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轮到你。”堂衣踱近她身边,笑咪咪地提醒。
卢方氏顾不得哭泣,抬起头来连抛了好几记媚眼,“左公子,你可愿意站在奴家这一边?如果你能成全奴家的话,奴家……什么都能‘报答’你。”
“多谢卢少奶奶厚爱,不过你来我家以后我会很伤脑筋的。”
卢方氏愣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我家不缺绿头巾啊,你要一来的话,肯定会带来很多,到时候满屋的绿头巾戴也戴不完,那可就伤脑筋了。”他一脸很担心的样子。
堂衣骂人不带脏字儿,逗得全场所有的人哄堂大笑。
卢方氏脸一阵红一阵白,怒啐了一声,“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大人,我抗议!卢方氏再这么捣乱下去,这案子办到明天也办不完。”堂衣举手,一本正经。
“说得也是……呃?大胆!”大老爷咬着牙,头被搅弄得更昏乱,他平日几时遇过这么复杂的场面?抓起了惊堂木狠狠打下去,又“咚”地砸中了自己的手指,痛得他龇牙咧嘴抱手猛吹。
“大人保重。”
“你们……你们搞得本官头都晕了,”大老爷顾不得领受卢方氏频频送来的秋波,再挥了挥手,“现在该谁了?”
“小老儿……还没说完。”卢老儿怯怯地举手。
“你……继续。”大老爷揉揉眉心,要了杯莲子茶漱漱口。
今日判案怎的诸事不顺?妈的,他这个县官大老爷当得可真窝囊!
“是。前天深夜,从我儿房里传出了争吵和砸东西的声音,原以为他们小两口只是吵吵嘴罢了;没想到突然听到我儿惊叫一声:‘你是谁?’接着传来惨叫,吓得我们夫妻俩连外衫也顾不得披,急忙冲进他房里……”卢老儿想起悲痛的一幕,哽咽得几不成声,“只见我儿满头是血……躺在地上……儿媳妇儿一脸惊惧,随即辩说是他自己摔倒砸到了脑子……我抱着没半点气儿的儿子,拼命想要止住他头上的血……拼命唤他……”卢老儿已经说不下去了,泪水梗住了他的喉咙,他再也禁不住放声大哭。
堂衣眼神温柔怜悯,忍不住半蹲下来拍了拍卢老儿的背。
“他怎么也醒不过来呀……”
他声音也有些低哑,“请节哀,保重身子要紧。”
众人闻言欷吁不已,甚至还有人偷偷擦起眼泪来。
就在此时,一名眉清目秀、身材瘦小的儒生挤了进来,不忍地看着这一幕。
他好不容易打家里偷溜了出来,正想要到文秀馆看文人对诗、去万禄堂听茶博士说书;没想到步经县衙外,就见一堆人挤在门口不知看啥热闹。
后来他听众人叽叽喳喳才知道今日里头在审理杀夫案,而原告的状师正是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状师左堂衣。
对于左堂衣这个传奇人物,他可是闻名已久,没想到今天误打误撞竟然可以碰见他!
这个诱惑对他而言实在太大了,所以他想也没想就冒着被夹扁的危险,硬生生挤进了前头。
一挤进来就听见这般凄凉悲痛的哭声,震得他心下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小儒生轻轻打开了扇子,掩饰似地擦掉眼底的泪水,努力抑止凄惶的心思,认真打量起眼前的情势来。
嗯,一对可怜老夫妻,一个风流小寡妇,一个昏庸自大官,两排傻里傻气兵……
他可以想见这对老夫妻处境之悲惨,如果没有状师帮忙的话,恐怕没两三下就会被人给啃得骨渣子都不剩!
可那个左堂衣呢?左堂衣在哪儿……
一个白衣高大背影缓缓站起,他眼睛墓然一亮——
呵!这就是那个名震天下的探花状师?!
温柔儒雅、翩翩风流,难得的是眉宇间那抹夺人英气……他突然觉得脸莫名其妙燥热起来。
“笨蛋,我在想什么呀?”他暗骂自己,捂住怦怦乱跳的胸口,继续静观其变。
堂衣温和悲悯地凝视着卢老儿,轻声询问:“令郎因而不治,是吗?”
卢老儿重重点头,哭得全身发抖。他的夫人也已经哭到无力,瘫软在他身上,断断续续哀求道:“求……大老爷做主。”
卢方氏脸上闪过一抹惊慌,她求助似地望向堂上大老爷,目光楚楚可怜极了。
大老爷肉麻兮兮地看了她一眼,满眼安抚,随即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狂徒,这明明就是件意外,想必是你儿子兴师问罪不成,自己不小心撞到东西致死,关卢方氏什么事?你怎么可以不分青红皂白胡乱诬陷于人?”
老夫妇哭喊道:“大老爷冤枉啊,你应该为民申冤才是,怎么反倒——”
“那我问你们,你们可有亲眼看见卢方氏杀害你儿子?”
老夫妇顿了顿,“没……有,可是一定是她——”
“荒谬,可笑,你们明明没有亲眼看见却信口雌黄诬陷好人,来人啊,把这对诬告的夫妻给我拉下去重责五十大板逐出衙门!”
