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言辞平淡,宁静无波的眼也看不出任何腻人的感情,可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对赛若襄的敬重,也只有身为赤蛇组织的伙伴才知道他们的天才少年当家只倾心于这个看起来一点派头和威严都没有的小夫人,且用情之深连他们都要自叹弗如。
“我也想留在这里和大家认识认识。”泷宫恋望向诗人,提出请求。
她看得出来,这些异常优秀的男人们有话要说。
“娘,我也要。”人小不显眼的嫣儿猛地抱住泷宫恋的脚,标准的无尾熊式强迫跟班法。
泷宫恋抱起她,等待诗人的回应。
诗人情不自禁地抚过她柔腻的颊:“等我,我去去就来。”
泷宫恋俏脸一红,低首应允。
于是男内女外分成两堆,各自活动起来。
☆ ☆ ☆
仿佛在比赛耐性般,谁都没开口,两双眼睛只忙着端看诗人熟练地沏茶、热杯,然后清茶的味道由舒展的茶叶中释放,令人精神不由一振。
安东尼的冷静、牧师的端正、诗人的内敛,是赤色组织里最寡言的三人,三人凑在一起,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茶过三巡。
“真好。”诗人满足地放下陶杯,打开话匣子。
“没头没脑的,说什么?”牧师在他面前总是自然端起做哥哥的样子。
“你们来了,真好。”诗人就连唇边的笑也是静默的,感情的流动那么飘忽,但却是他最人性化的表现了。
他对人极其淡漠孤僻,能当着他们的面坦承这份兄弟伙伴之情殊是不易。
牧师不太能接受地眨眼:“哎,怎么和事先想的不一样,我还以为我们这一出现会惹得你暴跳如雷,要不至少也没好脸色。”牧师没想到诗人除了和颜悦色之外还外加给茶喝,他身为大哥至今,这才享受到弟弟一点“人性化”的对待哩!
唉!真要天下红雨了。
“这几年辛苦你了。”诗人静静地行了个标准的日本礼。
牧师惊得差点跳起来:“就算转性也不要一百八十度的吓人,我心脏不好。”
怎么一开始就是顶高帽子,接下来岂不要被泰山压顶了?
“往后爸妈和一切都拜托了。”诗人沉静如恒地把后续话给说完。
他们两兄弟志趣不同,惟一不谋而合的地方就是对继承家业兴趣缺缺,诗人经年累月流浪在外,家人拿他没办法,能遥控的只有身为长子的牧师,所以也就演变成他身兼数职、蜡烛两头烧的情况。
他老远从意大利来,目的之一就是为了逮回陷他于水深火热的弟弟。
牧师脸色微变:“你胡说什么!”那语调、那表情宛如在交代后事或遗言,令他浑身不舒服,“那份产业我替你撑了多年,为的就是要等你安定下来后跟我回去,也好让爸妈安心。”
“我是要定下来了,只是我不回去,也回不去了。”
“别净讲些阴阳怪气的话。”
他是来这人,不是来揽责任的。
“那些财产对我没有意义,它们全是你的。”诗人一针见血。
“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放眼天下只见兄弟阅墙争财产,可没见过互相推倭放弃的。
“别气,你也知道我早晚会脱离那个家。”他一直拖到今日全是因为情深义重的牧师。
多年前他在沙漠受到匪盗的攻击,是牧师施以援手救了他,两人惺惺相惜结成弟兄,牧师的父母也对他视如己出,诗人也因缘际会进了赤色响尾蛇组织,一直到今天。
牧师不由分说地揪住诗人的衣领,神情激动。
这样的他,诗人鲜少见到,他印象中的大哥温文儒雅,明澈清亮得仿佛一抹缥缈的云,他是那种看到了悲苦仍是相信生命甜美而对生活认真端正的人。
所以,他很自然地走上牧师传道解惑的路途。
“没良心少脾肺的混蛋,谁答应你拍拍屁股说走就走的?是我对你不好,还是谁亏待了你,你居然敢——”什么镇定和理智全都飞走了,牧师已不像牧师。
“你太执着了,纵使兄弟的情分尽了,不管以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在茫茫的人海中我也能一眼认出你。”诗人一直努力控制波动的情绪。
“你到底是有情或无情,冷血或热血?老实说我真搞不懂,可是,不管你说什么我绝不答应让你脱离我们家。”
诗人眼中攀爬着挣扎的笑,很苦。
因为他知道终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牧师了,既然缘尽又何必留着情根,不如自来自去地散了,只需要偶尔在心的角落惦起,就可以了。
“我只是把这件事告诉你,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没关系。”虽然被牧师偌大的力气揪得喘不过气,诗人仍微笑以待,仿佛说的是别人家的事。
“王八蛋!”铁拳挥出。
诗人躲也不躲,硬生生地挨了他结实的一拳。
