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她惊愕地抬头,“一……一百两银子是小事?可我不值这个钱啊!相信我,真的,金公子,他们是存心要坑人的,你别上当了。”
一百两足够买五十个她这种小丫头了。
他忍不住又笑了,低沉悦耳地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贬低自己的话,任谁都会将自己的身价抬高数十倍,而你居然说自己不值这个钱?”
以一个花旦来说,她还真不是普通的笨。
也许是新被捧起的花旦,所以她还没有沾染上那富贵奢华与争妍斗艳的气息吧。
他不自觉地微笑了。
真是个小笨花旦娘子呢。
“金公子,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平白无故拿你这么多银子,将来还不知道能不能还得了。”她认真地道。
她好怕自己辜负了他的期望,万一她很笨,总是学不会怎么办?
剑会自怀里取出了两张百两银票,淡淡地道:“这一百两让你赎回自己,还有一百两去买些衣裳什么的,看来赛家班待人不宽厚啊,一个花旦平常衣着如此简朴,几乎……”几乎像个下人。
不过他没有说出口,生怕伤及她的自尊心。
也或许赛家班是苦哈哈的戏班子,压根没有什么银两可以给戏子们添置衣裳。
“这一百两是给我的?!”弹儿睁大了眼睛,接过银票的手都在发抖。
两百两银票……她忍不住凑到面前细看,上头油墨的气味淡淡的,可是这银庄官印铁票却是千真万确的。
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剑会微微一震,“傻丫头,哭什么?”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慷慨……还关心我没有好衣裳穿。”她抽抽噎噎的说,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傻瓜。”他的心柔软了下来,“……傻瓜。”
不过是一点小钱就能够激起她这么大的感动,他简直不知道该笑还是该为她叹息。
她的日子好像过得很苦。
是什么样的戏班子穷苦到还需要花旦抛头露面上街卖唱挣钱?
他有一丝迷惑。
“金公子,我现在马上回戏班,把包袱收一收,和一些朋友道个别就过来。”弹儿吸吸鼻子,小巧的鼻头红红的,看得剑会忍不住扬起唇角。
他伸出手揉揉她的鼻尖,“下次别再哭了。”
他不爱看见她掉眼泪。
弹儿乖顺地点头,一双大眼在莹然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金公子,你一定要等我喔。”
“放心,我哪里也不会去。”他微微一笑,“我就在这里等你。”
她这才放心地擦了擦眼泪,匆匆跑出房。
剑会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眸光跟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走廊尽头才转回来。
“嗯,该多订一间房了。”
虽然他打算明白就起程回影城,可是男女授受不亲,为了她的名誉着想,还是相隔两房最为妥当。
* * *
弹儿赶在小蝶仙出门赴宴前将一百两银票交到她手中,在她愕然的表情里叩别了她,随即背着小木箱到后台找到了老鲁几个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含泪告诉他们,她找到她的亲人了,现在要跟亲人回家乡,有朝一日她一定会组个戏班,完成大家的梦想,然后她将那一百两银票交给了他们。
“弹儿,你找到了亲人是件好事,大娘纵然舍不得你也不能阻止你回乡。”李大娘哭花了脸,“可是……可是着实舍不得你呀,还有,你这银子带在身边吧,这路途遥远,没有点钱在身边怎么行呢?傻丫头,怎么能把钱给我们呢?”
画眉也哭成泪人儿,“弹儿,你走了以后,谁来陪我们聊天说笑呢?谁来帮我看看眉毛有没有画歪呢?”
江小二更是千百个不愿意和不舍,他激动地道;“弹儿,我都还没攒够钱……我……我对你……”
“小二哥,我知道你对我这个妹子很好,我真想亲眼看你娶一个脾气模样都好的嫂子进门。”她噙着眼泪微笑,“希望你成亲的时候别忘了我,无论我在多远的地方,都会祝福你的。”
“弹儿……”江小二哭了起来,心知弹儿不可能成为他生命中的另一半了。她对他始终只有兄妹之情啊!
老鲁强忍着鼻头酸楚,感慨地拍了拍江小二的肩头,语声温和道:“弹儿,老鲁叔也祝福你无论在哪里,都能够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希望往后咱们几个还有再相见之日……”
“老鲁叔,会有这么一天的。”弹儿的泪珠再也忍不住,滴滴答答掉了下来。“这银票请你们一定要留在身边,将来走南闯北的,你们比我更需要它。要不,就当作我存在你们这儿,往后咱们要开戏班子的时候,还可以拿出来帮衬啊。”
“好,那就这么说定。”老鲁泪光闪闪的点头,“将来,咱们一定要开一个全国最大最好的戏班子。”
“对,咱们的戏班子一定要冠上咱们几个的姓,这才大大风光。”画眉挥舞着粉拳,意气风发的说。
李大娘愣了一下,念道:“花李鲁麻江班……怎么听起来好像是在卖什么肉酱麻酱铺,要不就是开赌场的?”
