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他是恶贯满盈的人……但又似乎不是,他都搞混乱了。就从这一个月以来,仿佛记忆已变得不可靠……
什么时候,他成了那种抢了钱还会分一半给孤苦贫民的人?
何时的事,他竟不再对下手的肥羊赶尽杀绝?放任他们离去,造成日后可能的后患?如果他一直是这样,又怎么会依稀觉得以往的他从不这样?
怪透了,怪到他的生活开始错乱。
再说到女人这玩意儿,要不是那个女人胡言乱语什么他有二十七个女人之类的蠢话,他还真以为自己从没养过女人,事实上“现在”就是没有。但为什么他却“记得”自己似乎好像有过?然后一堆的疑惑,真与假、是与非的冲突便轰得他要爆炸。
那女人要是再多来跟他胡言乱语几次,他肯定会疯掉。幸好,他不会再见到了,不会……他随意扯掉身上的衣物,一脚跨入浴桶,心神仍沉浸在一片无解中,浑然不觉外头大雪正透着沁寒。兀自想着那女人,想着该不该去……
“你在做什么?!”好不容易喝蜜茶养好的喉咙再度因高亢的咆叫而破声。
站在浴桶边的是一个白衣白裙女子,仿佛对裸身出浴的景致习以为常似的,她表情平板,并充满审视,脸上甚至看不出一丁点红晕的色泽。
反观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的一名大男人,在吼叫完后,立即弯成一尾急欲被川烫好下肚的虾子沉浸入热呼呼的水里,要不是得留着鼻孔呼吸,这会儿他肯定灭顶以抗议白衣女子的目光骚扰。
不做第二人想,那白衣女子自然是梅了。
“第一次看你洗澡耶。”好稀奇。
“你……给我滚出去!”
“为什么?我想趁此看看你呢。”她半点也不避讳的看着他的身体,并绕了浴桶一圈。
嗯……他身上的鞭痕、刀伤什么的没有上回看到的那么狰狞,可见自脱离张三之后,他没再遭受比之前更巨大的伤害。想想自己还真仁慈,没让他领受那十鞭,否则他的身体怕是纵横交错满满的伤痕,足以躺在地上让人跳格子玩了,哪会是此刻这种轻浅的痕迹?
“你就这么想当我的女人吗?”一抹自行推演出的了悟闪入他眼中,他口气倨傲不屑了起来。但不知为何,心口却悄悄地……怦动、怦动……
“什么你的女人?我只想当我自己,没兴趣当别人的所有物。”为什么他的眼神怪得难以理解?
“那你为何总对我纠缠不清?甚至在这种时候──”他指了下浴桶。“你都不晓得回避?”
梅讶然道:
“我何必回避?再说到纠缠,明明是你一直在找我,还说要给我绘图像呢,你颠倒黑白的本事比山贼的本事高杆哦。”
“你这个女人!”他霍地站起身,管不了自己的春光外泄,一心想跟她吵出个是非黑白。“你到底懂不懂人情世故?听别人说话会不会挑重点听呀?你莫名其妙的任意来到我的住处,任意摸我、骚扰我,居然还表现得再寻常不过的模样!如果不是你想当我的女人,心仪我这个山寨之主,何必做这么多来引起我的注意?你想看我的身体是不?那你看呀!只不过从今后只能看我,不许再看其他人。我常孤雪就破例将你收来服侍我。你的目的达到了,可以吧!”趁她不备,双手钳住她肩膀不放并扯近。
梅静默了好一会,也没有挣扎,只是看他。
怕了吧?!常孤雪轻哼了下,终于感到在这个女人面前扬眉吐气,招展出男子汉的气魄。就说嘛,他可不是纸老虎,否则令一山寨的人干嘛对他又敬又畏的?她最好明梅轻启樱唇打断了他的自我幻想。出口的话不是畏怯,也不是求饶,当然更不可能是撒娇──
“你第一次讲那么多话耶。”
什么……?
“你平常对别人都是一副棺材睑,外加‘嗯’‘哼’之类的单字,我还以为你鼻子还是喉咙有难以散口的隐疾呢,不然做什么老是哼哼呀呀的,又不是哑巴。”
她在说什么?!
“还有,你不要以为讲了那么多话就可以让我忘掉你还没刷洗的事实。去去,回去洗干净一点,我看你身上那层垢恐怕一时半刻洗不掉,要不要去伙房借铁刷来刷刷看?难得浸了水,好歹把臭味洗掉……”
她到底以为她在说什么?!
大吼已不能翔实表达出他怒火兴旺的程度,他……他……
“最后……啊,对了,我差点忘了,你没事把那个于莽打个半死是为了什么?
别人说因为他说了声‘贱人’,还有什么‘来给老子暖床’这我就不懂了,他可能只是要佣人给他房里多补充些炭火,你就打人,然后丢他在地牢奄奄一息,好奇怪哦。你真是个吝啬的山大王。这是不行的,你必须当个好人,我说!”
