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圃里。”他提醒着。
拜他的指点之赐,杜小月顺利找到两只挂在花丛里的鞋,蹑着脚尖去捡回鞋子。
两人都站起身,她才发现自己对他来说是多么娇小。
对她来说,他几乎像是一个足以撑天的巨人,给她足够的安全感,犹如下一刻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不会有半分的害怕,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宽厚肩膀可以担下一切——
怎么会萌生这样的依赖念头?
杜小月晃晃脑,将脑中不合宜的想法甩掉。
她一定是因为刚承受失恋的打击,太过于急着寻求慰藉,所以一碰上突来的温柔及关注,就让她产生迷惑……
恋情残缺的女人抵挡不住微暧的呵护,即使他的呵护可能只是对她的同情
……
不该将同情之心给扭曲了。
“天亮了,酒醒了,有危险的女人也不会再蠢蠢地将自己推向更危险的境界,我们……就此解散?”杜小月将脖子仰得高高的,努力望着他的眼。
“我可以送你回家。”他的口气有淡淡的坚持。
杜小月笑了笑,“送佛送上天吗?”
“危险并不一定只存在于黑夜。”
“照你的说法,岂下是二十四小时都有危险?难不成你也要跟我二十四小时吗?”杜小月开玩笑反问。
不可否认,眼前的男人真的责任感十足……可是她不该是属于他的责任。
“你昨天窝在长椅上一整夜,一定也没睡得舒服,你还是赶快回家补眠吧!我家就在不远,不用十分钟路程……你对我这个陌生人已经仁至义尽,我要是有个万一也不会对你有怨言,相反的,我会保佑你健康快乐赚大钱——”
她调皮的笑对上面无表情的肃穆默颜,他的神情像是她说了一句多么严重的错话,害她讪讪地垂头反省。
身高差他一截,连气势也不及他……
“这位先生,我看,我们还是说再见吧。”再相处下去,她真觉得自己在他眼前毫无形象,又是喝醉,又是熟睡,远远超越两个陌生男女应有的相处界线。
这回杜小月不再给应承关开口的机会,弯腰鞠了个重重的九十度躬之后,不带片刻迟疑地旋身离去。
应承关没有追上前,墨石般的深黑双瞳像是淬了毒品般上瘾追随,追随着让他甘愿一夜无眠也要牢牢凝觑的身影,逐渐湮没在远方街道的人群间。
想跨出的步伐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在追与不追间犹豫,也在犹豫间失去他的机会,直到口袋里的手机单调节奏响起,一切的失控才回归于原点。
他按下通话键,报上姓名。“应承关——”
转过身,与她离去的方向背道而驰,两人的距离因一东一西的分道扬镳而越行越远……
第三章
应承关长腿搁在玻璃桌上,三十坪大小的房间里最庞大的家具就属他应二少,连最长的皮质沙发都容纳不下颐长挺拔的傲人身高,扣在指节问的马克杯在超平常人的巨掌中变得好似小孩专用的玩具尺寸。
沙发的另一端也跷着一双修长有力的腿,虽不及应承关的长度,却也是结实完美。
“你整个晚上跑去哪里了?不是去喝个喜酒吗?凌晨一点打电话到你家也没人接,喜酒喝太多,醉倒在路边了?”
“闷酒。”应承关啜了一口绿茶。
“闷酒?看别人结婚所以心情闷?”童玄玮对桌上的绿茶皱眉,迳自到小冰箱里取出鲜奶和蜂蜜,调起“童氏绿奶茶”。
“暍闷酒的人不是我,我只是陪客。”
“陪客?除了自家兄弟你还会陪谁喝酒?”
“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陌生人?你很少和别人称兄道弟,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别说陪酒,叫你多待一分钟都属困难,那个家伙是哪里认识的?”童玄玮试了试自己调制的饮品,又倒了一匙蜂蜜才满意地点头大呷。
“在化文公司第三位公子的婚礼上。”
应承关并不是个多话的人,但对于自家兄弟及童玄玮,他是有问必答。
“跟化文有关的客人几乎全和应氏企业有生意上的关系,你说说那家伙的特色和长相,说不定我这里存有他的基本资料。”童玄玮指指自己的脑袋,泛着无害笑意的眼瞳隐藏在镜片之下。他不仅善于利用和善表相来掩饰自己的深沉城府,更有本事在头一眼便将对手的本质给拆解得一清二楚,并且深植在脑海里。
“她不是婚礼宾客,她是伴娘。”
童玄玮一口奶茶还哽在喉头,只有微微瞠大的瞳仁彰显著他还没有被奶茶噎死。
好不容易吞下了嘴里液体,童玄玮嚷嚷起来:“搞了半天,那家伙是个女人?你昨天彻夜不归,就是陪这个女人喝了一晚闷酒?!”
应承关点点头。
童玄玮脸上的惊讶转为精明的笑靥,“跟一个女人牵扯一夜,怎么,有了步入应家老大惨痛婚姻后尘的决心?”
