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比他想像中的更有成为绝代花旦的条件。
* * *
真的要离开了吗?
回到赛家班,弹儿兴奋期待的心缓缓冷静了下来,胸口不由自主地涌起一丝失落和不舍。
虽然在赛家班三年多,小姐对她的打骂大过于温情,可是其他人真的对她很好,尤其是画眉姐,老鲁叔,李大娘,小二哥。
她真的忍心离开他们吗?
抚摸着老旧的小木箱子,里头是两三件替换的粗布衣裳和小包的银钱,这就是她随身的东西了。
拎起小木箱离开很容易,但是要舍下三年多来的点点滴滴却不容易。
她忍住了泪水,吸了吸鼻子——别哭,别哭,离别是为了更美好的将来,她应该这么想啊。
而且唯有离别才能够完成大家的梦,否则一辈子在戏班里打熬,她几时能够拥有一个戏班,让大娘他们粉墨登场发光发亮呢?
她站了起来,下定决心。
“就这么办,我现在马上去跟小姐说。”
弹儿轻轻巧巧地来到花满楼最漂亮的一间寝房外,她轻敲了敲门。
“小姐?”
听说今晚县太爷要宴请小姐和班主,以及风老板、梅老板、叶老板到“不醉不归楼”大吃一顿,所以今晚戏班子不开戏,小姐现在应该在房里准备吧。
“你个死丫头跑哪里去了?还不给我滚进来!”
弹儿心一跳,不过一想到很快就听不到小姐熟悉的尖喊声,她又不禁觉得这声尖喊好有亲切感。
“小姐,我来了。”她推门而进。
小蝶仙正往脸上搽粉抹胭脂,满头青丝披散在肩后,觑着她进来,忍不住恨恨地掐了她的手臂一记,“你一个下午都到哪儿偷懒去了?”
“小姐,是你要我帮你买零嘴呀。”她急忙掏出放在怀里一下午的玫瑰荷花糖递了过去。
手臂火辣辣地疼痛着,她眉毛连皱都不敢皱一下。
“去买个零嘴要这么久?”小蝶仙冷哼一声,掏了块糖放进嘴里,不耐烦地说:“快,晚上可是大场面,你要是梳得不好让我丢了人,我就把你撵出去,看谁会收留你。”
弹儿突然一阵心酸,乖顺地梳理着小蝶仙的头发,心底滋味复杂万千。
为什么小姐总爱动不动就撵她呢?难道这三年多来,她的陪伴对她而言一点都没有意义吗?
弹儿熟练地为她梳起高高的凤髻,用发簪别住,再挑了一朵金镶宝石的大红牡丹插衬其中。
“再多给我贴些花钿,还有金步摇,我今晚一定要赢过梅瓣织那个妖精。”小蝶仙顾盼生姿,一脸满意地道:“你说,今晚县太爷的眼睛会不会只盯着我不盯着梅妖精呢?”
“小姐这么美,一直是众人注目的焦点。”弹儿帮她别上了叮叮当当的金步摇,金灿灿的花朵直直垂落耳际,看得她眼花撩乱。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小姐虽然是她的恩人,但是她的一生就要耗费在这里,直到年华老去,连一点自我都要被压干压扁吗?
“小姐……”她鼓起勇气,稍嫌困难地开口道:“如果说……如果说弹儿要离开你了,你会舍不得我吗?”
“离开?”小蝶仙呆了一呆,从镜中望向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笑话般嗤笑起来,“离开?你要到哪里去?除了我以外谁还会收留你?”
“我……”弹儿低垂眼眸,心里微微受伤了。“小姐,我是说认真的,我遇到了一个……说是认识我家人的同乡人,他说要替我赎身,带我回家乡。”
她不是存心要骗小姐,只是她并不认为小姐能够理解她对未来的梦想。
“你还有家人?”想到这个捡回来的可怜虫竟然还有家人,小蝶仙突然有种不高兴的感觉,语气尖刻道:“你不是跟我说你是孤儿吗?我以为你是死了爹、死了娘,全家死光光的了,现在你竟然还有家人?我告诉你,外面的人是很坏的,你当心给人骗到青楼去当粉头,要知道,除了我以外还有谁那么好心待你?”
弹儿脸色苍白,小姐的话真的太伤人了。
虽然她压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爹娘家人在,可是小姐的语气太尖酸刻薄了。如果她还有家人,只是为了某种原因不得不与她天涯两隔,永不见面,她也希望家人们能好好的过活,小姐怎能这样说呢?
服侍她三年多来,知道她一向性子急躁、刻薄了些,可从不知道她咒起人来是这么的坏。
弹儿突然觉得心凉了,深吸了一口气,坚强地说:“小姐,我要离开赛家班,希望小姐成全。”
呼来喝去差遣了三年多的丫鬟竟然要离开,小蝶仙心里冒起的是怒意和丢面子的问题,一点也没有不舍之情。
“要走?”她的俏脸登时扭曲,“好呀,给我一百两银子就放你走。”
死丫头,也不想想是谁供她吃住?现在说走就想走,当她小蝶仙是呆子,随便哄哄就算了吗?
