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探雨迳自揭开茶盖,啜了口茶。
“贵庄的贵客似乎和魔教也有所牵连。”他派出去的探子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对郭桐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不可能!”林探雨立刻否决他的揣臆之词。
别人不懂郭桐,他懂!他绝不是那种肯跟邪魔歪教打交道的人,即便他恨他,对郭桐的为人却是绝对信得过的。
“与他同行的还有位姑娘,那姑娘便是魔教之人。”
“何以见得?”他的心摇动了下,因为他的二弟和三妹已经超过时限没将消息送回,唐子衣的话正好击中他心中的盲点。
“她身上带有波斯圣火教的焰火形信物。”
“但据我所知,明教虽然源于波斯,几百年来独立成派并不受波斯总教管辖,你怎敢一口断定她是明教的人?”
“波斯明教与中土明教既是同流,不管那丫头是中土明教人或波斯明教人,反正她是邪魔出身,人人得而诛之,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错放一人。”他对明教恨之入骨。
好毒辣的心肠!“唐门主说的是,关于这件事我会慎重调查考虑的。”
他表面敷衍唐子衣,心中却自有一番计量。
惊虹峒庄成立之始,明教早已在中土灭迹,魔教于他,毫无关系,根本构不成沽名钓誉或威胁的地位,要他义务和那些自诩为名门正派、老而不死的家伙们共事,这还得从长计议。
林探雨为人心思缜密,这也是他能以一己之力使惊虹峒庄屹立诡局多变的商场和武林的重要因素之一,四川唐门于他素无瓜葛,此番前来,他终于也摸清了对方底细,他虽无意淌这趟浑水,却也不愿撕破脸。
他仍笑脸相向。
竖立一个敌人比结交一个朋友容易多了,他从不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至于他峒庄里也不差几个人白吃白住,他会吩咐下人依旧待他们如上宾,至于他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待办!
送走唐子衣,他又往虹楼而来。
看见丫环们仓皇的脸色,不问也知道她们的劝食又徒劳无功了。
他示意她们下去。
宓惊虹抱着绣枕斜倚在贵妃椅上,似无知觉的凝视着水晶帘外茫茫的夜雨。
她罗袖半露,一截皓白的手腕慵懒地放在凭栏上,半侧的脸仿佛神游在太虚的国度里。
她那纤细柔弱的模样勾起林探雨满腔柔情。
他放慢脚步,深怕惊吓了她。
“你在看什么?”他在她身侧坐下。
他已经十分小心翼翼了,不料她还是满脸恐惧的回过头来,手中的绣枕也应声而落。
“我很可怕吗?”自从那天他强要了她之后,她便闭上了嘴,不再对任何人说话,林探雨怀疑,她的心门在那天便封锁起来了。
他懊悔自己那天行同禽兽的行为,可是那是她逼他出此下策,他对她的爱已经到了无法收回的地步,他注定放不下她。
他用最低柔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还没用晚膳,这样不行的。”
她不睬不言,只拿一双空洞又无辜的眼瞅着他。
林探雨心中大痛。
为了掩饰他的心情,他将食盘端来,打算喂她。
“吃!如果你想活到郭桐来,就得设法让自己活到那时候。”
她有反应了。“郭桐?”
他恨她唯一的反应竟是因郭桐而起,硬声道:“不错。”
她的眼光落到他手上精致的银匙。“我——饿了。”
那根银匙在她的注视下变得异常沉重,林探雨花了好大力气才不致使自己失控,他一口口的喂,心也一点一点地跌坠深谷。
他幽幽地问:“我在你心中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吗?”
宓惊虹怔愣了下,缓慢地摇了下螓首。
“那我在你心中究竟占了多少分量?”很愚蠢的问题,可他非要答案不可。
她放弃了咀嚼,用既黑且深的眸凝注着他,良久不发一语。
够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何必来自取其辱?
哐啷!他将食盘猛扔,拂袖而去。
门外的他,面色生冷,黯沉的表情转为冰冷,瞳孔缩成凝点。
宓惊虹的话注定了郭桐的命运,他不会再对他手下留情的。无毒不丈夫,郭桐!你可别怨我。
雨丝冷冷罩上他的发丝、脸上,他毫无所觉,心里一股冲天的怒火熊熊燃烧着,一发不可收拾。
一路行来,郭桐觉得他有必要澄清某些事情。
“姑姑,长幼有序,我们这样是不合乎礼教的。”盯着她搭在他手腕的小手,他不着痕迹的垂下手。
“我‘年高德邵’,搭着你的手再自然不过了。”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郭桐这套八股的调调她已经听得快“花轰”了,与其见招拆招,倒不如装迷糊。
他臭着脸,一声不吭丢下她掉头走开。
“哎,你吃错药了?”
“停。”他伸出胳臂,将她隔在半个手臂之外。
“为什么?”她傻呼呼地问。
“男女有别,保持距离。”他从不自认为是霸道蛮横的男人,但说真格的,他实在受不了她那身穿着,和完全没有提防心的举动。
她是他的长辈,人言可畏,一不小心便会失了分寸,他不想为她招来任何的困扰。
“没道理!那个林什么东东还在的时候就没见你吭半声,现在他才走,你又多了这些鸡毛蒜皮的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懂不懂?”