“玄玮,你太夸张了,我们只是在公园待了一晚。”
童玄玮故作无知貌,一张脸上同时写满了单纯天真及戏谑调侃,更高明的是两种情绪由他表现起来毫无冲突及矛盾。
“咦?依你那迂腐的观念,不是只要牵牵小手就得对人家负责到底吗?”他问得好无辜。
要不是应承关身上穿着设计感十足的无袖T恤,两条手臂上令男人嫉妒的肌肉正暴露在冷空气中,童玄玮真的会以为他是哪个不小心踩空摔入古井,一醒来便发觉自己身处于二○○三年的迷途古人。
先不论他那一身不属于现代男人该有的过度冷峻气质,现在除了美少女爱看的言情小说之外,哪一个女人能容许男人冷得像尊冰雕、沉默得像只酷企鹅?说不定老早就被视为“女性公敌”拖到公厕去狠狠教训一顿,将那种爱摆酷的家伙给打成猪头。
而且,又有哪个男人会将“男女授受不亲”和“君子不欺暗室”给视为座右铭,只差没在背部刺上这两句“对联”,横批则是“无欲无求”。
再加上一点,永远与女性生物距离三步以上,坚守着男女有别的界线,好似只要碰到女人的手就等于污了人家的清白--他敢打包票,应承关一定是处男,三十三岁的处男。
“谁说牵牵手就要负责的?都什么年代了。”照童玄玮的说法,他在路上撞到的女人不全都得娶回家负责了?
“耶?不错嘛,你还知道现在都什 年代了,牵牵手碰碰腰是不用负道义上的责任。”童玄玮拿肯定句当讽刺句用,“你们在公园做了些什么?荡鞦千?玩翘翘板?”
“喝酒。”一开始不就说了吗?
童玄玮眉峰挑成邪恶的扬弧,“该不会……那女人喝得醉醺醺,你不知道她的住处又不想放她一个人孤零零醉卧公园,被野狗或是坏男人拖到暗处去啃得精光。即使你有自信自己不会碰那女人一根寒毛,但你过度石化的观念里绝对不容许自己将她带到旅馆过夜,也觉得带她回一个单身男人的住处并不适宜,所以……你就让她像个流浪汉一样窝在公园长椅上睡了一夜?”
“没错。”他的心思全被童玄玮给摸透了。
“那女人早上醒来有没有赏你一顿好打?”童玄玮开始同情起那个女人,虽然他不是女人,但他相信自己宁可睁开眼是看到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也不要发觉自己大剌剌地躺在露天公园的长椅上。“不过那女人怎么会拖着你这个陌生人一起喝闷酒?”
“不只喝闷酒,她还向我求了婚。”
童玄玮这回是扎扎实实被特调绿奶茶给呛到,激发一阵义一阵的猛咳,差点噎死在自己的精心杰作下。
“她、她知道你是应承关吗?”
“不知道。”
“不知道她向你求什么婚呀?!如果她认出你就是那位等应家老头子嗝屁之后能分到上亿家产的应二少,她求婚还情有可原,但她连你是谁都不晓得--先等等,她该不会是醉得不省人事才开口求婚吧?”
“第一次开口是清醒的,第二次就醉得很严重。”应承关在装满茶叶的铝壶中又加满热水。
“你点头同意了?”
应承关顿了许久,“当然没有。”
童玄璋狐疑地忖量着应承关停顿那么久的涵义。
“为什么不同意,她长相很恐龙?”不过他记得应承关从不以貌取人,“还是她年过五十,足以当你妈?”
“她向我求婚只不过是在逃避情伤。一个刚失恋的女人向你求婚你会点头答应吗?”应承关反问。
“如果她对了我的眼,我会答应,管她是感情受创还是更年期到了,只要对了我的眼。”童玄玮笑了笑,只可惜到今日没有任何女人能人得了他挑剔的桃花眼。“后来呢?那个女人你怎么处置?”
“天亮,酒醒,道再见。”七个字敷衍带过,却也是真实的写照。
“就这样?没有互留电话地址什么的?”