弹儿倒抽一口气,“一……一百两银子?小姐,我怎可能会有这么多钱呢?”
一百两银子足以盖一间屋子,供普通人家三五年的开支了。
“没有吗?拿不出吗?”小蝶仙恶意地冷笑,“那就乖乖给我认命,死丫头,你休想这样就解脱。”
弹儿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水滚落双颊,“小姐,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待我呢?”
“我赏你一碗饭吃的?还哭!”
弹儿被打得耳际嗡嗡作响,脸颊火辣辣一片,想是肿得不轻,她捂着脸颊伤心地跪了下来。
“小姐,求求你成全我吧,我有五两银子,统统给你,够你再买两三个丫头服侍你的了。”
“一百两,否则免谈。”小蝶仙娇斥,不耐烦地道:“给我滚出去,天亮以前要弄不到一百两赎身,你死也别想离开赛家班。”
弹儿咬着唇,缓缓地起身离去。
何必再流连呢?小姐根本就是讨厌她的,留在身边不过是图一个供使唤的奴才和出气凌虐的人罢了。
弹儿黯然神伤地离去,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第四章
华灯初上,大街非但没有因为夜幕升起而显得清静寂寥,反而是灯笼一盏又一盏高高挂着,卖小吃的、卖零嘴、卖古董等小摊子在夜间聚集,形成了热闹的夜市景象。
弹儿失魂落魄地来到南来北往第一客栈,她半掩着肿得老高的脸颊,腼腆地走向掌柜。
“掌柜老爹,我想找一位住宿的金公子。”
柜台后白发苍苍的掌柜正拨着算盘,闻声抬起头瞅瞅她,“小姑娘,我们这里有两位金公子,你要找哪一位啊?”
她愣了愣,“两位吗?我要找身穿白衣,高大英俊的那一位。”
掌柜暧昧地笑了,“嘻嘻,要我是年轻小姑娘呀,我也会跟你选一样的。天字第一号房,上楼左转。”
弹儿被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明知道不需要多解释,还是忍不住解释,“掌柜老爹,你误会了,我们不是那个关系的。”
“啊,慢慢来,慢慢来,多联络联络感情,久了就有关系了。”掌柜跟他在京城的表弟很像,都是出了名的热心媒人。
弹儿脸燥热极了,不过她告诉自己,一定是刚刚挨了一巴掌的缘故。
这种燥热的感觉她最有经验了,只要忍一下,待会就会好了,不过明天可能会淤青,至多要三五天才会消。
“谢谢。”
谢过那个只差没有拿起旗子在她屁股后面呐喊助阵的掌柜,她忐忑着一颗心慢慢走上楼。 ”
一百两银子……金公子就算是神仙,要一下子变出一百两银子也很为难吧?而且她怎么好意思跟他开口要这么多钱呢?他会不会误会自己暗自哄抬价钱?
弹儿慢慢蹭到了天字第一号的门边,始终鼓不起勇气敲门。
“进来。”埋头蓦然冒出一声低唤。
她吓了一跳,不过随即摇摇头。有什么好惊讶的?公子本来就是神仙,神仙掐指一算不就知道她来了吗?
“噢,我进来了。”她轻轻一堆,门没上栓。
一踏进清雅宽阔的房间,她便看到一盏燃起的宫灯直竖在窗畔,点缀得屋里一片柔和明亮。
剑会就坐在窗旁的太师椅上,就着灯火看着手中的书。
他头也未抬,声音低沉道:“坐。”
“是。”她有些迟疑地来到桌旁坐下,忍不住打量了周围。
小姐在花满楼的房间美虽美矣,却是金碧辉煌,一点都没有这儿的雅致清爽,相较之下,她还是比较喜欢这个地方。
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以后,她就要开始服侍金公子,跟金公子学道了吗?
她的胸口扑通扑通狂跳着,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赛家班,要多少钱才肯放人?”剑会放下了书,正眼望向她,随即一僵,“你的脸怎么了,”
她低呼一声,急忙捂住,“没事……是给蚊子叮的。”
“为了你离开,他们打你是不是?该死。”他低咒一声,想也未想就趋身靠近她,想要看清楚她的伤势。
可是他的手指还未碰触到她粉嫩的脸颊,一股熟悉的搔痒感瞬间打背脊蔓延至全身。
“可恶!”他仓惶的收回手,退后了几步。
可是太迟了,颗颗小小的红痱子冒了出来,痒得他狠狠掐住了椅臂。
“可恶!可恶!”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
弹儿被他猛然发作起的痛楚吓了一跳,忧心忡忡地低喊:“老天,公子,你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吗?”
“别过来!”他僵硬地低吼,闭了闭眼睛,试图用内力将奇痒无比的感觉硬生生压下。
可恶可恶可恶……
她见他脸色发白额上直冒冷汗,着急得都快哭了。“不行,我得去找大夫,你等等我,等我一下,我马上找大夫来救你。”
他不能死啊!
