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地方太复杂了,有很多骗人的名目,你不过是在学校修过会计,一点实际经验也没有,他们那么轻易就任用了你,工作性质—定没那么单纯。”
“不会啦!那么大的一间——”
“你以为只有小舞厅才会拐人吗?”叶秋说:“换别的工作吧!你真要在那里上班的话我一定整夜都睡不著觉。”
文若莲苦笑。
“晚上的工作没几个是单纯的,这是我觉得最没问题的一个了。”
“便利商店呢?”
“那种薪水怎么养活南南?何况我得替他存一些教育基金——读书花费很大的。”
两人明白现实生活便是如此,都沉默了。后来是叶秋开的口:
“如果我脸上没有伤痕,应该由我去做晚上的工作,至少我比你会照顾自己。”
“谁做都一样嘛!你不要想这么多就好了。”文若莲顿了顿,又间:“为什么你忽然不想做整形手术了呢?是不是因为钱的——一
叶秋摇头,微笑道:
“跟钱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忽然觉得没必要了。”
“即使无法痊愈,应该会好很多的,你不试—试——”
“你看我的伤——觉得很可怕吗?”叶秋问她。
“当然不会,那只是个伤痕而已。”文若莲张大了眼说。
叶秋笑笑。
“知道吗?你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人。”
“哦?另一个是谁?”
“是—只大猩猩。”叶秋的眼神落寞。
文叶南,就是小南南,他的每一天几乎全是这么过的——
一大早,大约五点吧!他母亲才下班,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他就哇哇地哭着醒来,他母亲于是先去替他泡牛奶,把奶嘴送到他嘴里以堵住他惊人的哭声。
母亲换好衣服梳洗完毕就来逗他玩,他经常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眼睛眯成了—条线,这时候母亲就会爱怜地亲亲他红通通的脸颊。
八点一到,他干妈起床,还没洗脸就会先来亲他几下,可是这时候他又想睡了,所以会不耐烦地哭闹,然后母亲哄他睡觉,干妈则整理一下准备上班了。
他只会睡一下子,因为不久他会尿湿,肚子也开始叫饿,睡在旁边的母亲只得又辛苦地起床了,而这么一起来,就得等到中午才能再睡。
中牛是他们母子睡得最熟的时候,通常是睡到三点,他就会用哭声把母亲吵醒,让母亲解决他吃跟拉的问题。母亲经常是打哈欠眯眼的,不过还是会笑著陪他玩,直到五点多干妈下班回来。
干妈一回来母亲就回床上继续睡,这时如果他哭了,干妈就会嘘啊嘘的要他小声一点,好像忘了他不过才一岁,除了吃喝拉尿什么也不懂。
晚上九点他母亲就出门了,当然出门前会亲亲他要他乖乖听干妈的话。可惜他什么也听不懂。他是小孩嘛!小孩就是有不乖的权利不是吗?干妈绝望时的表情最特殊,通常在他入睡前会出现五次,他最爱了。
这就是小南南—整天的精彩生活。
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在夜总会上班半个月了,文若莲还是看不惯那些颠来倒去的客人以及娇笑谄媚的舞小姐。幸亏她的工作单纯只是管帐。偶尔有喝醉酒的客人来纠缠时,经理杨先生也会过来替她解围。
杨先生大约三十多岁,是整个夜总会里看起来最正派的人,里头一些酒保保镖没事就会对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只有杨先生对她总是客客气气的,还会斥责那些轻薄的员工。
文若莲很感激杨先生,毕竟如果不是他,也许夜总会的工作她早就做不下去了。这儿的工作并不辛苦,薪资也很优厚;对她和南南来说,钱是最重要的东西了,如非逼不得已,她不希望失去这个工作。
今天不是假日,又下着细雨,店里只有一、两个熟客。文若莲正核对着帐簿,杨先生走过来对她笑道:
“在忙啊?”
她没注意有人靠近,所以吓了一跳,抬头见是杨先生才放心一笑。
“杨先生!”
“你实在是我们店里所用过最认真的会计了。”杨先生说。
她不好意思地摇头。
“哪里!我对这些还不是很熟,应该多花点时间熟悉一下。”
“你太客气了!上班到现在你的表现一直很好,不迟到,不早退,帐也整理得很清楚;老板对你非常满意,特别吩咐我给你加薪呢!”
“千万不可以。”她紧张地说:“我的薪水已经够多了,我才上班半个月;这么快就调薪的话——我怕——”
“调薪是上头决定的,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文若莲为难地摇摇头。
这时候杨经理有电话先走开,她才松了口气。方才在一旁调酒的阿为靠了过来,不存好意地笑着说:
“咦?要调薪了?你也真不容易,短短十多天就连老板都迷住了。漂亮的女人就是这么占便宜,只要陪人家上床多翻几个滚,钱就大把大把地进来了。我看你也不用干什么会计了,乾脆就下海吧!让人摸几下,带出场去玩玩,赚的不是更多?”