“不懂!”
她的名堂特多,每次一不小心就掉进她说话的陷阱中,他索性充耳不闻,坚持到底。
铃铛叮咚,她轻窜到他跟前,插腰怒道:“桐儿,姑姑说的话你不听了?”
哟嗬,她居然端起架子来了。
郭桐面如石刻,良久才迸出一声低吼:“听!”
虽说论辈不论岁,可被一个黄毛丫头拿要挟当有趣,可就一点都不好玩了,他那脾气怪诞的祖师爷到底替他招来了什么甩不掉的大麻烦?
“心不甘情不愿。”她又邪又俏地笑。
“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气归气,郭桐一点也没她法。
她噘了噘嘴。“你也太坦白了,碰你一下又不会少块肉,看你紧张成那德性,算了,不好玩。”
他松了口气,但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他忽略了水当当亮晶晶的眼中闪过盈盈的诡笑。
“哎唷。”
走没两步路就听见她大声小叫,郭桐明知她鬼点子一箩筐,可就控制不住回头的冲动。
她坐在鹅卵石上,膝盖沁出了丝丝血迹。
“都什么年纪了,走路还会跌跤。”他不相信,口气差得如雷挟电。
“你凶什么凶,我又没叫你扶我,又没喊救命,是你自己回过头来的。”这跤显然跌得还不够重!
他瞅了她圆润的膝盖一眼,无情地扭头。
又走两步路。
这次是“砰”的一声。
他的眼光要杀人般的回过头来。“该死的你又——”所有的话冻结在喉头,这次他连考虑都没,飞也似的扑向水当当。
水当当很难看的呈大字型趴在泥地上。
她灰头土脸的抬起脸。“哪个放冷箭的家伙……哎哎唷……”有人从她背后放了道冷箭,这下不止两个膝盖肿成了核桃,连手肘也难逃过一劫了。
郭桐检查了她的伤势后,面色沉重如铁。
打横抱起她,他那懒散落寞的神情为之一改,他全身肌肉做最有效的运用,像条猎犬般轻健矫捷。
“喂喂喂,好痛啰,你要带我去哪里?”她可没要他用抱的,不过她半边身子怎地麻木了起来?
她善使一切暗器,但她绝不在暗器上喂药,只有下三流的鸡呜狗盗才会这么做,她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暗器,但那伤她的东西肯定喂了剧毒。
“喂,桐儿,我的手麻掉了……”她连最后嬉皮笑脸调侃自己的机会都没有,只觉脑中轰然一麻,整个人昏了过去。
郭桐面色如铅,不发一语的抱紧她跃进一处绿琉璃瓦墙内。
这幢曾经金碧辉煌,如今却颓败残废的大屋,处处荒草,曾是桂香千里,三月莲荷的庭园积满落叶枯木,显然久无人烟。
郭桐熟稔的舍径却路,像鹰似纵檐跃瓦,然后掠进一间门户紧闩的旧屋。
屋里,尘积三尺,蜘蛛飞虫结窝,曾是价值连城的壁画古董沾满陈年黄尘。
他扭开一个暗门的机括,一扇书柜应声而开。
他长驱直入地道。
地道下是间石室。
将水当当放在石床上,他寻来火刀火石和纸媒点燃半截残烛,此时火光通明,举目四望,只见整间石室全是巨石凿成的,石床床屋列满一排瓷瓶罐。
郭桐挑出一瓶葫芦状瓷瓶,看着上头用蝇头小楷写着“外敷内服”四字。
这外敷没多大问题,至于内服——
郭桐直接解开她的五色腰带,在她凸凹有致、玲珑雪白的腰部发现一块如铜币大的黑点,而那黑点正以惊人的速度扩散中。
他不再迟疑,倒了些许粉末抹于伤口处,接着又寻来亚麻布覆上伤口。
扶起水当当的身子,他瞧见她额际已蒙上一层漆黑如墨的翳气,郭桐以两指想撬开她的牙关,接着将解药倒入自己口中,对着她渐成雪白的樱唇渡哺了进去。
她的唇柔软如花瓣,舌与舌不经意地纠缠,像春风拂过郭桐极寒冰封的心。
他的肺腑无一处不在震动。
他居然……居然对这么小的,喔,不,他的师姑产生那么一丝旖旎绮梦。
把药渡完,他如避蛇蝎的走得远远地。
回到地面,他神魂不属的走出屋外。
如果不是她,他根本不打算回来。
“十方枫林府”,昔年江南七十二道水陆码头兼武状元总瓢把子郭桐的府邸。
血艳如火的枫毫无预警地在他拐过锁翠湖,闲幽廊后展放在他眼前。
枫林如旧,可小阁楼里的人儿呢?