噗!吐血、昏倒以表明内伤严重的程度。
“哎呀!别想装睡……哎,好重!至少先放开我呀,哪有人这样的,讨厌洗澡也不必来这招嘛。”梅迳自嘟嘟嚷嚷。
你……给我记住!
这是陷入黑甜乡前,最后一抹忿恨的记忆。
真是坏脾气的家伙。
最近“孤寨”上下沉浸在一种肃杀的气氛中。偌大的山寨里住了至少一千人,原来该有人声喧哗的,却像是突然成了哑子寨,人们来来往往,通常以比手划脚的方式来傅达。追根究柢,还不是被吃了炸药似的寨主给吓坏了。
三、四日以来,他操练得所有帮兵口吐白沫,冷眼瞪人的次数多到令整个山寨为之鸡飞狗跳,再也没有人敢高声谈笑、没有人敢偷闲,就连向来最白目的刘昆与于莽也闭上他们的大嘴巴。
“焚天峰”随着严冬冻成冰山,连人也跟着化为冰棍。除了各自多加炭火取暖顺便保重外,他们实在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化解这个困境。
梅隐形在梅树上,口中含着花瓣解闷。这常孤雪到底是怎么让自己养成这种坏脾气的?他六岁、十岁时都还算纯真可爱啊。而且由他身体来看,十岁以后所吃的苦头不至于太刻骨铭心,没理由他会变得这么阴晴不定嘛。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接连着两次溯往,成效已逐渐呈现。
首先,他对人性仍有着正面的看法,所以他即使仍是土匪,也不致于对人赶尽杀绝,甚至已变成尽量不杀人,只抢货了。
再来,他不再逢财必抢。两天前山下走过了一批粮草,那是京城富贾们共同捐出的米粮,准备运往北方救济黄河大水的灾民。常孤雪并没有去抢,甚至还偷偷的代为解决一些觊觎的小贼。但除此之外,他对一般富户仍是抢得凶就是。
光这样还不行,这还不算是好人。即便他会把一部份财物分赠给穷人,但毕竟那还是来自劫掠。说是劫富济贫,也不过是好听的名堂而已,给自己找了个无罪的理由。事实上,这种行为仍是不可饶恕的。
世间凡人,谁有资格以天神自居,来评断世间的公平正义法则呢?富裕并没有罪,有钱不代表活该被抢。反而是那些劫盗宵小,那些不思振作自强,反而做起无本勾当的人才是真正的乱源。抢来十两,分人五两,就想买来心安吗?就算劫富济贫吗?就是好人了吗?
可笑的观念!偏偏这些人就是为此洋洋自得。
显然她的努力还不够,因为常孤雪依然行抢得理直气壮。是拉回他一点人性,但离目标仍太远。
唉……还是得再回到他的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修理的。真是歹命!
对了、对了,顺便看看他坏脾气是怎么来的,最好也改一改。人家那个晋东城脾气多好哇。
她会不会是给自己拟了个太高的标准哪?
常孤雪与晋东城之间的距离,恐怕有天外天到十八层地狱那么、那么的……唉……远。
再叹一口气。走喽,去看看少年时期的小崽子吧!
第六章
常孤雪十五岁 冬天
又是冬天!又是天杀的冬天!
常孤雪像是在跟这般严寒的天候赌气似的,仅着一件不甚厚的棉衫,杵在薄雪里死命的劈柴。两个时辰不间断下来,早已汗流浃背,湿透了衣衫。
“常哥哥,下雪了,爹要我问你要不要进屋休息?”
七岁的钟萍全身上下包得密不透风,俨然像颗灰色的球,再加上原本就肥肥的脸蛋,活似一大一小的圆球拱在一块。要是不小心跌了跤,还真无法计算她必须怎么滚才会均衡。
劈劈劈!他充耳不闻的继续劳动,活似打算把明年冬天要烧的柴也一块儿劈完,简直勤劳得不可思议。
“常哥哥、常哥哥!”
“闭嘴,肉球。”常孤雪咬牙瞪过去一眼。
“你……呜……你骂我!”
“我骂你?”他不可思议地问,索性丢下斧头,走近她,弯下身,两根手指首先捏出她脸上的肉道:“这叫肉。”然后再点了点她的头与身体:“这叫球。”为了表明出自己并无胡诌,他更推了一下,就见她滚呀滚的,还真滚了好几尺远。
“就是肉球。下次别人再这么说时,别以为那是骂人的话,他们只是在叫你的名字而已。”
“呜哇……阿爹,常哥哥打我……哇……”小肉球抽抽噎噎的哭回破屋里找大人告状去。
常孤雪看也不看一眼。如同其他步入少年期的男孩一般,巴不得甩飞那些幼椎的小鬼头。谁耐烦理他们?能整得他们逃得远远的,才是大快人心的乐事。
偏偏那颗肉球每天都要来自讨没趣一次,烦!
