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小姐总是爱占着花旦的身份,不肯稍稍拱手让人,原来掌声真的会教人情不自禁地陶醉沉迷,一次又一次地看见自己发光发热。
虽然她是那么渺小,可是她也好想寻找属于自己发亮璀璨的戏台呀。
* * *
金剑会住在玛瑙镇上最清雅高级的“南来北往第一客栈”里,临街靠窗的偌大贵宾房里应有尽有,雕花桌椅和红眠床雅致地摆设着,粉白的墙边还放置了一个高大的古董架子,上头摆着几只古董花瓶和一大盆吐着幽香的白兰花。
他爱静,时常一个人在屋里,一整天不出门也不觉得闷,所以这间客栈可以说极对他的脾胃,也是他自下山后唯一感到满意的地方。
不过今日午后,窗外却人声鼎沸,好似聚集了什么热闹,乱槽槽得像蜜蜂炸了锅,嗡嗡大响。
他眉心微微一蹙,还是继续着擦拭雪亮软剑的动作。
蓦然,响亮嘈杂的人声戛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嘹亮清扬的歌声。
他倏然微震,英俊淡漠的容颜有一丝惊异,这声音,这曲调……
“庭院黄昏春雨霁,一缕深心,百种成牵系,青翼蓦然来报喜,鱼践微谕相容意……待月西厢人不寐,帘影摇光,朱户犹慵闭,花动拂墙红萼坠,分明疑是情人至……”
她唱的是西厢记中的情聚桥段,曲意婉转娇美动人,将张生引颈期盼伊人翩然而至的心情表露无遗,带着一丝丝的羞怯和一丝丝的艳绮,柔声吟唱出如许明月夜的美景良宵来。
究竟是谁?谁唱得出这好嗓子好曲调?
顾不得手中软剑,他迅速将软剑收束腰间,推窗一跃而下,悄然无声地落在围观众人之中。
谁也没有发觉他突兀的出现,人人都痴迷地望着站在柳树下吟声高唱的小丫头,手中的铜钱银子迫不及待往前掷去。
“好,好,好听极了!”
“花旦儿,你真该固定在酒楼里卖唱,这样我们要捧场听曲也好有个去处啊。”
“对呀、对呀!”
众人闹哄哄着,高大挺拔的剑会居高临下,凝望着柳树底下纤秀可爱的女子。
她应当还不满十六吧?
花旦?她会是某戏班的当家花旦?听她的嗓音和对曲子的拿捏掌握度,的确是出神人化教人心醉神驰,只是……
剑会盯着她略显清秀的小脸蛋,有一丝怀疑。
一般的花旦若非长得清丽绝俗就是艳冠群芳,举手投足间散发出妩媚的风情,而她,嫩央央得像只刚出生的小猫,长得并不算美,会是当家花旦吗?
而且当家花旦怎么会流落到街头唱曲挣钱?
她跟他见过的戏班子花旦台柱简直有天壤之别,可是她的声音……
就在剑会沉吟间,一道凶狠粗蛮的呼喝声响起,人群被粗鲁地推挤开来。
他飞速地闪过前方一名踉跄跌来的姑娘,微微弹指稳住了她的脚跟,自己却闪得老远。
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可恨的痱子又来恶整!
“看什么看?没看过老子郝胖虎吗?”一个头大脸肥身壮横肉的大汉硬生生踹开好几名围观的民众,凶恶地一挥拳头,“还看?我把你眼珠子打出来!”
“天呀,是南霸天郝胖虎!”
“快跑、快跑,这可惹不起啊!”
一忽儿,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场地就剩下小猫两三只……一个是傻傻地站在柳树下,正想要蹲下身去捡银子的弹儿,一个是来不及逃走,吓到当场昏倒在地的小伙子。
还有一个神色漠然,在远处石阶上静静凝视着这一幕的剑会。
郝胖虎不客气地踢开挡路的小伙子,大步逼近向弹儿,贼笑道:“听说你曲唱得不错呀,可挣了不少赏钱吧。”
弹儿心脏跳停了一拍,苍白着的小脸有一丝镇定,“是,大爷。”
郝胖虎努了努嘴,身后的两名小弟立刻扑向地上的铜钱和银角子,左右抓捞几把就把钱给抓得一文不剩。
“大爷,这是弹儿刚刚挣的钱,你怎么可以……”她心痛得要命。
郝胖虎怪声怪气地叫道:“哎呀呀,我郝大爷想要的银子还有可以跟不可以的?哼,不知道有多少人捧着大把银子求我收我都还要看心情呢,今天收了你的保护费算是给你个面子,还不快跪下来跟我磕个头谢恩。”
弹儿一口气往脑门冲,她想也未想地夺口而出:“谢谢郝大爷,不过你不用给我面子,这样小女子还会感激你一些。”
剑会眸底闪过一抹笑意。
笨蛋。不过说得好。
郝胖虎眨了眨牛眼,从来没有人敢对他说这种话,一时半刻他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你……你说什么?”
