吧,你做什么上来?莫非今天没病人求诊了?不,不可能。不花钱的,没病的人也会来吵些药回去有病治病,没病补身。”
晋东城叹道:
“你这毒口毒牙的,哪家姑娘敢嫁你呀。”他实在不懂这个小弟怎么养成这种讥诮性情的。
“我巴不得她们别来烦我。”连同钟萍那颗肉球,钟南山已推荐他二十七个妻子人选了,烦死人!
突地双眼一眯!
“别告诉我你也是来当媒人的。”才想起来,他这个善良过头的大哥正巧有一个以终结天下孤寡男女为己任的好心妻子。之前那二十七个女人都亏她经手,才全推给别的男人受难去。
“不,不是。你明白我不会勉强你。”婚姻这种事得要双方有意愿才行,他不会没事瞎起哄。
“那最好。有一个多事的钟叔已太足够。”
晋东城笑了下,才又道:
“最近你心情似乎很不好,钟叔下山采买时,还向我要一些补气血的药材,说要给你补身。怎么了吗?”边说边伸出右手探向常孤雪的腕脉。
原来这才是大忙人上山的原因。
常孤雪以粗鲁的口吻掩饰内心翻涌上的感动,“我没事!你别担心得像什么似的,简直是婆妈!”
“看看也无妨。”晋东城仍是把住他的脉。
“多事!”常孤雪低叫了声,却没抽回手。偏过脸看向窗外的雪,不料才看那么一眼便使他跳了个半天高。
她……她……
“嘿!晋东城真是大好人,连大坏蛋生病也会来看诊,真是有救无类呀!”梅半身趴在窗台上,探进了头。
没错,这个叫梅的女人又出现了!
很奇怪耶,为什么这两个人会认识?原本以为晋东城只是来给大土匪看病的,可看他们如此熟稔的谈话方式,又不可能是泛泛之交。
在常孤雪原本的生命历程中是不可能会与晋东城有交集的。这很正常的嘛,大土匪与大好人怎么会有交集?
她不得不去想自己穿梭在他的生命中,是否造成了太巨大的改变?虽然她觉得并不可能,毕竟她参与的部份并不多──
顶多让他脸上的疤由深镌变成浅刻。
了不起让他身上少了十鞭痕迹。
再多一些,不过是让他错过王二麻子而已。
她认为这些小事只是他生命中小小的鸡毛蒜皮,压根儿变动不了他人生里的大运。而她只不过在其中叨叨念着要他向善的讯息。
可惜,成效似乎不彰,“孤寨”依然存在;那也就是说,坏人依然是坏人,她顶多让他少杀一些人、少沾一些女人,却逵不到她对好人的标准。
俗话说“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这句话用在她身上也是行得通的。因为她竟然无法精确的推算出“现在”这个常孤雪的生平,根本算不出她加入他生命中之后的改变。因为她是他的命运之一。
就像命相师总算不出自己的命运一样,梅也陷入此种困扰中。
修道者的禁忌真是多如牛毛,她实在无可奈何。
常孤雪也真是的,要他改的不去改,没要他改的,他倒是变得很迅速。偏偏那些变化跟她的任务不相干。
“喂!你干嘛叫人送客呀?”梅一直跟在常孤雪身后走来走去,边想着自己的苦恼。
直到她想完后,就见那个大夫晋东城已骑马下山去也,而他们正在目送。
常孤雪冷睨她一眼,道:
“不干你的事。”
“这么见外?”她不满的道:“我们的交情也不浅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嘛。”
唉……在他还没当好人之前,她不想管也不成。
两人穿过了中堂,正往一大片梅林走去。常孤雪的院落建在梅林后方。
步入了梅林之中,雪白的梅花盛放在深褐的枝头,与地上的残雪相辉映出冬天的丽色,两人的步伐皆不约而同的慢了下来。
他从不欣赏花,但知道她喜欢,侧过脸看向她,见她扬起袖子像振翅的白鸟,在梅林间旋转嬉戏,笑出清脆愉悦的声音,脸上那股说不出的骄傲与心满意足,像是回家了一般。
一阵风起,吹落了梅花似雪落,在她周身洒下无尽的美丽……
美丽吗?