跟钟家父女生活在一起,已有……三年了吧?他不自觉的想着。时间飞逝,印证在他的身长上,记录在他的体格上,他从一个瘦弱的小鬼,抽拔成高壮的少年了。
在他当乞丐的第二年,差点失手溺毙了一个抢他食物的老乞丐。原本他该冷血的任由那个叫李四的乞丐淹死的。在他们的世界,不乏为一口饭而被活活打死的例子。何况李四抢人食物的行为,是被默许致他于死地的。
也不知是哪根筋出了问题,他最后拿了根竹竿救他上岸,又分了一半的食物给他。揍了李四一顿就当恩仇两消,真是仁慈得教自己无法置信。
然后,他遇到了软弱仁慈得一塌糊涂的钟南山。
钟南山原本出身殷实小康人家,但因生性仁慈,禁不起别人说两句可怜,就开仓赠粮;加上坏朋友的拐骗,家业交到他手上不到三年就败光了,最后沦落成一个乞丐,加上妻子生完女儿后不久即病亡,父女俩就开启了浪迹天涯,有一顿、没一顿的困苦日子。
当了乞丐,仍奇异的抹不去钟南山慷慨的本性。
乞到好吃的,女儿先吃,再分赠给虚弱到无法出门乞讨的老人,如果再侥幸些没给别的乞丐抢走,最后才送到自己早已饥肠漉漉的肠胃里。
常孤雪从不与任何同行往来,有一年他与其他乞丐共同栖身在一处无人的破屋里过冬。他也只是冷眼看着老好人钟南山做着可笑的善行,并且毫不介怀(或不敢?)于其他壮年乞丐抢他食物的恶行。
直到常孤雪不慎染上风寒,没人敢靠近他,他又冷又饿的几乎以为自己将成为这屋子里在今年冬天第八个病死的乞丐……
但钟南山救活了他。不断喂他热粥,又给他拭汗擦身,终于驱走了病魔,两人从此成了忘年的患难之交。
不知不觉便走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了。
已是第三个冬天了……
他们仍行乞维生,但他逐渐厌烦这样的生活型态,然而钟南山是个软弱无大志之人,似乎觉得一辈子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但他不,不想一辈子这样。
昨日经过西街的“威西武馆”,见到一群熊腰虎背的人大喝着声练武,长期的锻炼,或可上京去考个武状元当大官;或也可役军营当士兵、建功绩;也可以……
当个为所欲为的侠士或大盗……
他想学会那些功夫,他想要当人上之人,想要成为没人敢随意欺凌、唾他口水的大人物!
他要抬头挺胸走在路上,不再哈腰跪地的求人施舍一碗馊饭,任由别人打骂不敢反抗就算是当个大恶人也在所不惜。
他想学武,想要变强……
手指拨动着地上的新雪,不意的写出“盗”这个字。
拜钟南山所赐,他学会了一些字。虽然无法阅读太艰涩的文章,但在市井中行走倒是绰绰有余了。
盗、匪、劫、掠、抢……
“咦?你识字?”突如其来,却又一副理所当然存在的声音没有预告的加入他寂然的世界里。
“喝!”被重重一吓,常孤雪蹲着的身形往后跌坐入雪堆中,一双虎目狠狈的瞪着那个不知打哪蹦出来的怪女人。
“哎唷喂!净写这些邪恶的字眼,莫非已注定你是山大王的命?”梅啧啧有声的盯着地上的字看。
“你……”有点面熟!他是否曾见过她?
常孤雪努力从脑子里挖掘过往的记忆。
对于这种莫名其妙出现,又恣意妄为的女人……他应该有过刻骨铭心的体会……至于这种受惊吓的情况,肯定不只是第一次,因为此刻的他并没有太生气,像是……无可奈何的习惯了,全然不同于他对待其他人会产生的厌烦排斥,只是有一股梗在胸臆中的抑怒扬起……
啊!是她!就是她!
“你是──梅!”那个在他十岁时,弃年幼孤苦弱小的他于不顾,迳自走人的家伙!
梅点点头,伸手挥了挥。
“不错嘛,你终于长记性了。”看他感动得浑身颤抖,真是有成就感,不枉她对他煞费苦心。
“你……出现了!”她竟然还敢出现!
“哦!千万不要。”梅害羞地道:“不要对我叩拜,也不要给我立长生牌,更不要盖庙供奉我,我没那么沽名钓誉的,我只是一株不被羁绊的梅,我非常了解你想膜拜的心惰,不过请你务必明白我淡泊名利的心愿。”哎呀呀!被人感恩挂记的感觉真好,莫怪许多神仙们乐于下凡济世。
常孤雪只能哑口无言的瞪她,觉得自己体内的火气快烧到顶点,接下来就要从头顶心轰出岩浆了,她……她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其实你只要好好的当一个大善人,我就很开心了。还有哦,脾气改一改,千万别成为那种暴躁易怒的人种,那对你的喉咙很伤呢……”
叨叨絮絮,叽里呱啦,常孤雪早已口吐白沫的气昏,梅依然善尽她执行任务者的责任……
“原来你十五岁就养成无可救药的坏脾气了。”梅拉了拉耳朵,不明白他做什么老要对她练嗓门。她已经再三表明过她的听力非常好,一点问题也没有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