“没关系,如果打我可以消除你心中的不平,我可以让你打到气消为止。”
牧师猛然放开他,一拳打在几上,然后怒气冲天地走掉了。
“激将法是下策,你应该把一切事情告诉他。”安东尼把一切看进眼里,字字珠玑地表示了他的不赞同。
“太残忍了,他会受不住的。”诗人目光扫过牧师方才经过的门口,阴郁地说道。
“你以为长痛不如短痛比较好?”安东尼是天才,凡事只要有个蛛丝马迹,他通常能推断出百分之九十的事实来,聪颖得骇人。
“你都知道?”诗人难掩心悸,他什么人都没说呵。
“不全,七七八八。”
赤色响尾蛇组织是个奇特的组织,它介于黑和白之间,属灰色的,基于天涯海角四位族长都是性情中人,培养出的接班人安东尼个性又古怪,因此组织的方针并不若正常公司那样一板一眼、条理分明。他们吸收的精英干部也没规矩可循,最主要的是要让甄选员看对眼,所谓的对眼自当有一堆严苛条件,但多年来,除了诗人之外没人能依循这条件成为赤蛇的一员。
诗人能被破格擢拔,安东尼对他的认知自然在某一种程度之上。
“你真——”诗人不相信人的才智竟能聪慧到这种程度。
“可怕吗?”安东尼笑笑。
“组织里有任何你不知道的事吗?”诗人忍不住要问。
“你以为呢?”很漂亮的太极拳。
诗人忽然笑起来,那漂亮的笑容带点潇洒和清朗:“你让我明白老天爷是偏心的,而你就是神偏心所产生的那个人。”
“好幽默,我喜欢。”他摩挲下巴做出一副老成的模样。
他饶是一本正经的噱样更逗笑了诗人。
“现在,可以把真正的理由告诉我了?”安东尼的唇角还残余着笑,下句话却已导入正题。
诗人心篱已除,他了解地盯着眼前的天才当家。顿了下:“我有苦衷。”
“那更应该摊开来讲。”
诗人眼光由炽转暗:“时间,我的时间不够了,只剩一个月。”
“我不懂。”安东尼蹙了下眉。
“我,只有一个月好活了。”话已出,诗人反而平静了。
安东尼一震,手中的杯子溅出了水:“怎么会——”
“这世界没有那种不需要代价的幸福。”
安东尼还未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请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大哥,我不要他伤心。”割情断义为的是怕他最敬爱的人悲痛,所以他宁可负人。
“我会帮你请全世界所有知名的医生来看你,先别灰心。”他回过神,最先涌进脑袋的就是这主意。
诗人露出和善的笑:“没用的,那是我找到恋的代价,我已比旁人多活了很久,虽然我只能和她相处少少的时间,但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找到恋是上苍给他最后的礼物,只是时间那么短——
“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法外施恩了。”
他并没有刻意对安东尼保留自己的过去,只要他问,诗人绝对言无不尽。
“太不公平了,苍天捉弄人。”安东尼从不将任何过错归咎神鬼,可现在他才明白天老爷的确没对谁公平过。
“总而言之顺其自然罢了。”诗人打算结束这场低调的谈话。
他在里头待太久了,心中极挂念泷宫恋。
“慢着,泷宫小姐知道你的情况吗?”安东尼睿智的年轻眼睛并不准备放弃。
诗人放松的肌肉又紧绷了:“不知道。”
“放心,别紧张,我不是多舌的人,不会告诉她的。”他晓得诗人在担心什么。
“你会问这个,其中必有古怪。”安东尼是不废话的,他所说的每个字都有他想获得的资讯,关于这点诗人非常清楚。
安东尼露出神秘的微笑:“你以为当你生命结束时,泷宫小姐还会留恋这个没有你的世界?或者你根本没想到这点?你找到她,你心安了,她呢?你要她用一生的悲苦来咀嚼跟你金风玉露的一段缘分。这样公平吗?你,究竟是爱她或害她?好好斟酌吧!”
诗人认真听他数落,心中是满满的苦。
有苦说不出才是苦。
他挤出一朵失魂落魄的苦笑:“我何尝不想和她厮守永远?没找到她之前我曾想不要再孤单一人,希望有人陪我同哭同笑,不再背负寂寞奔走天涯。然后,我找到了恋,你知道那种狂喜吗?第一次和她牵手的时候我就想,即使这么跟她手牵手地走到天涯,我永远都不会厌倦的,因为我找了她整整一千年,那种次次受伤、每每希望落空的苦楚,我想总可以不必再忍受了,谁知道,上天对我的试炼还没结束,我厌了,也倦了,假如我和恋今生只有三十个晨昏月落的时间,那么就三十天吧。”他语气充满萧索。
今生无缘,只有等待来世了。
“你当初要找泷宫小姐的雄心壮志何在?你非找到她不可,不就是为了要给她幸福,如今,你向命运屈服了,难道这就是你给她的幸福?”安东尼也站了起来,他义正辞严,神俊的丰采中自有股慑人的气势。”
“你错了。”诗人摇头。
“哦?”
“我不过换另外一种方式抗争我的命运。”他消极地说。
“自欺欺人。”
诗人沉默了很久,然后点头:“或许吧!”