他身后的两个小喽哕急忙挤上前,“老大,她是讽刺你,说你抢她的钱。”
“我什么?”郝胖虎气怔了,“我用得着抢你的钱吗?死丫头,你把我郝大爷看作什么样的人了?我肯拿你的保护费是看在你还挺老实的分上,要不你去问问这左右十条街的贩子,哪一个不是苦苦哀求我拿的?呸!老子会需要用抢的?”
弹儿知道自己应该识时务点,但是她实在太生气了,没见过明明是往穷人手里抢饭吃的,还如此这般大言不惭,一点都不知道羞耻。
她眉儿一挑,“那好,我没有苦苦哀求你非收钱不可,这样你可以把钱还给我了吗?”
“你……”郝胖虎气到说不出话来,恼羞成怒大吼道:“给我抓住这个死丫头!”
“没问题,老大!”两个喽啰一左一右冲上前来。
弹儿见状转身就跑,小脚虽短可步伐飞快,但是怎么也敌不过两个人高马大的小喽啰,眼看她快要被一前一后拦住。剑会神色不改地微弹指尖,咻咻两缕劲道划破空气击中两名喽啰的脚跟。
“哎哟喂呀!”犹如被火红的烙铁狠狠弹中,两名小喽啰哀叫一声摔倒在地上。
弹儿紧张到耳朵只听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逃,她浑然未觉身后局势突然一转,自顾自拔腿飞奔。
郝胖虎急得脸红脖子粗,“都是两个饭桶吃屎的……哎哟哟……”
剑会再次出手,郝胖虎登时也跌成了狗吃屎。
拍了拍手,剑会盯着跑到半条街外的弹儿若有所思,随即身形一晃追了上去。
第三章
弹儿急不择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玛瑙镇上,左弯右弯只想甩开追兵,没想到竟跑到郊外。
她喘到快断气,抚着剧烈作疼的腰倚在一株大树底下,“这……这里是……哪……呼呼,哪里……”
翠绿的树林和蜿蜒的清流小溪,不知名的野花散落在碧茵草地上,自林间洒落的金光和隐约的鸟叫声交织成了清新幽静的气息。
弹儿看呆了。
不过她着实渴极了,稍稍休息片刻后就跪在溪边,伸手掬起清凉的水喝。
“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说,你的行为太过鲁莽。”
一个低沉淡漠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弹儿一惊,登时被水呛到了。
“咳……咳咳……”她的小脸瞬间涨红,痛苦地拍着胸口。
他轻喟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她身后四步处,随手折断一枝长满绿叶的树枝,在她背后掸拍了拍。
若不是她太过惊异,眼前的男人又太英俊慑人的话,弹儿可能会笑出声来。
她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无碍,大咳了两声之后顺了顺气,“公子,你吓了我一大跳。”
“对不住。”他眼底闪过一丝懊恼,依旧站在四步外。
保持距离,以测安全。
“不打紧。”她喘了喘气,小脸微微嫣红,“敢问你贵姓?”
“金,我姓金。”他淡淡地回道。
“金公子。”他的眉眼之间英气勃发,俊挺的五官虽面无表情,却依旧教人有点喘不过气来,弹儿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怎会有这么英伟的男人,而且还站在她面前。
小姐一定会非常、非常迷恋他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子倏然闪过这个念头,伴随而来的竟是一丝心酸……是啊,自古英雄配美人,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每出戏文上都是这么说的。
“你是花旦?”他开门见山的问,毫不哕嗦。
她愣了一下,“我是……花弹,你怎么知道?”
“哪一班的?”
她睁大了眼睛,这位金公子太神了,怎么知道她出身戏班子?
“赛家班。”他好了不起,弹儿忍不住满心崇拜起来。
他说不定是什么天上神仙下凡来的,要不然怎么突然无声出现,又知道她这么多的事情?
想到这里,弹儿真想跪下来卜个卦占问一下自己将来究竟会不会变成一个红牌的花旦,不过碍于神仙表情很严肃,好像有什么事情交代,她只好强自忍住那个冲动。
“神……呃,金公子有什么指示?”她恭恭敬敬地问道。
剑会微蹙了蹙眉,摸不透这个小丫头为什么突然神情变得这么恭谨,不过他懒得多问,干净利落地问道:“多少钱?”
“咦?”她敬畏又茫然地望了他一眼。
神仙说的话果然不是凡人轻易就听得懂的,果然充满了玄机啊!
“多少钱可以离开赛家班?”由于老爷子爱听戏,家里什么生旦净未丑和文武班家伙统统有,他唯一缺的只是一个新鲜花旦。
“多少钱可以离开赛家班?”她重复他的话,有点小心翼翼又惭愧地问;“对不起,神……金公子……”
“我姓金,不姓神经。”他挑眉纠正。
“啊,是是是……”她暗骂自己的失礼。“我的意思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需要你,多少钱可以让你离开赛家班?”
弹儿的心怦然狂跳,他……他需要她?
还来不及吞下模糊涌上的傻气和惊喜,她急急忙忙问:“这是什么意思?”
