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还不进来!”严钰在屋里轻喝。
她们进了楼,看见严钰已将柳伶儿放在软榻上,正在处理她手臂上的烙伤,她们安心地在旁边等候。
上好药,严钰脸色凝重地巡视过柳伶儿失去血色的双唇,紧闭湿润的眼睫,心中隐隐抽痛!看着搁在自己庞大手掌上的纤细玉臂,更觉得她的脆弱;他不该为了自己可笑的自尊,而疏忽了对她的责任,他该好好保护她的!严钰脸又一僵,记起心中的痛处,要不是……要不是她不认得他,他也不会这样对她!
心性高傲的严钰心中始终不能释怀,两人再次相见时,柳伶儿竟然认不出他就是那个被她纠缠不休的融哥哥。他为了解她身上的毒想尽办法,而她却完全没把他放在心上,愈想他愈忿忿难平……
直到柳伶儿身子辗转不适地扭动,严钰才发现在不知不觉当中他紧握着她的手臂;他猛然放手,她洁白的柔肤上已泛出淤紫。
“宫主,伶儿小姐怎么了?”龙蜿关心地询问。
“她没事。”严钰突兀地直起身,掩饰住心中奔腾情绪,说:“我点了她的睡穴,两个时辰以后才会醒,你留在这里照顾她。”他指指龙蜻,又朝龙蜿说:“你跟我出来。”
在书房里,严钰详细地询问龙蜿在孙家时柳伶儿服药的情形,及孙朝元对她的态度,听了龙蜿的报告以后,严钰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才令她退下。
龙蜿刚跨出了门,又被严钰叫住──
“如果她问起你为何在此,你就说你跟她一样,是我从孙家买来‘金璃宫’当丫鬟的。”
“丫鬟?”龙蜿完全摸不着头绪。“为什么要骗伶儿小姐?宫主对她……”
严钰用棱利的眼光制止她,厉声交代说:“你别多嘴!”
“是。”龙蜿心里嘀咕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 ☆
月色明晰,银灰色的天空闪烁着无数的星子,是一个清朗的秋夜。
龙小蜚坐在高高的树干上,专注地盯着底下看,小脑袋里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一双灵活得吓人的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就像她肩上站的那只小金丝猴一样。忽见她眼一眨,身手敏捷地直起身,跟金丝猴勾着树枝,由一棵树荡过另一棵树,似乎赶着去什么地方。
因心头疑问重重而失眠的柳伶儿坐在凉亭里,对四周的异动浑然不觉。她柳眉轻度,心里想着这段日子所发生的事情──
她怎么也想不透!她手上的烙伤已经不碍事了,为什么蝶姨不让她到绣房去工作?她想帮阿蜻的忙,阿蜻也不让她帮,她们都说怕宫主生气。她告诉她们,她是被宫主买回来当婢女,宫主怎么可能因为她工作而生气呢?她们全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理由,只叫她自己问宫主!
但,自从到“金璃宫”以后,她都没有再见到宫主。
阿蜻和婉容告诉她,那天她晕了以后,是宫主出面,才让蝶姨停手不再给她烙印的,手上的金蛇镯子就是那时宫主给的,如果有机会见到宫主,她一定得记得道谢;当然也要问他,为什么不派工作给她?
这实在不合理!婉容的身分跟她一样,为什么婉容就可以开始工作,她就不行?她承认自己的手脚没有婉容俐落,但多少总帮得上忙呀!
她不喜欢这样无所事事……还是在孙家好,虽然小姐给的工作多,但总觉得自己有用,不像在这儿,她好象是个多余的人!唉──
她心里真羡慕婉容,来这里不过几天,就跟宫里的人处得像认识多年的朋友,每个人都亲热地叫她“阿婉”;而他们总是叫她“伶儿姑娘”,怎么也不肯叫她“阿伶”,这“金璃宫”人真是奇怪!
“唉──”柳伶儿又一次叹息。
“咦!你是不是那个新来的宫女?”盛气凌人的女童声。
柳伶儿惊讶地抬头,一个着石榴红衫,腰系红底黑菱锦带,辫发成双环,机灵秀丽,年纪大约十岁的粉妆女娃,小手插腰,脸上微愠地打量着她。
“你不会是个哑子吧!”她的口气甚是不耐。
“不是。”柳伶儿一笑,婉和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女娃像是审犯人地问。
“我叫柳伶儿。”柳伶儿看她脸上表情有点疑惑,猜测她大概是不识字,就以指为笔,在地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是‘柳树’的‘柳’,这个字是‘伶’,这个是‘儿’。”写毕,她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娃不答又问:“咱们‘金璃宫’的人,姓必从龙,名中含虫;你是‘金璃宫’的人,为何没改换姓名?”
“我没听说这个规矩。”柳伶儿摇摇头。
“从今以后你就叫“龙蛉”。”女娃也在地上写下两字。
柳伶儿又摇头:“人家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父母给的姓名,还是不能随便更改的。”她歇口又说:“而且,也许过几天,我以前的老爷就会来接我回去了!”