茫茫天意谁明白?他不愿多作解释,眺向屋外的红情绿意,他岑寂了下去。
生命的火焰将熄,他真甘心如此宿命地放弃?一
薄薄的天光在他削瘦的背打上虎纹般的光影,摇摆不定,就像此刻诗人的心。。
而在玄关处,一名娇俏如幽兰的女孩不知屹站了多久,她只知道时间冗长得足够她听清两个男人说话的内容。
泷宫恋手心惊出一掌的汗,心情从云端跌进地狱,而且还在急速下坠之中。
如果他不在了,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不敢想像,因为她害怕。
“谁?”尽管心绪处在极端混乱下,诗人仍嗅觉出一丝异样。
泷宫恋六神无主的,正想硬着头皮出来自首,但比她更快的愉悦声音替她解了围。
“爹,是嫣儿啦!”此娃儿趴在窗台上,身子一荡一荡的,胖胖的短腿正一上一下地摆动,一副好不快乐的样子。
诗人脸上的阴霾轻了些:“又顽皮了。”
嫣儿撒娇地钻进房间,蹦人他怀里:“才不呢,人家是来邀爹爹一块去逛街,娘也一起去呢!”
诗人无可选择地抱起她圆润的身体:“的确该替你打理一些普通的衣服,这身打扮太引人注目了。”
“那么爹是答应一块去了。”
“嗯。”
“好棒、好棒!”她迫不及待地要出发。
诗人睨向安东尼。
他拈花微笑:“暂时,我不会让你摆脱我和牧师,我们会再见面的。”
诗人报以了若一笑:“你们,不到黄河心不死。”
嫣儿可听不懂大人艰深的谈话,她不知人间疾苦地拍手:“太好了,这下我可以天天找若襄姐姐玩去了。”
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孩子,脑袋里当然只有吃喝玩乐这等事,其余,就算天塌下来也跟她没关系。
诗人沉默,等于是默许了。
第六章
是夜。
凉风顽皮地摩挲树枝,月华如练,银白月芒熨贴在花枝草丛上,薄薄的光晕形成了箔黄的斑驳。
安静的房间。
浴室里,泷宫恋一身的轻松打扮,宽松的棉袍,匹练的发摇曳生姿款摆着,两人相视一笑端起牙缸奋力刷起牙来。
一样的毛巾,一式的牙缸,就连牙刷也是一粉一蓝。
诗人满口膏沫:“等我们老了,牙缸也出现了裂缝,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回过头来想想年轻时的事,你说好不好玩?”
泷宫恋温柔地拭着他口沫横飞的嘴角:“你呀,有时候真孩子气,谁知道我们能不能活那么老?”
“为什么不?”诗人毫无心机。
“说的是。”泷宫恋凝视那两只白瓷烧成的牙缸,上头有两只相亲相爱嬉玩的狮子狗,心中倏觉黯然。
三十天,不是三百天,更不可能是三十年,她的心情又低落了下来。
她又沉默了。诗人几次发现泷宫恋突兀的沉静,漱净口后,他忍不住发问了:“为什么发愁?是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或者我待你不够好,你后悔跟了我?”
“羿郎,今生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绝对不悔。”
“可是,你不快乐。”
她泪珠盈睫,将螓首偏藏在他胸膛,委婉诉说:“我太幸福了,怕反而不长久。”
“这是什么话——”诗人一惊,“难道你听到了什么?”
她泪眼模糊:“我不要你走,不要,不要。”
她一生渴求的爱情怎能如此短暂,她是凡夫俗女,即使柴米油盐也求朝朝暮暮,那样平凡平淡的要求为什么达不到?
“我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你太多虑了。”她不可能知道他和安东尼的谈话,绝无可能。
“是我不好,不该胡思乱想。”泷宫恋收起泪,既然她的羿郎不想让她操心,选择了对她三缄其口,她就当作不知道这回事。
船到桥头自然直,如今无法可想,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为了不让诗人再起疑,她主动奉献自己的香唇。
诗人被她的主动给吓住了,怔了下,然后,更多的喜悦蒙蔽了他。
这样热情的索吻使他全心全意应付泷宫恋,再无其他想法。
浴室的棱镜中反映出一对莹洁的牙缸,刷毛相对的牙刷,还有两情缱绻的一对人儿。
泷宫恋的挑逗引爆了诗人腹中囤积的热情,他抱起她。
旖旎春光波涛暗涌,透过彩绘的毛玻璃,镜头一直拉远,但见鸳鸯嬉戏,在淋漓尽致的汗水中攀上了极乐的高峰。
激情过后,泷宫恋有一刻是完全无法动弹的,她娇喘吁吁地倒在诗人湿粘的胸口上,脸色鲜红,汗湿鬓边令人我见犹怜。
诗人心满意足地将她抱出浴室,放在床上,又替她盖上被,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泷宫恋嘤咛靠向他,掌对掌,额碰额,筋疲力竭合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