淡淡的遗憾扫过应承关的眉宇,快得连他自己也未能察觉。“嗯。”
“兄弟,这声‘嗯’怎么有气无力的?我听到有人在后悔没将那女人的生辰八字和祖宗八代全给盘问清楚噢--但你别担心,明天我就可以查清那女人的底细,将她的资料装订成册送到你手上。”童玄玮很暧昧地用脚丫子顶顶应承关的脚底板。以他的人脉,要查一个女人的身分易如反掌。
“我和应滕德不一样,别将他那一套手法用在我身上。”语意是拒绝的。
“我倒觉得他的手法挺有效的呀,反正他又没申请专利,借来模仿模仿又不犯法。你如果真对那女人有兴趣,就放胆去追呀,处于情伤中的女人是最容易攻陷的。”
童玄玮放下跷在桌上的腿,喀的一声,踩着了地板上一件被啃咬得面目全非的木头饰品,他这才想起了今天在应承关家中没瞧见的生物。
“对了,你养的那只脾气残暴的畜生咧?平常我一踏进门它就追着我咬,今天怎么这么乖?你把它关起来了?”他边问边把玩起那块原本该是方方正正的长条木头,瞧它被啃成扯铃状的惨样,真是情何以堪。
“它昨天一直打喷嚏,我担心是巴氏德杆菌感染,所以送它到兽医那去检查,本来喝完喜酒就准备接它回来--”
“没料到陪了女人一夜。”童玄玮自然而然地接话,进而很用力很用力地叹了口气,“可怜的兽医院,现在一定被那只喷火畜生给闹得天翻地覆吧。”据说动物身处于陌生环境中,恐惧的情绪会视到最高点,但他想那只畜生应该是愤怒直冲到最高点,而非恐惧。
应承关想到这层可能性,也只能回以苦笑。“等十点半医院一开,我就去接它。”
“承关,听说那种畜生结扎后会温驯很多,你干脆让兽医替它……”童玄玮做了一个“卡嚓”的手势,建议应承关剪除“祸根”。
“再说吧。”应承关并不认为结扎就能扭转它的烈性,“你这番话千万不要在它面前提,它已经够讨厌你,要是听到你对它的命根子有邪念,以后你恐怕很难踏进我家一步。”
童玄玮扯扯唇角,“我真可怜,向来爷爷不疼、姥姥不爱,从小到大我妈又一直告诉我,我老爸在我出生前嗝屁归西,现在连只畜生都欺负我,唉……”
“叹气时不要笑,那会破坏你刻意营造的悲苦气氛。”应承关提醒眼前那张笑得好灿烂的俊颜。
“我这叫苦中作乐。”
“是皮笑肉不笑吧。”应承关淡道。
“才离开应氏几年,嘴巴会损人了噢,应教官?”而且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多了。“看来你离开应氏倒是过得如鱼得水。”相较于应氏里的应承关,担任技院总教官的他多了几分人气。
应承关的浓眉缓缓舒展,“在学校所面对的脸孔和应氏完全不一样,我只是很单纯的教官,面对很单纯的学生,这让我的生活也变得单纯--这一切还得感谢你的帮助。”
“帮助?我只不过是不希望让你卡在我和应家之间感到为难罢了,你离开应氏才是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童玄玮悠悠闲闲地灌着奶茶。
即使应承关知道他的离开会为自己带来多少蜚短流长,甚至是名声破坏,他仍为了达成童玄玮的“心愿”而离开应氏。
“有时我真的很怕自己不是在帮你,而是眼睁睁见你一步步踩进万劫不复的地狱中。”应承关轻叹。
童玄玮眯起眼,轻快的笑音自薄唇间流泄,镜片的阻挡让人无法看穿他眼中真实的情绪。“我踩入地狱?不,我是将人推入地狱的黑手。”
“我就怕你伸手推人的时候没能瞧清自己身上已被系着一条无形丝线,到时……连你也会摔得粉身碎骨。”
他与他都心知肚明那条无形丝线的正确名称。
“那就摔得粉身碎骨吧,我无所谓。”
JJJJJJJJJJJJJJJJJJJ
她开始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不是因为情伤而觉得生命变得毫无意义,她只是看开了自己沉溺在痛苦低迷中再长再久,也只是徒伤己身,不会有人分享她的不快乐。
她曾给自己一个月的疗伤期,一个月之后她便不再为前任男友的背叛浪费半滴泪水……
杜小月仰躺在单人床上,怔怔凝望着天花板的双眼浸泡在薄泪间。理论上的说服,她懂,但实际上要短时间眺脱感情囹圄却是难上加难,除了必须适应“一个人”的存在外,还得应付汹涌而来的不甘心……
是他对不起她,没道理他挽着新婚妻子去法国度蜜月,她却要为了这种践踏别人真心的男人伤心难过。
她不断强迫自己细数那男人的缺点,想藉着这样来冲淡情伤,每列出一点他不值得原谅之处却又残忍地提醒她,他的缺点是她花了多少蠢劲来纵容他的……
忆起相处的点滴,都是她在迁就他、包容他,他从不曾为她放软过一次身段,即便是两人吵架,永远也是他若无其事地走在前头,而她气红了眼眶,闷闷地跟在后头,三年来没有一次例外。
他不会回头关注她一眼,不会担心娇小的她是否追得上他的脚步,不会……不会像昨天那个巨人,静静地尾随她,用无声静寂却最体贴的方式保护着她。
他的影子自始至终都随着她任性的步履,亦步亦趋地笼罩在她身上,她不用像以前一样担心自己会跟丢了人,因为这一次是别人在追着她的脚步。
她想,如果换成了那个巨人用她前男朋友的方式对待她,恐怕她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追得上那样的阔步吧。
昨天,好几回她听到身后沉稳而不紊乱的气息都忍不住想停下脚步凝望他。她不敢相信,以往她所认定的爱人竟然能够狠心听着她在后头啜泣轻喘而不曾回头一次,她竟然能容忍这样不公平的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