闭上眼,他仍记得小楼里的摆设。
门上挂着湖绿绣锦的软帘,四面墙壁贴着剔透水晶雕成的琴剑瓶炉,地上的石砖是她最爱的水苍玉美化,一夺花梨大理石案几,斗大的汝窑花瓶,插满一瓶水晶球的水仙,红罗帐,锦锣蓉毯,还有一只胖滚滚、长年只爱打呼的大肥猫。
他霍然睁眼,眼底已蒙上一层水雾,水雾中尽是迷离的孤介沧桑。
记忆存在太久便成了沧桑。
人海桑田,容颜已改,心情已老,伊人已远……
在那个褪色的年代里,这宅邸里有好多好多笑声,宓惊虹、林修竹、林倚枫,还有他——郭桐。
倚枫、倚枫,他们老爱挪揄她将来必是枫林府的女主人,因为她的名字里头有那么个“枫”字。
那时的他竟气风发,心里挂记的只有她,那超尘脱俗、清灵飘逸的惊虹表妹。
虽然彼此间从不曾表示过什么。当时他们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得没想到生离死别会降临到他们身上。
先是他接回了同父异母却流落在外的弟弟郭梧。
然后,林探雨也加入了他们——
故事慢慢地变调,变成了今天这般凄凉景象……
宓惊虹嫁给了林探雨,成了惊虹峒庄的庄主夫人,郭梧走了,因为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而倚枫,自郭梧一去不回之后性情大变,迥若二人,而他,抛弃了一切远走关外——
这一别,倥偬许多年过去……
第六章
郭桐再回石室,水当当已醒。
他将一包吃食放在石桌上。
“好过些了?”
她的小脸仍有黑气未散,原来红润健康如苹果的俏脸顿觉瘦削不少,有股我见犹怜的味道。
我见犹怜?不会吧,她给人的邪气一向掩盖了她少女该有的清新无邪,天,他肯定是被外头的初雪给冻得意识不清了。
她神情忸怩了下,不过口气一点也没改进。“那放冷箭的兔崽子要被我揪出来,铁定有他苦头好吃的。”
脆弱稍纵即逝,真是死性不改!
“你什么时候得罪‘长空帮’的人?”长空帮一向在沿海出没,在金陵出现虽非奇事,但他们的势力范围不在这里,又在此地伤人,其中透着玄机。
“长空帮?那是什么烂帮派?”她连听都没听过。
“它不是‘烂’帮派,基本上,它是个有守有为的帮派,清誉不错。”烂?也只有她会用这种奇怪的字眼形容。长空帮是由一群沿海讨鱼的渔民为保护自己权益所组成的帮派,和掳掠杀人越货的“鲸杀帮”不可同日而语。
“你又知道了。”水当当不以为然地冷哼。
说他从关外回来,却对关内的帮派了若指掌,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身分哪。
“它曾是我旗下的一个分舵。”他含糊带过。
过去的事没有重提的必要。
“看不出你还是个手握重权的佼佼者。”她的气打鼻孔喷出。
他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屑,于是故意刺激。“你大概不知道我还曾是个武状元喔。”
水当当脸色更臭,她直身坐起,气愤地指着他鼻头叫道:“又是一个贪官!”
她生来最恨官府,绝不和任何沾上一点“官”气的人打交道,和郭桐一路走来,没想到他居然是……
顾不得隐隐作痛的腰,踢踢拖拖穿起她的绣鞋,她打算和郭桐一刀两断,各走各的阳关道和独木桥。
郭桐可没料到她有这么大反应,瞧她小脸全是气愤不平之色,怪了,状元头衔不是每个女孩都爱的吗?
她到底是——
说归说,有没有行动能力又是另一回事,她逞强地坐起,鞋儿都穿不好,身子一歪,已倒进郭桐适时伸出的胳臂。
“喂,把你的脏手拿开!”
“我也很想拿开,不过——碍于你是我的长辈,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我做不来。”
她的眼圈一下红了起来。“我讨厌那些欺世盗名的白道小人,我讨厌羊质虎皮的官佞奸臣,在朝为官的全没一个好东西,讨厌!讨厌讨厌!”她一鼓作气的喊,眼泪滚滚如钱塘潮。
谁知道一出生就无父无母的苦?若不是她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姊姊,这一路她根本挨不过来。
小时候两姊妹抱头痛哭的情景时常浮现她的心底。
年纪小的她从一懂事就明白自己肩负的任务,她必须比姊姊坚强,因为她那唯一的姊姊自在母体便中了寒毒,随时有撒手而去的可能,所以,她从小便能忍一般小孩所不能忍受,一人做两人份的事,学习如此、扛起明教的责任也如此,在某方面来说,她甚至可说是水灵灵的姊姊。
她眼底流转的轻愁震撼了郭桐的心。
其实他略略沉思,已泰半明白她那仇视的心理来自何处了。
她的父母皆没于朱元璋的手中,难怪她要恨,白黑道的妒才嫉世和对明教的斩根除草行动,直到近年还时有耳闻。
自小就在这种背景下活过来的小孩,谁敢企望她不愤世嫉俗、偏持固执?
虽然她有些地方惊世骇俗了些,脾气也怪,浑身又带着与生俱来的邪气,但郭桐以为,她的灵魂纯洁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