剑会再次蹙眉,不明白自己究竟哪个地方没讲清楚。“我需要你,倘若你无法离开赛家班,我只好找别人。”
神仙需要她?
在看了听了三年多的“吕洞宾戏白牡丹”、“八仙过海”、“遇仙记”等神怪戏,她很快就联想到戏里总是说神仙想找徒弟,所以下凡来经过三试三炼,三挑三拣,最后选中最适合的那一个人就可以跟着神仙学道,然后跟着羽化成仙。
难道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真给她遇着了?
弹儿满脸惊喜与不敢置信,“你是说……那个…这个……真的吗?”
他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眼光和决定了,真的要这个傻里傻气,说了半天还听不到重点的小丫头吗?
不过她的声音对他来讲着实是一大诱因,打从出金马影城以来,他还没有听过这么美妙动人,宛若仙乐的嗓子。
他有预感,老头子一定喜欢这一种的。
剑会叹了一口气,“我是说真的。”
弹儿高兴到差点晕了过去。她遇仙了,遇仙了,而且有机会能够成仙……
等等!
她突然冷静下来。可是她的梦想不是当个红牌花旦吗?而且将来要当个班主力捧画眉姐和老鲁叔他们,她现在怎么可以舍他们离去,自顾自的成仙去呢?
“不过你要有心里准备,跟着我的这一路上路途遥远,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他事先警告她。
从玛瑙镇回到金马影城起码要两个月时间,尤其她不谙武艺,脚程自然快不了,就算是雇辆马车,还是比他独自一人要耗费辰光。
他喜欢事事挑明了说,免得走到一半她哭着要回家,浪费他的时间。更要克服他的严重痱子病。
他揉揉眉心,至今苦恼未减,还没想出在“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几场亲近戏该怎么瞒混过去?
尤其有一幕是花魁酒醉呕吐,他要敞开自己的领子迎上前去,还有一幕是要为花魁缠上缠脚布……
剑会光想就脸色发青。
“咦?”弹儿突然觉醒,是啊,成仙之路十分遥远,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到达目的地的,所以她大可以一边学一边练曲,等到诸多仙法都学会了之后,变些银两出来开个戏班大概不是难事吧?
哎呀,她怎么会这么笨?既然能学道能成仙,自然就会有很多事能心想事成啦,到时候她安排好了画眉姐四个人后再跟着神仙飘然远去。
弹儿光想就满面红光。
嘿,就这么办。
“金公子,那我从今以后该改口唤你师父了吧?”
“师父?”他只是跟她演上一出对手戏的小生,算什么师父?剑会淡淡道:“我还是习惯你叫我金公子。”
她眨了眨眼,看来师父不是那种喜欢招摇的人呢,也好,叫他金公子比较不会泄漏他的身份吧。
“金公子。”她欢然地蹦上前,诚心诚意地唤了一声。
他猛然退了两步,拉开距离,“你不能靠我如此近,我们中间至少要隔四步远。”
“这又是为什么?”她愣了一下,随即自以为是地点点头,“啊,我明白了,你不是普通人的体质,我离你太近的确不好。”
戏文上都说,神呀鬼呀的自有一种罡气或元气,凡人是不能靠得太近,否则会承受不住的。
剑会难掩一丝惊异,“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普通人的体质?”
看来这个丫头比他想像中还要聪明一点点。
她本想拍拍他的肩,后来想到他的体质又作罢,一脸很能理解的样子,“我明白的,这一点你放心,我不会跟旁人说的。”
天机不可泄漏,他的身分绝对绝对不能说出去的。
他点了点头,赞赏地道:“你还不算太笨。”
弹儿被他这么一夸奖,高兴得小脸都红了,“哪里,我很笨的,还有好多事要请师……金公子教诲。”
剑会很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至少她是个谦逊的花旦,不会颐指气使自以为是,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对他好像一点都没有垂涎巴望之心,这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要应付老头子出的怪招已经够头大了,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唱完了戏还对他黏着不放的花旦。
这一路寻访过来,她还是第一个没有在见着他就自动巴过来的花旦。
这让他自觉逃过了一劫。
“要多少钱赛家班才会放你离开?”他知道身价颇高的花旦通常都是戏班子的台柱,不多要点钱,戏班主怎可能放人。
“多少钱吗?”她低头苦思。
她不是卖身进戏班,是被小姐给捡回来的,这三年多来与小姐是主仆关系,吃班里、穿班里、住班里的,倘若要离开至少也该贴些银子给小姐吧?只是这银子要多少……
他低沉地道:“我就住在镇上的南来北往第一客栈,你回去问清楚,立刻到客栈找我拿赎身银。”
“是真的吗?”她不敢相信,眼儿眨巴眨巴地望着他。
“凡事都有代价的,希望你值得起这个代价。”他凝视着她说。
代价?代价就是辛苦修道吗?这不打紧,她不怕吃苦。
她嫣然一笑,“就这么说定,我回去戏班打点交代一下,再过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