“你敢背叛‘金璃宫’?”女娃一脸吃惊,不可思议她思忖:她是宫主亲自带回的人,宫主为她改了“金璃宫”的规矩,她竟然不知感谢宫主,还想着要离开“金璃宫”!”
“背叛?”柳伶儿不禁失笑。这女孩真是超乎年龄的早熟,说起话来像是习于指使人的老爷。
“你笑什么?”女娃怒声问,心里不悦地想,她确实需要被教训一下!
“对不起,小妹妹。”柳伶儿忍住笑,轻声解释:“我不是故意取笑,只是你说话的模样真是可爱。”
女娃嘟嘴道:“不准你这样叫我!你应该叫我“小总管”,我爹是“金璃宫”的总管事──龙蠙!我长大以后也会跟我爹一样当总管事。”
原来她是总管事的女儿!柳伶儿这时才注意到她腰上系着长长一大串的钥匙,看她的说话举止,还真像个“小总管”──
“我不追究你意图背叛‘金璃宫’,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女娃板着末脱稚气的圆润脸蛋说。
“谢谢,小总管。”柳伶儿好脾气地应道。
“嗯,很好。”女娃满意地笑了。
忽然树上传来一声夜枭的叫声,女娃立刻敛起笑容,老气横秋地说:“现在你既是‘金璃宫’的人,就该学学如何捉蛇、养蛇、驭蛇。”
柳伶儿尝戒地退了一步,求证地问:“你说什么?”
女娃察觉到她害怕地握紧拳头,神色得意地拍起腰间系的红底黑菱锦带,举到柳伶儿面前,狡猾地说:“你看,这是什么?”
柳伶儿定神一看──“啊!”地一声尖叫,猛退一步,神色惊惶地嚷着:“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女娃动作快捷地一手捉住柳伶儿的手,把手中的锦带凑近她的脸颊,颇有舆味地问:“你怕不怕呀?”
说也奇怪,那条红色锦带的两端竟慢慢糯起,较粗大的一端还不断吞吐出捆长有光泽的鲜红捆线……想不到那女娃身上系的竟是条蛇!
柳伶儿使尽吃奶的力气想挣脱女娃劲道十足的手,没料到她用力挣出女娃的掌握后,女娃就软倒在地,手中的红蛇在地上缓缓爬行。
柳伶儿避开蛇,蹲在女娃身边,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条地,她如遭电极般的缩回手,慌乱无措地自喃:“怎么会这样?她怎么死了?”
她放眼四周,不见一人,心里一团乱,让怎么办?该怎么办?我害死她了!她……她得去找总管事!可……可是她不知道总管事在哪里……对了!问婉容,她……她一定知道!
柳伶儿站起僵直的身体,两脚不听使唤她抖个不停,举步艰难她穿过花园,忽然前面的树上掉下一个东西,她仔细一看顿时吓得脸色发自,怎么是她忖她再回头看那女娃的尸体,还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难道,那……那是她的冤魂!
柳伶儿鼓起勇气看仔细,头低脚高地倒吊在树上的,确实是那个女娃,她五官扭曲,眼睛直瞪着她,凄厉地低吟:“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你让……我先去把你爹找来,再……再向我索命……”柳伶儿悠着气,强自镇静地说。
她一转头,又看到一个“她”,“她”站在拱廊下,两颗圆溜溜的眼睛挂着泪水,又惊又怨地看向她柳伶儿不敢多看,没命地跑离现场,没发觉这个“她”跟树上的那个有什么不同。
“她”走近树下,惊吓地看着树上埋怨说:“小蜚,你装得好可怕哦!”
“龙小蜜,你真没用!明知道我是假装的,你还怕成这样!”从树上翻下一个女孩,正是方才匆匆离开的龙小蜚。
在洁白的月光下,可清楚看见两张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龙小蜜委屈地轻咬下唇:“小蜚,对不起嘛!”
龙小蜚不答腔,对树上做哨声,一道黑影立刻窜下,停在她的肩上,正是刚才跟她一起出现的金丝猴。
“小蜜帮了你,你还凶她?”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爬了起来,拾起地上的蛇,缠绕在腰间,走了过来。
哇!她们三人无论长相、声音都相同。
“小萤,小蜜根本什么都没做,只是呆呆地站在……”龙小蜚在龙小萤的瞪视下,不得不改口说:“……好嘛!算她有帮我的忙好了!”
“小斐,你可不可以把香香还给我?”龙小蜜低声央求。
龙小萤又说:“小蜜,你不必求她,小蜚一定会还给你的,她根本没有耐心一天喂香香吃奶六次。”
“我本来就打算还给小蜜,傻瓜才喜欢香香。”龙小蜚不以为然地说。
“真的?谢谢小蜚。”龙小蜜欣喜地说。
“大姊,我们赶快跟上去看好戏吧!”龙小蜚着急地跳着,不管龙小蜜。
虽然她们出生时仅相隔少许时间,不过龙小萤自小就有大姊的风范;她牵着龙小蜜的手,对龙小蜚说:“我们一起去吧!”