这字词令常孤雪扬高了眉。从来他对人的长相美丑并无深刻的感受,就像他吃到宫廷御膳不觉得好吃,蹲在市井吃一颗地薯也不觉得难吃相同。正如梅前些日子批评过他的:他是一个没有品味的人。
他承认自己确实是。
那么此刻他为何会感到“美丽”呢?
这个叫梅的女人是美丽的吗?
她的五官没长歪,这就叫美女吗?那么全天下还有丑女吗?
她应该不是一般世人眼中认定的大美女,否则怎么不见别人对她流口水、目不转睛的看?
所以她的长相只是中上吧?但他……却觉得她很美……
他真的是疯了,才会做出所有不理智的行为,竟然会为了这个怪女人……做了这么多!不是疯了是什么?!
梅玩过瘾了,跳到他面前,问道:
“你怎么摆出一张被欠钱的脸?是不是昨天你们去抢官银时被黑吃黑了?”
他心中一震!
“你怎么知道──”这是秘密。
“你真的被黑吃黑啦?!”她欢呼!自己不必算也能命中,真是太厉害了。
“我的意思是,你怎会知道我们昨日有行动?”
“啊?不是黑吃黑那件?我没猜对?”真失望。
“回答我。”他抓住她双肩冷沉地低喝。
梅为难地问:
“你一定要这么用力的抓住我吗?”
“你──”他更用力的表达自己的怒气。
“那我只好──不得已的自卫伤人了。”呼出一口气,让常孤雪霎时矢去意识,整个硕大的身躯立即往前仆倒,“哎哎哎!倒别边好不好,哇……”
很显然的,梅没有讨到太多好处。
既然无法顺利推算出常孤雪的生平,那她就只好再回到过去看一看了。
那……要回到哪一年才恰当?
他十五岁那年本该拜王二麻子为师,然后十九岁那年弑师,二十二岁那年成立土匪窝。可是王二麻子死掉了,致使常孤雪后来的际遇也就乱了。那时她该替他找另一个叫王二、同时也是麻子的人来收他为徒后再走才是。偏她太兴奋于他随口说说的“不当坏人”、“不要杀人”的话,竟以为任务就此完成,急巴巴要回来看成果呢。
结果她看到了什么?
依然是一枚坏蛋的常孤雪!
真过分!怎么可以唬弄神仙呢,不怕遭天谴吗?
梅咕咕哝哝的抱怨,瞄了瞄那个仍昏睡在地上的家伙,决定到他十九岁那年看看。他身怀武艺,代表他有师父,那么他后来有没有按照命运的安排去弑师呢?
很好奇耶,去看一下也好。
才想要走呢,抬眼却见天空又落下薄雪。如果不管他的话,等她数日后回来,这儿会不会直接成为他的墓地啊?有点可怕,还是做一下善事好了。
她收集地上的梅花变出一张床、一件棉被,以及一把油纸伞,让他躺得舒舒服服、盖得温暖,然后一把伞放在他枕边,正好可以防止雪片落在他脸上。
很完美!真是佩服自己的巧手慧心与无人可此的善良啊,这样一来,就算他要很久以后才醒,也不怕出人命了。
“不必太感激我,我一向为善不欲人知。”
听说别个神仙在帮助完凡人之后,都会留下一些似有若无的线索后才翩然离去,让世人无限感念。那她只好不能免俗的跟着做了。
变出一只毛笔想留下线索,但又没地方可书写,最后只好写在他脸上了。
他一定会觉得很幸运,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拥有神仙的真迹哩。
“幸运的家伙,算是跟你结缘啦!”
真是不好意思,希望他别太感激。
走喽!
第八章
常孤雪十九岁 冬天
这是哪里呀?好像有点眼熟,又觉得景致陌生得紧。
眼熟的是小草屋与树林,陌生的是小草屋前方新建了一处院落,占地颇大,外观朴实,大门口上门写着“晋堂武馆”,门板的右侧则挂着“义诊”两字。看来是一间武馆兼医馆。
如果没有猜错,这儿正是常孤雪的故乡。可是……她怎么会变来这儿?那家伙打六岁以后就没回来了,而她设定的时间是他十九岁,可不是六岁以前哪。
天哪!莫非她法力衰退了?不可能呀。
正想掐指算算看时,一名高大的年轻男子打她面前走过,想也不想的,她跟上去叫着:
“请问──”男子停住步伐,转身看她。原本面无表情的冷脸,霎时掠过一抹震动,不过很快的又是平静无波。
“有事?”
