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国家音乐厅。
随着演奏者快速地在琴键上飞舞的手指,全场的……呃,几乎全场的观众都沉浸在丰沛有力、技巧卓越的乐曲中,他们全摄惑于演奏者激昂雄迈的演奏风格中,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回荡在广阔的音乐厅中——片刻的静止后,响起了如雷的掌声及阵阵“安可”声。
“啊!结束了?”汤晨星倏然睁眼。
“是呀!”杜怀德心不在焉回答。刚才大哥好象朝他们坐的方向看了一眼?
“怎么这么吵?”她揉揉眼问。
杜怀德收回心神,取笑道:“你还会觉得吵?大哥一开始弹琴,你就睡着了;他一结束,你就醒了,简直是把大哥弹的乐曲当催眠曲用。”
“谁教他不让我睡书房,害我睡得不好,得时时补眠。”汤晨星又问:“他们还听不够吗?”在整齐洪亮的“安可”声中,她的声音差点被淹没。
“大哥的每一场音乐会都是这样,他们为他而疯狂。”只有汤晨星有眼不识泰山,竟然在精采万分、一票难求的音乐会中梦周公。
“他还会再出场弹一首曲子吗?”汤晨星在柔软的座椅中移动,想找个舒适的姿势,再睡它二十分钟。
杜怀德摇头:“大哥不会再出来了,他不喜欢演奏安可曲。”
“为什么?”
她的话中有不容错认的怅然,可惜了这么好的空调,这样舒服的贵宾席……
杜怀德百分之百确定,她语气中的那分可惜,是为她自己不能再继续睡觉而起的。他忍不住替他大哥发出不平之鸣。
“晨星,你知道有多少人愿意付出高昂的代价来跟你交换这个位子?他们得想尽办法才能弄到一张票,而你却……”
“你应该事先告诉我,我可以借机好赚一笔。”
“晨星!”杜怀德实在拿她没办法。
“他们都知道他不会出来了,为什么还一直拍手?”
“他们藉掌声,表达对演奏者的喜爱。”
“哦。”汤晨星无趣地开上眼,又说:“谢谢你,邀我来听音乐会。”
杜怀德原本是抱着好玩的心情。欣赏汤晨星跟他大哥两人尖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激战画面,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杜怀德眼见他大哥老是被汤晨星随便的一句话、一个眼神激得失去理智、杀气腾腾;偏偏汤晨星又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让他由原本暗喜他大哥终于遇到对手的心情转为同情,同样身为男子阵线联盟一员的他,说什么也要替他大哥挽回一点面子!
所以,他卯足劲强邀汤晨星跟他们一起上台北来听钢琴独奏会,让他大哥有机会用音乐来感召汤晨星,好说服她对他大哥手下留情点儿。不过,照这种情形看来,他是失败了!更糟的是,他大哥如果真的看到汤晨星在睡觉,肯定会火冒三丈,到时候一定会殃及无辜的。
自己为何自作聪明,没事找事呢?杜怀德忍不住埋怨自己。反正,再过一个礼拜,汤晨星就要走了,他大哥也被她欺负得满习惯的,他干嘛替他大哥打抱不平、多管闲事?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 ※
多位记者及官商政要、社会名流,在音乐厅的大门外,等候杰出的年轻钢琴家,杜家夫妇也与有荣焉地跟在场人士寒暄。
着一身黑色燕尾服、容貌俊逸出色的杜聪又一出现,记者们随即簇拥而上,闪光灯此起彼落。
杜聪又一拧眉,冷酷近乎无礼地推开挡路的人潮,走近杜家夫妇——
杜太太好不骄傲地对身旁光头的中年男子喊道:“王市长,聪文来了!”她兴奋地为他们介绍:“聪文,这是王市长。王市长一直称赞你的琴艺不凡……”
杜聪文勉强忍住心中的不耐,敷衍地道了声:“谢谢。”然后转向杜家夫妇:“我要回去了。”
光头市长都还不及开口歌功颂德一番,他扭头就走,留下神情尴尬的社家夫妇。
“王市长,真……真对不起……聪文这个孩子就是这样的脾气……”杜太太手足无措,试着想挽回些什么。
光头市长却是一脸崇拜地说:“真不愧是个艺术家!”
刚从自动贩卖机买回可乐的社怀德和汤晨星,正巧看到这一幕——杜聪文一头钻进在路旁等候的轿车里,甩上车门。
“他又怎么了?”两个月相处下来,虽然隔了段距离,汤晨星仍一眼就看出杜聪文又不高兴了。
杜怀德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八成大哥是看到了,也只有汤晨星有办法让大哥这样捉狂,他突然觉得脖子后面冷飕飕。
“他的脾气真大,谁又惹他了?”汤晨星这个肇事者毫无所觉。
除了你还有谁?杜怀德在心里答道,得赶紧想个办法隔离他们两人,要不然,待会儿他可是会受到战火波及。
“晨星,时间还早,这附近的夜景不错,你要不要去逛——”
“不要了,等一下回你家还得搭出租车,太麻烦了。”
今晚,他们要在台北过夜,明天再回南投;杜家在台北阳明山上有间别墅,那里风景优美,可惜交通不便,没有公车往来。
“可是——”
“杜先生、杜太太已经上车了,我们快过去!”汤晨星径自快步奔向加长形的豪华轿车,自动自发地上了前座与司机刘先生坐在一起。
杜怀德心里暗叫一声:惨了!