大家也跟着愣住,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倘若真有这么一天,恐怕戏班名还得从长计议呢。
不过只要心里怀抱着希望,日子就会变得快活轻松些,且让他们期盼终有这一天吧!
第五章
全新的一天,全新的弹儿。
虽然还是一身的粗布衣,可是弹儿脸上灿烂的笑容可比天上的太阳还耀眼。
背着小木箱坐在马车里,她不时探出头来对着驾车的剑会笑咪咪的,一下子问他渴了没,一下子又问他饿了没。
剑会感觉到身上微微发痒,不过比起以前那种恐怖的奇痒,已经是好得太多太多了,所以对于她三不五时忘记要保持距离而凑过来时,他多少也能够忍受住。
“你累了吗?”他微挑眉的看着她。
弹儿笑嘻嘻地摇头,“我坐在马车里非常舒服,一点也不累。金公子,我们什么时候要开始呢?”
“开始什么?”
“你知道的,就是那个那个……”她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太急、太贪心,怎么跟着师父的第一天就想要学法术。
可是她真的不想让他失望,她想要证明自己并不笨,一定能够做他的好徒弟。
剑会狐疑地盯着她,“那个那个?”
“就是你带我走的目的啊。”她暗示道。
虽然这树林小径上只有他们这一辆马车,可是人说隔墙有耳,她还是要小心别让旁人知道了他的身份。
要是人人都知道他是神仙,一定会给他带来非常大的困扰。
剑会恍然大悟——自以为是的恍然大悟,微微一笑道:“别心急,等我们到影城之后再说。”
她乖乖点头,原来学法术不是在路上随随便便就能学的喔,
看来还是得到那个什么影城的山上去练丹修行吧?
弹儿想着在戏台上看过的出出神怪戏文,越发相信自己想的没错。
那个“杜子春遇仙记”,也是要到山上去修炼的呀,所以现在金公子一定是要带她到清静的山上去修行。
嗯,就是这样。
弹儿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变得好有意义。
“你饿了吗?”他回头正好看见她舔舔唇瓣。
饿?
她摸摸肚子,“金公子,你真厉害,我的念头都还没冒出来,你就知道我饿了……我真是饿了。”
剑会总觉得她对他的崇拜与赞叹有些古怪和异常,不过有鉴于这个丫头说话总是这样颠三倒四没头没脑的,他倒也没太放在心上。
她不过是他聘请到影城演一台戏的花旦,他没必要深入了解她的脑袋瓜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好。”
他们驱车来到一处临河的青草坡地,弹儿不待他搀扶就自行跳下马车,看得他捏了一把冷汗。
剑会不禁想起家里娇滴滴的娘亲,简直是整个人黏在爹的身上拔也拔不下来。
相较之下,这丫头坚强独立得多了。
锦楼玉宇中呵护出的幽兰和路旁勇敢迎风的小花,在处世风格上果然极度迥异,他觉得她是那种就连接生也能自己来的人。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弹儿正挽起袖子打算捉几尾鱼来烤,闻言纳闷地道:“我叫弹儿呀。”
“旦夕的旦?”他挑眉,真巧。
“不,是弹珠的弹。”她颊边的小酒窝若隐若现,不仔细看容易忽略过去。
“弹儿,谁给你起的名字?”
她摇摇头,假装专心地盯着水里的游鱼,“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叫这个名字了。”
“你的家人呢?”他情不自禁追问。
她低下头,“我没有家人,我是孤儿。”
该死!
剑会忍不住暗咒自己一声,心底闪过一丝歉意和怜惜,“对不起,提起你的伤心事。”
弹儿摇摇头,努力挤出一朵笑容,“我很好,没有家人并不是谁的错,至少我活得很好哇。”
他僵硬地点点头,还是不太能原谅自己的无心之言。“呃,你想吃干粮还是烤鸭?”
“烤鸭?”她好奇地看向马车,“我们车上只有干粮和水;没有鸭哪。”
他微微一笑,指指天边展翅飞来的一群野鸭,“那不正是?”
“可是飞那么高又那么……”她惊异地看着他拾起地上的一颗小石子,随手一弹。
小石子随着尖锐的破空声射向天际,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一只大野鸭。
“哗!”弹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学了法术就可以这样轻松的抓鸭吗?真是太太方便了!
剑会捡起地上的野鸭,微笑道:“这该够我们配馒头吃了。”
她看得一张小嘴完全合不拢。
“你会生火吗?”他黑眸抛来一抹询问。
她愣了一下,急忙点头,“会,我会、我会,这个简单的我会。”
看着她傻呼呼团团转,忙着找柴火的模样,剑会忍不住喉头发痒了。
哈哈哈!