“是!!”衙役们就要过来拖人。
“这样就判完了吗?”堂衣冷冷出声。
他的声音和形象自有一股尊贵凛然的气势,衙役们惊住了,谁也不敢当真过去拉扯卢老夫妇。
大老爷见堂衣又闹场,气得大叫:“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一同给我拉下去打五十大板!”
堂衣大手一摆,冷冷地环顾四周,“原告状辞尚未说完,人证、物证也还未拘提上堂,谁敢说此案已审结?”
所有的人被他的正气凛然震慑住,衙役不由自主地垂手退下。
小儒生眸光明灿若星,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你们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我叫你们把他拖出去……”大老爷看着全场的人,不止百姓,就连他的手下也露出了厌恶愤怒的眼神。
意识到自己犯了众怒,大老爷大大震撼了,他畏畏缩缩地环视四周燃烧着怒火的眼光,胆子愈缩愈小……
第二章
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双拳难抗四手”,“猛虎难敌猴群”……大老爷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自己干嘛冒着性命危险激怒众人?
围观的人这么多,一人吐一口口水就足以淹死他了。
虽然美艳小寡妇答应他案子完结之后,可以让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眼前就已经不是他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局面了。
他猛一咬牙,勉强的挥了挥手,“先……先免刑……待会儿再说吧!左……状师,你说有人证、物证,在哪里?如果让本官知道你原来是唬弄我的,到时候可就莫怪我板下不留情了。”
在外观望的百姓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那位瘦削的儒生目光炯炯地盯着左堂衣,眼底难掩诧异与佩服之色。
场内的堂衣神采飞扬、潇洒地一拱手,声音清亮地说:“多谢大人!卢老先生,请。”
“是……后来我夫妻俩联同邻居将我儿入殓,在这期间我儿媳妇儿趁乱逃了,待天一亮,我就进城来击鼓鸣冤。昨日是大老爷说要拘提两造到堂开审,也说今日定会还我们一个公道,怎么事过一夜,大老爷就给忘了呢?”卢老儿悲痛欲绝,说出的话咄咄逼人。
众人锐利的眸光射向堂上大老爷,看得他冷汗直冒,心虚地低吼:“哪……哪有?我这不是……帮你主持公道了吗?”
“大人,此刻是否该听听被告卢方氏的供词了?”堂衣不再罗唆,直接切入重点。
“好……”大老爷羞恼地瞪了他一眼,“卢方氏,该你了,有何冤情尽管诉来,如果卢家两老冤枉你了,大老爷我必定为你讨回公道。”
卢方氏娇滴滴地欠身作礼,又柔柔弱弱地坐在圆椅上,正要回话。
堂衣不着痕迹地漫步过去,连衣角也未碰触到她,却见卢方氏不知怎的,突然“砰”一声,摔了个狗吃屎,圆椅“咚咚咚”滚到一旁。
“哎呀,我的妈呀……”
小儒生睁大了眼睛,所有围观的人噗哧地笑了出来,连衙役也都支着廷棍偷笑,卢老夫妇则是不可思议地望着摔得鼻青脸肿的儿媳妇,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跟着笑。
大老爷看傻了眼。
堂衣捂住了嘴巴,佯装吃惊地喊:“哎呀,卢方氏,你还好吧?怎么好好坐着就摔了呢?咦?这大堂怎地愈来愈冷了?!方才好似有阵冷风突然吹进来,你莫不成就是因为这样才摔了的吧?”
被他这么一讲,大堂之上倏然有点儿阴风惨惨了起来。大老爷吞了口口水,卢方氏小脸吓得铁青,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了。
她尖声叫道:“哪……哪有?!你……是存心吓我的。”
堂衣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身后,好像看见了什么物事,害卢方氏频频回头看,却什么也没瞧见。
“你……你在看什么?”卢方氏脸色苍白,惊喘了起来。
堂衣不回答,只是两眼直盯着她后头瞧,然后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点点头。“你安息吧!”
他没来由地冒出了这句话来,吓得卢方氏寒毛一竖,厉声质问:“你……你瞧见了什么?!”
所有人屏息地望着堂衣,人人心脏都跳到了嘴边,不知道他当真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堂衣怔了征,睨向吓瘫了的卢方氏,“干嘛?我看见你后头有两只蚂蚁在打架,其中一只体力不支倒地,被另外一只给压死了……所以我叫它安息……你做什么这样瞪我?是你自己眼力不好没瞧见的,方才打得可热闹了……”
啊?!
所有的人听见这答案差点摔倒在地上。
原来搞了半天……还以为他看到卢春的魂魄显灵呢!
小儒生忍不住轻笑一声,又急忙捂住了嘴巴。
他水灵灵的大眼睛瞅着谈笑自如的左堂衣,心底又是敬佩又是好笑……
真不是个泛泛之辈呢!
卢方氏这才知道她被耍了,气得恨不能扑上前去施展猫爪功,先抓得他脸破血流再说。
只是方才被他这么一吓,全身力气统统跑光了,只能勉强挣扎着坐在地上。
大老爷咬了一声,偷偷捂了捂狂跳的心窝,一本正经地开口,“卢方氏,你还没说呢!”