怎么有一股挺熟悉的感觉?错觉吧,她在人间只认得一个常孤雪而已。
“这附近有姓常的人家吗?”
“有。”男子沉声回答。
“他们住那儿吗?”她指向那间明显变成柴房的小屋子问。
“没住那儿。”多么的惜字如金。
“住附近吗?”
“嗯。”
梅点点头,接着又问:
“你对这附近的住家都熟吧?”
“还好。”
“那请问,这边有个叫常孤雪的六岁小孩吗?”
“没有六岁小孩。”他移近她,并且悄悄伸出手……
“如果你不熟悉常孤雪这个名字,那另一个你一定熟,叫牛奶还是牛肉的……
咦?叫什么来着?”
“牛──宝。”男子咬牙指正,也握住了她左手。
“对、对!很好笑的呆名对不对?他们一家子都挺好笑的,一般听过他们名字的人都不会忘掉,我相信你也是。不过……”她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你抓着我做什么?”
男子阴恻恻的咧出一抹笑。
“好久不见,梅。”
“我见过你吗?”她好讶异自己居然那么有名。
“见过。”
“咦?”她努力回想,就是想不出来。“除了常孤雪,我没其他认得的人呀,哪来的闲工夫!”
只得对自己的记忆力投降,她有礼地问:
“请问贵姓大名?”
他微微一笑,轻道:
“常,常孤雪,你唯一认得的倒楣鬼。”
咦?骗人!他竟是常孤雪?
根本长得不一样,骗人、骗人啦!
她是真的来到他十九岁的生命中了。值得庆幸!她的法力没衰退;可她怎会认不出来她的任务主咧?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同?十五岁到十九岁之间也不过就差了四年而已呀。一个人再会变也不可能变太多吧?那……是不是说,他没有变,只是她认不出来而已?
眼前这个叫常孤雪的男人正在挥着棍法,咻咻咻地好不威武俐落。偌大的练武场就见他满场奔驰,不时将那些可怜的木桩打得七倒八歪。
她其实并不想这么目不转睛的盯着一个半裸的男人看,而且还得不时担心着他身上的臭汗会溅到她香香的身上来。但她别无选择呀……
一条细绳正绑在她右手腕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一棵梅树上,并在他目力可及的范围。
当然她是不把这种小东西放在眼底的啦,横竖现在没事,有地方坐着发呆也好,手上被绑了绳子也无啥妨碍。至于被绑的原因,据说她实在太神出鬼没了,他决定好好看住她。
天页!她想走时,谁拦得住?
由这一点可以确定他就是常孤雪,因为他跟小时候一样笨。
哎呀!她终于看出他不一样的地方了,他没有胡子!
他现在的体格已经跟二十四岁差不多了,就差那一把胡子而已……
原来他长成这个样子呀,莫怪要留胡子。嘻!他根本就是一张娃儿脸!平常老绷着还好一点,若是不小心笑了出来,那可就逗人极了、可爱透了。难怪他硬是冷着脸,并且在后来留一把胡子,遣样比较有威严喽,日后去抢劫时也不怕被当成孩儿戏耍的打发掉。
好不容易,他练完功了,以布巾拭去头脸上的汗,然后走到她身边的水缸旁,拿木勺掬了水兜头淋下──
“小心点儿嘛!”梅机警的跳开。
他像是更故意一般,将满身的水用力甩着,波及方圆数尺,水光飞溅,无视现下乃大雪纷飞的冬天。
“常哥哥,常哥哥,哎唷!”
果然,马上就有人成为受害者喽!
有一颗肉球远远移动过来,不意被地上的水渍弄得滑倒,接着便很顺畅的一路滚到水缸边,手上的毛巾抛“送”到常孤雪脸上,倒也算是任务成功的典范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