* * *
弹儿在吃过了一顿生平尝过最肥美香嫩的烤鸭大餐后,她饱得躺在草地上连动都不能动了。
“我好饱……嗝!”她捂住了小嘴,讪讪地笑了,“对不起。”
剑会无论是盘着腿坐在地上,还是坐在椅子上,他的神态都是泰然自若,丝毫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她真是羡慕极了他这种坐有坐相、站有站样的丰采气度。
不过老实说,她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这种好狗运,可以遇到一个神仙下凡收她做徒弟。
一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连连傻笑。
“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真的好幸运遇到了公子。”她叹息。
他眯起眼睛,“那倒是。”
以她的嗓子在那个苦哈哈又坑人的穷戏班里,还真是委屈她了,回到老头子的“金玉盟”后,一样是唱戏,但起码赏钱和待遇会好上千百倍。
“公子,你怎么会想要下来找人呢?”她好奇地问。
他瞥了她一眼,“一言难尽。”
她拍着胸口笑道:“幸好,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天机不可泄漏,不关我的事呢。”
“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所谓“时候到了”,是指等回到影城要排戏的时候,否则现在让她知道他也要粉妆上阵扮小生,实在太破坏他的形象了。
他可不希望接下来两个月的行程被取笑至死。
真不知道金马蒋那三个老头子是怎么想的。
弹儿心满意足地吁了一口气,仰望着蓝蓝的天空和白白的云,“公子,跟着你真好,不用担心你会动不动就生气,也不用担心你随时会掐我打我骂我,不但可以吃饱饱,还能跟你聊天,我觉得我好像在天上一样。”
剑会微微一动,眸光看向她白净的小脸,声音里有着压抑不住的愠怒,“你之前的主子会打你掐你骂你?
她看着翩翩飞舞过鼻头的小粉蝶,浑然未觉他的怒气,“嗯,还好啦,痛一下就过去了,也不打紧。”
“你怎么忍受得住?”他眉宇渐渐聚起风暴,不懂她为什么还能一边笑一边说。
难道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一点都不觉得难过吗?被这么不人道的对待,她一点也不懂得反抗或保护自己?
她究竟有没有脑袋?!
“我挨过更苦的,没得吃没得住没得睡,大雪天裹着一条破棉被躲在天桥底下发抖。其实说起来小姐真的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她,我早死在雪堆里了。”她笑着偏过头看他,快乐地问:“老天爷还是待我很好的,对不对?”
呃,他的表情怎么很不高兴的样子?
弹儿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怯意,“对……对不起,公子,我太聒噪了是吗?”
他深深吸口气,抑下胸臆间的怒火,现在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再见到另外一张发怒的脸。
“不,我只是恼你为什么有法子把这么痛苦的往事,用这么天真快乐的表情说出来?”她脑袋有病吗?
原来如此。
弹儿松了口气,小脸浮上一抹怯怯的笑意,“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其实苦日子也不独我挨过,戏班里比我可怜的人多得是,这世上比我悲惨的人更是多得数不清,我已经很幸运了,又怎么能够怨天尤人怪苍生呢?”
剑会震动地凝视着她,“你居然能有这种想法。”
挨着苦日子过来,却依旧对人生、对上苍充满了感激,她比他想像中更有智慧。
只不过……还是笨蛋一个。
“你太善良了,有很多人专门吞吃你这种善良小女子,连骨头渣子都不吐的。”他冷冷地提醒她。
她双眸明亮闪闪,嫣然一笑,“可是老天爷把你变出来了,在你身边,就没有人敢欺负我啦。”
不知怎的,她对他就是充满了信心。
剑会蓦地哑口无言了。
真不知道要说这个丫头是傻还是笨,可是她充满感激与信任的眸光望向自己时,他的胸口竟奇异地骚动柔软了起来。
印象中,还不曾有谁在短短的两天时间里,就对他如此完全地依赖和信任过。
他的四肢百骸窜过了一丝丝暖流。
这种感觉真是……该死的……好!
他别过头去,生怕再看见那双星子般晶亮信赖的眸子,“我们该赶路了。”
他的生活力求简单,不需要多一个小女娃来扰乱他的生活。
她只是他找回影城的一个花旦,唱完那出可恶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后,其他的就不干他的事了。
* * *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一个人口不多的小镇。
炊烟袅袅阡陌纵横,好一派宁静农村的景象,马车才刚刚驰入小镇,弹儿就着窗子看得目不转睛。
“好美的地方。”是她想像中最理想的家乡的感觉。
不知道她的家乡是不是也同样这么宁静朴实优美?老人悠哉地坐在大树下聊着陈年旧事,小孩子奔来跑去,却不忘回来倚在大人怀中,听着一个又一个年代久远的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