类似的话文若莲已经听过几次,每次都让她觉得恶心。以往她生活的环境里不曾听人说过这样不入流的话,真的很难想像有人一开口就用这么肮脏的语句伤人。
遇上这种情况她是沈默的时候多反驳的时候少,反正她开口只有招来更多的辱骂,还不如就把它当作耳边风,随他说去!
阿为的话越说越难听,文若莲的脸越来越苍白。她的防御力仍嫌薄弱,无法继续承受这种恶意的攻攻;他若再不住口,她害怕她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幸而杨经理听完电话又转了回来,阿为邪恶地威胁她:
“不要乱说话,知道吧!否则——”底下又是一大堆污秽得难以入耳的话。
文若莲忍不住闭上眼睛,更恨不得能当众捣住耳朵,把所有的声音全隔绝在外。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杨先生回来看见她神情怪异,关心地问。
她勉强地笑笑。
“没什么,只是有点头痛。”她说着真觉得整个人不太对劲,胃液好像随时会往上冲。
杨先生看她脸色极差,对她说:
“我看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反正今天没什么客人,还忙得过去。”
文若莲口中虽说不用了,可是她的人却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
“这样会造成你们的麻烦——”
“不用担心这个,我让人送你——”
文若莲摇头,害怕送她的是阿为或其他和他同类的人。
“我自己可以回去。”
“真的没问题吗?”
“只是头痛而已,没什么关系。”她答道。
杨经理点头。
“好吧!你自己小心点!天是快亮了,但天色仍很暗。”
“我先回去了,实在不好意思。”
“不要紧!”杨经理挥挥手。“你走吧!路上要小心!”
她道谢后拿起皮包走出夜总会,刻意避开了阿为投射过来的轻薄眼光。
一出了店,闻到空气中清新的气味,肚里翻腾的感觉慢慢消失了,她不觉深吸了几口气。
她实在太懦弱了,换作是秋子遇上这种情况,绝不会这么落荒而逃,一定会反击直到对方认错。
她永远也不会像秋子那么勇敢,但至少该学着坚强点;如果连几句不中听的话都禁不住,往后怎么面对生活里的大风大浪?
漫步在微明的曦光中,文若莲不断地期勉自己,为了南南,她必须坚强起来,成为一个可以依靠的母亲。
回到家里,恰好叶秋起来上洗手间。她看看文若莲,又看看墙上的钟,讶异地问:
“怎么今天比较早?”
“没生意,提早下班,”她低头放下皮包。
叶秋打着哈欠,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昨天半夜你妈又打电话来,我推说小孩正在哭闹,你忙著哄小孩睡觉,要她白天再打。你妈怎么回事?老喜欢三更半夜打电话,她有失眠症吗?”
文若莲苦笑。
“一定是等我爸睡了偷打的。”
“你爸爸还在气你?”
“他在某些事情上是很固执的。”
叶秋点点头表示了解。
“那你得想想办法了。总不能你妈每回打电话来都骗说你在忙,不能接电话啊。”
“就说我去上班了,不过千万别说在夜总会。”
“好!我说你在7——eleven做大夜班。”
文若莲笑笑。
“南南还听话吧?有没有吵闹?”
“吵翻天了,他好像不能体会我这个干妈对他的爱,没事就哭着要找你。”叶秋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他对我们俩都是一样的印象,哪会挑什么人?小孩子嘛!哭闹是他们的日常功课。”
“也许吧!”叶秋也笑了。“他嘴里又冒出两颗牙,白白小小的真可爱。”
她们开始聊起孩子了,还到床边看着孩子的睡脸傻笑,直到五点,小南南睁开惺忪的眼睛,并颤抖著嘴唇准备大哭。
稍微闲暇了些,所以曲南星又想起文若莲和她的孩子。现在,他想起他们的次数已经少多了。
一年了,他问过所有的航空公司,也找了私家侦探查过她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就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看来他先前的猜测是错的,文若莲并未打算拿孩子来向他要求什么,否则她何必逃?而她就这么消失更让他确信孩子是他的骨肉,只是为了某种原因,她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埋怨谁都是枉然。虽然龙威也对自己的大意感到沮丧,曲南星却把一切推给巧合;太多事都凑在—起,文若莲才有机会逃开。
他的寻觅网仍张着,虽然渺无音讯,曲南星却仍然不放弃。她带著他的孩子躲着他,只要是男人都无法忍受这个。
他虽这么告诉自己,偶尔却怀疑起它的真实性,然后他又替自己辩白,要自己相信见文若莲不过是因为他们还有未解决的问题该说清楚。
这—年他特别累,不仅是因为受伤后堆积了太多工作待办,还因为心中悬着文若莲那件事以致无法集中精神。龙威说员工们全为了他近一年来没有女伴而议论纷纷,令他觉得好笑。真羡慕他们没有筋疲力尽的经验,他开始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注意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
秘书按对讲机提醒他晚上的应酬是一笔很重要的生意,对方在他受伤期间给了他所有的方便,是以他也不便推拒生意谈成后的庆祝活动。
要龙威一起去吧!热闹的地方—向有安全上的顾虑。
曲南星叹口气疲倦地靠向椅背,祈祷今晚的活动可以尽早结束;虽然他不是容易入睡的人,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对他来说已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文若莲实在很厌恶阿为那种不怀好意的眼光。打从她一走进店里,他就不时暧昧地盯著她,口中还咕咕哝哝个不停。
虽然她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走进吧台的,看见阿为还是打心里升起一股逃走的念头。她真想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管帐。不用听他的秽言秽语是最美好的事了。
“哟!你那是什么眼神啊?”阿为似乎就是存心找她麻烦。“把我当嫜螂看是吧?你以为你多干净?我说过你是婊子,你不也默认了?——哇!生气了?脸红得像颗苹果一样,真想咬一口看是什么味道。”他淫秽地笑了,还故意向她靠近。
文若莲吓得把笔掉在地上。见她蹲下去捡,阿为笑得更恶心了。
“怎么?以为我要摸你而太兴奋了是吗?”