三个小人影便顺着刚才柳伶儿跑走的方向去──
☆ ☆ ☆
另一方面,柳伶儿跌跌撞撞地跑回“潜龙阁”,想找龙蜿帮忙,她一推开房门就撞上了坚硬的肉墙!
严钰伸手扶住她,皱着眉问:“深夜你不待在房里,跑到哪里去了?”
刚才他到她房里见不到人,即刻命令龙蜿、龙蜻出去找人,她们还没回来,她自己倒先回来了!
柳伶儿就如即将溺死的人紧紧地攀佳浮木,她整个人缩进严钰的怀里,颤抖地合上眼,轻喘地说:“宫主,我……害死了一个人……怎么办?”
“你说什么?”严钰怀疑自己听错了。
柳伶儿断断缤续地把事情叙述一遍,最后头声说:“……总管事一定会杀了我偿命的……”
严钰吐了一口长气,搂着她坐在圆凳上,冷笑地说:“龙蠙不敢要你偿命的,他的女儿还活得好好的!”
柳伶儿讶然仰头看他,水汪汪的双眸仍有惊悸。
严钰不自觉地抬手轻抚她因仓皇奔跑而红扑扑的粉颊,说明道:“你手无缚鸡之力,龙蠙的女儿年纪虽小,内力修为却不弱,不可能经你一挣就甩倒,还断了气,这是故意装死吓你的。”
“可是,她真的没气了,还变成鬼魂飘在树上。”柳伶儿心有余悸地说。
严钰眼神一闪,突然朝柳伶儿背后喝道:“你们三个还不出来!”
柳伶儿不明所以地条而回头-咚!咚!咚!三个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小萝卜头从窗外冒出──
“就是她……死的就是她……她们?!”她先是惊惧,后转为困惑。
“进来!”严钰一声令下,她们便拖着步伐鱼贯走入。他低头对柳伶儿说:“你看到的鬼魂就是她们三个装神弄鬼的。”
龙小萤保护地牵着抿嘴、眼眶红红的龙小蜜,龙小蜚则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柳伶儿瞧瞧这个,瞧瞧那个,要不是服饰色彩不同,她还真以为她们是一个人呢!
站在最左边,穿着石榴色红衫的,就是跟她说话的那个女娃。她始终昂着头,佯装不惧;柳伶儿的视线停在龙小萤的腰间──她误以为是腰带的那条蛇还在那儿!她贴紧背后的严钰,赶快移开视线。
站在中间的那个女娃,穿着银白色的衫裙,畏缩地倚靠着红衣女娃。银衣女娃胆怯偷抬起眼,正巧对上了柳伶儿注视的目光,柳伶儿对她微笑,她一惊,又低下头。
站在最右边的女娃,身上是一袭鹅黄衣衫,最吸引人的是她肩上端坐着一只金毛猴,皱着小脸像大难临头似。龙小蜚一双灵活的眼睛一会儿夹带敬畏地飘向严钰,一会儿又好奇地看着坐在严钰膝上的柳伶儿,心里纳闷:宫主为何让她坐在那儿?
“红色是小萤,银色是小蜜,黄色是小蜚;她们是三胞胎。”严钰出声打破沉默。
“今天的恶作剧就是小蜚的杰作。”
龙小蜚天不怕地不怕,闹遍整个“金璃宫”,就怕严钰一个人。她缩缩肩、眼珠骨碌转了两圈,哀求地说:“宫主,我下次不敢了!”
严钰“哼”地一声,冷冷地斜倪她,看到龙小蜚胆颤地白了脸,他才满意地移开视线,来回地巡视三人说:“你们三个都有分,先回房去,明天我再好好处罚你们!”
这一说,连龙小萤都垮下了肩,龙小蜜的眼泪已纷纷落下。
龙小蜚知道自己闯大祸了,硬着头皮说:“宫主,那不关小萤、小蜜的事,是我强迫她们帮忙的,请你……”
“立刻回房去!”严钰并未提高声调,但命令的口气很明显。
柳伶儿看着她们三个垂头丧气地走出去,很想替她们求情,她迟疑地看了严钰一眼──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替她们求情?”严钰洞悉地说。“说!你为什么深夜不待在房里?”
“我睡不着。”她垂首回答,心里不明白地嘀咕,她又没犯错,怎么被宫主一问就觉得自己理亏?
“睡不着也不应该乱跑!”严钰霸道地说,害他不放心,叫起龙蜿和龙蜻,令她们出去寻找。
“下次我不敢了!”柳伶儿扭着手怯声回答。
现在她完全了解刚才那三个女孩的心情,宫主有种浑然天成的气势,让人见了他就变得气短,面对他的陈责不敢申辩,只能乖乖认错。
难怪每次宫主在她身旁时,她都有种特别的感觉──唉!柳伶儿身体忽然变得僵硬!怎么……她跟宫主坐得这么……接近?!难不成……她……真的坐在宫主的……腿……腿上?
“我……我该回房去了!”柳伶儿猝然从严钰身上弹起,快步走到门边,她紧急煞住脚步──不对,这里就是她的房间,该回房的是宫主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