她才转身想冲向房门,随即又顿住了步子。可是他是神仙啊,神仙生病了找大夫有用吗?还是要去庙里找住持?或老是到道观找道长?
弹儿脑海蓦然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啊!她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马上就去拿东西来救你。”说完,她随即冲出房门。
他痒得头晕背也麻,直想一掌把自己打昏过去,或是干脆点住穴道,免得他在激动下做出类似咬断自己舌头的蠢事来。
可恶的烂体质,可恶的烂主意,他强烈地想念起影城里自己的居所——剑楼,里头全是男仆,根本不会有半个女人能让他发作起来。
他这辈子唯一不过敏的女人是娘和奶奶,其他的女性族群根本是他的煞星,就连现在这一个也不例外。
就在剑会痒到几乎控制不住,想要拿剑一把砍了自己的同时,弹儿大呼小叫地抓着三支香冲了进来。
燃着的香火余烟袅袅,沉香的气味飘散在房里,他努力睁大眼睛看这个笨女人到底要做什么。
“你……”他瞪着她。
“阿弥陀佛,如来佛祖玉皇大帝皇天菩萨,各路神明,请保佑喔!”
但见她拿着三支香,口里念念有词地对他拜来拜去,拼命把白色烟雾往他的身上熏。
搞什么?他都还没死呢,她现在就在拈香祭拜他?
若不是身上的奇痒慢慢地有消褪的迹象,他的软剑一抽,铁定先让她“仙逝”掉。
这个女人以为他是什么?鬼吗?
奇痒渐渐化成中痒,然后是小痒……然后是微痒,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劫后余生的释然感让他差点放松到跌坐入椅子里起不来。
他勉强扶着墙壁,慢慢地坐下,嗓音低哑惊异地问:“你是怎么办到的?”
天知道三根香就可以减轻他身上的奇痒?
放松之余,他忍不住低笑了出来。
老天!
弹儿看着自己误打误撞的一招竟然真的治好了他,激动得紧紧握住他的手掌,“金公子,真的有效耶,这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你的。”
被她柔软的小手一碰触,剑会浑身有一股电流闪过,他警戒着会不会是痱子又要发作,可是就在他背脊僵硬了半天,全身肌肤还没有一丝动静的时候,他又猛然放松,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奇迹。
他被女人碰到……没事了?
剑会盯着她另一手余烟缥缈的香,“原来如此。”
点燃的香会莫名其妙地压抑住他的痱痒发作,他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发现?
不过话说回来,谁会没事点三支香对着自己晃来晃去的?
现在既然知道了供香里的某种香料成分在燃烧之后会对痱子产生功效,那么他可得好好研究,好早日脱离这种奇痒难当、生不如死的滋味。
弹儿犹自担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吗?”
他轻喟一声,满足地道:“好太多了。”
冲着这一点,他就应该将她带回影城。
她点点头,拍了拍胸口,“你方才吓死我了,没事就好。金公子,咱们打个商量好吗?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大概几时会发作一次,这样子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这铁定是神仙下凡之后多多少少会罹患的“不适”毛病,难怪他要她别靠太近,原来靠太近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呀。
看来仙凡之体果然相差很多,她千万得记得,别再用凡人的臭皮囊污染到他了。
一想到这儿,弹儿急急忙忙缩回手,免得自己这么一碰,又害他再次发病。
“几时发作一次?”剑会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有女人靠我太近时。”
她闻言蹬蹬蹬连退了三步,小心翼翼地问:“那这样可以了吗?”
他失笑,看着她担心得要命的眸子,“很好。”
弹儿呆呆地望着他的俊颜蓦然绽笑的模样,一颗心扑通扑通剧跳了好几下。
真要命,神仙果然与众不同,就连笑起来也是好看到教人喘不过气来。
她低下头,害怕让他看到自己腼腆娇羞之色。“呃,金公子,你没事就好了,以后我会注意别靠你太近的。”
他的笑容倏地消失,眉头一拧,“你还没告诉我,谁打了你。”
“这个你就不要再问了,我在班里好些年了,突然要走总是说不过去,我能够体会小姐的心情。”她叹了一口气。
令她忧愁的是一百两银子该怎么筹起。
“小姐?”
“小姐是我的主子,是她收留我在戏班里,现在我要走,她受到的打击当然很大。”不知怎的,她还是忍不住为小蝶仙辩解。
他阴沉着脸,“他们不准你走?”
“没说不准,只是……有一点小小的问题。”其实是大大的问题,她又叹了口气。
“嗯?”他挑眉询问。
她艰难地道:“要一百两银子赎身……金公子,我不希望你花冤枉钱,不如咱们之间的提议就算了吧,你再去找一个比较不那么贵的人跟你回去好了,我实在不值这个钱的。”
“一百两银子是小事一桩。”剑会双目盯着她,“以你的嗓子你的身价,他们只出这样的贱价出乎我的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