此时店里忽然热闹起来,好像有一批重要的客人光临,连经理都热诚地跑出来招呼,阿为也因此暂时收起他下流的面孔摆出一副职业调酒师的模样。
文若莲终于松了—口气;阿为要开始忙了,他至少有—阵子不会来烦她。
她站起来,看见店里有一大群西装笔挺的人,每个人看起来都来头不小,经理会那么紧张不是没有理由的。
舞小姐娜娜翩翩来到她身边,难掩兴奋的语气说:
“老天!真是太紧张了!”
文若莲笑笑。
“怎么回事?”
“经理说那群人里职位最低的是主任。天啊!主任是里头弯腰陪笑的,其他人的职位多高就可以想见了。如果——天啊!——如果我捉住其中—个,就算只是个主任——天啊!——我不就有好日子过了?”
文若莲被她一连几个“天啊!”说得直想笑。
“怎么这么没志气呢?要挑的话大家不都想挑最帅的?”
“最帅的?你没看见他吧?”
文若莲笑著摇头。
娜娜马上又说:
“天啊!我打从出世後没有见过像他这么性格的男人,不仅是帅,还酷得不得了。你听过那首歌吧?来!我来唱一句给你听你就知道了。”舞小姐深吸了一口气,抖著音开始唱:“受不了你对我的酷——就是这一首啦!天啊!好像在形容他一样!至少已经有十个小姐指名要‘钓’他,我看我还是别奢想了。”
文若莲还是笑。这群舞小姐的言行举止都很夸张,却全是很好的人;她可能不会习惯她们特殊的言行,但如果有朝一日她离开这里,她确信自己会想念她们。
娜挪用手理了理一卷一卷的头发,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若莲!你干脆也去凑一脚嘛!那十几个小姐没一个比你漂亮,更不用说学养和气质了。如果那个酷哥看上你,你也不用继续在这儿待了。看他那样子搞不好是个董事长呢!——哎呀!我知道以你这种条件不会肯搞这种飞机,可是你想一想,与其在这种地方耗著,还不如找张饭票先撑著。这种社会啊!有钱最重要,有没有名分已经没人在乎了。”
文若莲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怎么对娜娜说她曾经也是个不计名分的人?结果呢,看看她付出了多少,又换来了什么!
经理恰好在挥手要小姐们过去,娜娜于是露出最美的笑容,轻摇著柳腰走过去,文若莲也免除了尴尬。她坐在吧台内,看著小姐们一个个围过去,有的一坐下便往人家怀里送,有的干脆就坐在人家大腿上。
文若莲苦笑著叹气,明白自己是怎么也不会尝试的。
曲南星觉得自己就要在胭脂堆里窒息了,他身旁的龙威更是板著张脸。女孩子,也许是害怕龙威吧,愈发往他这里挤,挤得他一肚子火;若非现场有重要的合作对象在,他一定不客气地要她们滚远一点。
他不懂他们为什么喜欢到这种低俗的地方。他们搂著脸上涂满各种颜色,浑身散发廉价香水味的女人竟然还能笑得那么开心;除了他和龙威之外,几乎每个人都乐在其中,令他不禁要感叹台湾的交际水平竟低落到这种程度。
他们喝酒,唱歌,玩—些无聊的游戏;龙威干脆闭目养神;曲南星则时而敷衍—下,时而厌烦地四处张望。
他的目光扫过舞池,扫过天花板和墙上俗丽的装潢,回过头应了应林老板的问话,又看向大门吧台以及其他零星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