“是,大老爷,”卢方氏哀怨地瞥了他上眼,好像在气恼他刚才的“见吓不救”,“奴家是冤枉的,打从奴家嫁进他们穷巴巴的卢家后,一直都努力勤俭持家,反倒是我那死鬼——”
“呜……”若有似无的哭声飘来。
卢方氏吓得紧紧捂住双耳,惊恐又愤怒地瞪向堂衣。
只见他一脸天真,指了指喉头,“嗯咳,我清清嗓子,很抱歉打扰你了,没事儿,继续、继续。”
围观的群众已经有人窃笑了。
大老爷一拍惊堂木。“肃静。”
“威——武——”两排衙役本能地吼出。
“你们也给我闭嘴!”大老爷扶着抽疼的额头大叫,“继续。”
“我……丈夫卢春非但身子骨不好,而且嗜赌如命——”
“你乱讲!”卢老夫妇气得发抖。
卢方氏不耐烦地瞪了他们一眼,可怜兮兮地继续说:“每回出去赌钱输了就回来打人,奴家时常被打得遍体鳞伤,公婆也不管,那天晚上确实是他赌输了钱又要找我要私房钱,我不给他,他打我!后来他太激动摔了一跤,额头撞着了桌角才死了的……实情是这样的,大老爷帮我做主呀!”
“果然是个可怜的小女子……”意识到堂衣在瞪他,大老爷迅速吞下还未说完的话,“呃,咳,你说的句句实言?”
“是真的。”卢方氏嘤嘤哭泣。
“大人,我儿品行极佳,虽然身子荏弱,但他是个规规矩矩的书生,根本就不是卢方氏所说那种贪赌之辈啊!”
“你有何证据证明你儿子不会赌博、不会打人?”
“左右多年老邻都可证明!”卢老儿直着脖子喊道。
人群中有几个老头子挤了上来,争相嚷道:“天老爷,我们是卢家隔壁的老邻居张大和王七……卢春确实是个好孩子,我们可以证明呀,从来就没听过他会赌博、会打人,求大老爷明鉴!”
“人家关起门来的丑事怎么可能会让你们知道?都给我退下去,我又没叫你们上来作证,你们瞎嚷什么?”大老爷惊堂木拍上瘾了。
“大人,你不是要凭证吗?”堂衣冷冷地出声,“你再这么偏私被告办案不公,我只好告上朝廷为民伸冤,你想想,你头上这顶乌纱帽……可能再戴得稳稳当当?”
大老爷胸口一紧,脸色苍白了起来,“你敢威胁本官?”
“岂敢?我只是就事论事,希望大人秉公处理。”他的笑容不减,眼神却凌厉得教大老爷当场败下阵来。
他的威胁绝不是空言,大老爷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那……现在要怎样?”大老爷吞吞吐吐。
“大人,律法当前讲求证据和真相,卢方氏说卢春多次因贪赌而打她,在前天晚上依旧如故加以殴打,既是如此,就请堂上为卢方氏验伤,证明她所言不虚。”
卢方氏倏地吸了一口凉气。
众人鼓噪了起来;是呀,既然卢方氏说一天到晚被毒打,此事真假一验就知啊!
大老爷迟疑地望着傻愣住的卢方氏,“这个嘛……”
真真是气死人了!
还以为有县太爷的拍胸脯保证,今天这场官司自己是随便坐着告、躺着听就稳赢了;没想到临时杀出个程咬金,“唰唰唰”三斧就砸坏了她的好事!
亏他长得这般英挺倜傥、动人心神,竟是任她怎么暗示勾引都不肯站到她这边来……卢方氏是又气又恼又爱又恨,咬着手绢儿一会儿气恼难禁,一会儿失魂落魄。
“大人,你还在考虑什么?”他挑眉,“难道我这个法子不公正吗?”
“这……”大老爷再看了看卢方氏。
卢方氏陡然心一狠,凄然哭喊道:“不用验了!我身上是没伤痕,可是没伤痕并不表示他没打过我,其实他每回都用棉棍子打我,让我筋骨伤折表面却毫无痕迹,大老爷,请为我做主哇!”
用棉缎裹住棍子打……的确是难以看出伤痕,这可伤脑筋了!
大老爷脸色一喜,赶忙附和道:“是啊,听来卢方氏确有苦情,左状师,你又怎么说?”
他满脸同情,同意地点点头,“嗯,遭遇凄惨的确令人鼻酸,卢方氏,你外表无伤,想必内伤极为严重吧?”
“那可不?伤药都不知吃了几百帖去了。”卢方氏借机掩嘴假哭,心中暗喜左状师炮轰的声势已经疲软下来。
哼!她就不相信这副柔弱娇怜的模样儿还引不起他的爱怜,男人呀,还不是同一个样儿的吗?
堂农再点点头,郁郁地叹了口气,“但不知你吃的是何种伤药?买的是哪家药堂?请卢夫人告知,我也好召他们来为你做证洗冤。”
卢方氏脸色又变了,狼狈得有些招架不住,“我……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