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果然,车厢内气压极低!他小心地钻进后车厢,坐在杜聪文的右边,身体紧靠车门,尽量拉开彼此的距离。
坐在两兄弟对面的杜家夫妇,不知所措地互望一眼,眼神中有说不出的困惑——到底自己的儿子在发什么脾气?却没有人敢开口问他。
“小刘,开车。”杜先生叹口气,打开手提包处理公事。
杜怀德按捺不住以眼角偷瞥杜聪又一眼,发现他正以杀人似的眼神瞪着前座那颗晃动的脑袋——汤晨星正仰头喝着可乐。
汤晨星真是该死的幸运!她这个专门扼杀大哥本就为数稀少的好情绪的主凶,竟然能在前座逍遥自在,而他们这些无辜受害者,却得如履薄冰地陪大哥这颗超级定时炸弹坐在这里,提心吊胆地担心他什么时候爆发!
这世界还有天理吗?杜怀德好怨叹。
※ ※ ※
“杜怀德,我警告你别再烦我!”汤晨星终于失去耐性,用力合上手中的书。
“晨星你好狠心,你可以一走了之,可我还得跟他相处一个多礼拜——”杜怀德发出哀号。
“那不关我的事。”她只工作到九月,还有三天她就自由了。
杜怀德激昂地说:“怎么会不关你的事?事情都是你引起的,要不是你——”
汤晨星没有耐性地打断他:“不要再唠叨了!你已经说了不下一百遍了。如果他真的看我不顺眼,依他的个性他会马上开火,绝不可能忍这么久。”
“我也觉得奇怪,大哥应该直接找你算帐;而不是每天给我们脸色看,让你在火网外逍遥。”
“所以我说,这事跟我无关;没有人会因为一场成功的音乐会里,有一名观众小睡片刻就气成这样,一定有别的原因。”
“说的也是……不对!”杜怀德差点被汤晨星说服了,他直晃脑说:“大哥从音乐厅回家途中,一直阴沉地瞪着你的后脑勺,这是我亲眼所见,你绝对脱不了嫌疑。”
“真的?”怎么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没错!”杜怀德强调地说:“从那天晚上起,大哥就变得阴阳怪气的。”
“那他也太小题大作了,很多人都跑到电影院里睡觉呀!说不定那天睡觉的还不止我一个。”
“晨星,没有人会像你那样睡过整场音乐会的。”杜怀德沮丧地耙耙头发。
“那又怎样?他弹的那几首曲子我都听过了,而且是他害我晚上睡不好的,我在他的音乐会上睡个觉,礼尚往来一下也不为过。”
“好,都算大哥的错。可是,为了我们这些无辜的人,你就去跟大哥……呃,解释一下。”
这几天,听负责整理他卧房的阿娟说,他很难伺候,动不动就发火。如果这真是她而起,一人做事一人当,或许她得去找他谈谈——
“怎么解释?我确实睡着了呀!”
“你千万别在大哥面前强调这件事!那会更刺激他的。”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呃,随便你怎么说都行,只要能让他心情愉快就行了。”
汤晨星忽然坏坏她笑了。“你什么时候看到我让他心情愉快过?”
杜怀德自己也笑了,他这个要求的确太夸张,只要汤晨星不故意火上加油,惹怒大哥自己就该愉笑了。
“晨星,好歹我们也算是朋友。拜托你随便跟大哥说几句好转的话,让我的美国之旅不至于太悲惨。”
杜聪文与杜怀德在回欧洲之前,先转道美国去探望住在洛杉矶姑姑家的小妹。
不能否认,杜怀德确实让她在杜家的日子变得有趣,他一直非常友善地对待她;尽管他有一点烦人。
汤晨星不太开心地说:“好吧!我去!但我不保证有用,如果他变得更神经,你别又来烦我哦!”
“不会,不会。只要你愿意,一定有办法让大哥照你想的做。”杜怀德别有深意她笑望汤晨星。
※ ※ ※
汤晨星避开他那张讨厌的笑脸,不能否认,她确实常故意用言语挤兑杜聪文,让他失去理智、气急败坏。他是她所见过最简单的人,就像一本摊开的书,书上写着什么皆一目了然,不需要猜测就能知道真心。
坦白说。她把他当成了无聊夏日的消遣活动,只要她按对了键,他就会弹跳起来,而且屡试不爽;她甚至觉得他那样易怒的个性很有趣。原来自己体内也有些爱捉弄人的坏因子。汤晨星忽然想到。
她一进来,他立刻察觉。
“这首曲子听起来满好听的。”她是故意挑他练琴的时候来的,让他无以遁形。
他的动作应声而停,全身僵硬。
“怎么不弹了?后面你不会吗?”她哼着熟悉的曲调,忽然想起自己在哪里听到这首曲子的。“这是以前垃圾车播放的音乐嘛!”
他猛抽一口气,她又侮辱他了!他绷着下颚警告:“你别太过分!”
“我怎么了?”看着他挺直的后背说话,还真奇怪,她绕着方向,好看清他的表情。
他“哼”地一声扭过头。
她只好再换个方向走,他的颈侧青筋浮起、脸色难看……
“你还不走?”他忿怒的目光快速地射向她。
“我要跟你说话。”她平静地看着他。
“我不想跟你说话。”他倏地起身,扭头就走。
“你别走!”汤晨星不加思索地拉住他的手臂。
杜聪文怪异地震了一下,急促甩开她的手,怎么她的手会在他的皮肤上留下灼烫感?他神情惊讶地看她——
“你怎么了?”汤晨星也瞪大明眸。
“没事。”他快速否认,为了掩饰心里莫名的震撼,他急急反问:“你要说什么?”
汤晨星研究地瞧瞧他,搞不清楚他是怎么了,算了,还是办正事要紧。“我听说,你为了我,心情不好——”
“谁说的?”如她所料。杜聪文立刻发出怒吼,停止探究心中奇怪的感觉。
“你先告诉我是不是?”
“当然不是。”打死他。他都不会承认的。
看他闪烁不定的眼神,原来真是在生她的气;他也真奇怪,不高兴就吼吼她出气,干嘛闷在心里?现在只要激他,吼个几声就没事了。“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心情不好?我不想为你的坏脾气背黑锅。”
背黑锅?只要一想起她在音乐会中偏着头睡得香甜的画面。他就有一肚子火;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像她这种毫无音乐水准的人,当然不懂得如何欣赏他的音乐,但他的心中还是很在意这件事。这是他的音乐生涯中最大的耻辱——
他还真捺得住气!汤晨星决定下帖猛药:“那天的音乐会办得很成功,我最欣赏的就是那里的空调设备,还有舒适的座椅,让人好想睡觉——”
“所以你就睡了?”他从抿紧的双唇迸出话。
“你怎么知道?”汤晨星装傻地问。
“我不是瞎子。”他声量提高不少。她那样大剌剌地半躺在座椅上睡觉,就算是隔了一百公尺他也看得到。更何况,是在视野良好的贵宾席。
就差一点点了。“中正音乐厅不愧是国家级的音乐厅,那么舒适的设备!难怪有这么多人会去听音乐会,他们一定都想去那里睡睡看——”
“他们不是为了睡觉去的!”他果然气急败坏地吼她。“只有床这种没有素养的人,才会在我的音乐会中睡觉。”
嘿!嘿!他还是忍不住了。
“你这样说就不公平了。”汤晨星忍住笑容,开始解释。“我又不是每次听你弹琴都睡着,这两个月,我几乎每天都听到你弹琴,就算是我这种没有音乐素养的人。也听得出来你弹得不错……”
只是不错?杜聪文不满地瞪她。
“报上都快把你吹捧上天了,有篇报导不是说,你有一双魔力的手,能赋予乐曲新的生命,还说技巧绚烂、气势磅礡,有若音乐中的雄狮……”汤晨星嘴里背诵着从新闻报导中看来的字句,心里却嘀咕着这些记者先生、小姐还真能写,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说了半天,汤晨星发现杜聪文的脸上,并未知她预期地出现骄傲不可一世的神气,反倒是一脸漠然。“你对他们的评语不满意吗?”
“都是些无聊的文字组合。”他对那些对音乐一知半解的记者。所写的文章向来是不屑一顾的。
“你不在乎他们说什么?”
“哼!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懂!”
“就算他们批评你烂透了也无所谓?”
“我懒得理那些无知的人。”
“我也算是无知的人,怎么我睡着,你就气成这样?”汤晨星口直心快地问。
杜聪又一时语塞:“我……我……都是你的错,你想睡觉就别跑到音乐厅去丢人现眼。”
“是杜怀德叫我去的。”
“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又起了一把无名火。
“如果你觉得我不该去,你可以不给他票;那我就——”
杜聪又一听,瞪圆眼,激动地问:“你的意思是,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自作自受、活该受罪?”
汤晨星眨眨眼。他的脾气真是说来就来。
“要不是怀德一直拜托我,我才不会为你这个音乐白痴浪费一张票,要是知道你会在那里睡觉,我情愿取消这场音乐会。”他绕着圈,忿忿地吼着。
汤晨星无所谓地看着他像颗正在泄气的气球团团转,呵——她打了一个无聊的哈欠,没想到跟他说话还真累,平时,她总是稍微刺激他一下,等他脸气鼓鼓地像只河豚后,就不跟他玩了。她忍不住又打了一个更大的哈欠——他的气该发得差不多了吧?她不想再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