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慕藏鳞表情惊愕,整个人僵在沙发上,如似被雷劈中,眼睛盯著沙发旁茶几上一只老砚台,然後他的视线再也移不开,耳朵也听不见,那一只被随意拿来压著书报的暗色砚台,令他心跳得好快。砚台黑中泛青,安躺旧报上,在慕藏鳞眼中像只被遗忘而哭泣著的宝藏。
这砚台造型奇特,像本被截去一半的书,边缘不规则……
这只砚台!?
慕藏鳞瞄了厨房一眼,立时横身过去拿起砚台,打量座底,霎时血液上涌,他激动得无法言语,连呼吸都困难。
随意被弃置在茶几上的砚台,在慕藏鳞宽大温热的手中,沈静地好似诉说著它的历史,这只砚台在他手中变得沈重,牵扯住他的心,它在他手中饱满而蕴满了力量……
「你到底说不说?」陈颖冷冷放话,慕藏鳞过分小心翼翼地将砚台搁回,坐回原先的位置。她拿了一杯果汁自顾地喝著,他来了十几分钟,她连一杯水也吝於招待。
她很无理,她很冷漠,但看见那只砚台後,这些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了。他力持镇定,神色自若地面对她。
她睨著他,眼色很冷。「你不说话是怎样?不用赔了?」她没好气道,她注意到他看那砚台的眼神有抹奇异的神采,却也没多想。
「你觉得可能要赔多少?」他挑眉反问。
「哼,要我猜?」陈颖冷笑,很不以为然地说。「几个花瓶了不起赔个万把块。」
慕藏鳞脸色一凝,她对古董的鉴赏力真是令人不敢领教。
一百多万的估价单就在他西裤口袋里,而那只砚台在他心底。丰富的从商经验,令慕藏鳞掩饰住自己渴望那砚台的激动情绪。
「小姐,那些都是清朝瓷器。」他提醒她。
「先生。」陈颖交叉双腿,双手防御性地环抱胸前,她眯起了眼睛。「你别当我女人好欺负,我话说前头,超过三万我一毛也不给。」哼,想坑她钱,门都没有。这时电话响起,陈颖接了电话。「喂?」
猫咪吃饱了溜进客厅,跑至长桌,陈颖听著电话,一边作势要抱猫咪,它却喵了一声跃上慕藏鳞怀中,一把火顿时烧上她胸口;电话那头一个喝醉的妇人抱怨不休,胡言胡语地叨念,还不时夹杂著难听的粗话,陈颖只是静静听著那头歇斯底里的醉话。
慕藏鳞对猫咪的示好并不排斥,他双掌拖住猫咪,跟它打招呼。「嘿,小家伙。」他微笑注视猫咪无辜的大眼睛,温柔地跟它说话。「今晚不要再乱叫了……」他拍拍猫咪的头,猫咪立即发出咕噜咕噜的兴奋声,陈颖眼色骤暗,眉间凝聚怒气。
妈的!吃里扒外的家伙。陈颖觉得它背叛她,而电话那端,那人开始呕吐起来,嚷嚷著要去死,又说钱花完了,叫陈颖拿钱来,不然就怎样怎样的。这论调陈颖听过不下数十次,每次喝醉她就乱说话。陈颖知道怎麽应付她,就是不要随她起舞,由著她去任性。
陈颖对住电话冷冷说:「好啊,想死就去死,捡个不麻烦的死法,省得连累别人。」那妇人听了哈哈大笑,又说不死了,又说她只是吓吓陈颖而已。
陈颖的话震惊慕藏鳞。
他看她轻轻挂上电话,他抱著它的猫问:「你对每个人说话都这样刻薄?」
「是。」毫不掩饰她的坏脾气。
「每个人都一样?」
「是。」好气!「亲爱的」竟然很没骨气地在他胸怀中磨蹭起来,还眯起眼睛一副被摸得很爽的样子。妈的,发情到人的身上去了,看它那谄媚的模样,陈颖起了鸡皮疙瘩。
「那是你朋友?」他问。
她注意著猫咪讪讪道:「是我妈。」
「什麽!?」她叫妈妈去死?慕藏鳞惊骇,她视线上移和他相望。他略带责备的眼神,令她勾起唇角。他一定觉得她是个很坏的女人吧?陈颖没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反而对他笑。
「好不可思议?」她问。她微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过分。她的妈妈可不是平常那种贤慧的母亲,记忆中,从来都是她照顾妈妈,而不是妈妈来疼爱她。
他很严肃地训起她。「你不该这样对长辈说话。」她听了瞠目,哧地一声大笑起来,甚而夸张地笑倒沙发,仿佛他说了什麽天大笑话,又似他严肃的态度有多荒谬。
第一次有人这样跟她说教,陈颖笑惨,对著镇日烂醉满口粗话的母亲,她要真礼貌起来,妈大概会吓死吧。
听她哈哈大笑,看她泛红的脸颊,有一瞬慕藏鳞错觉她只是个可爱的小娃娃。因为她笑咧的嘴,还有瞬间绽亮的眼瞳,好像忽然盛开的栀子花,纯真清丽,那样让人疼爱,那麽地可爱。可爱!?等等--这和他印象中的陈颖落差也太大了。
陈颖敛住笑,啜一口果汁,忆及他来的目的,她随即又板起面孔。「好了,多少钱你快说。」真是,都忘了他是来要债的讨厌鬼。「还有,你不要抱我的猫,放它下来。」
「是它自己跳上来的。」话一出口,见她脸色骤变,他赶紧将猫放至地上,可是它蹦地立即又跳上他膝盖,他丢给她一个「你看吧!?」的眼神。
陈颖脸色一沈,她皱眉道:「多少钱,我们快点解决。」它喜欢他更甚於她?陈颖一阵难受。
慕藏鳞心底想著那只砚台,思索片刻,大方一句。「算了。」为了那只砚台,他愿卖个人情给她,日後好相见。
算了!?陈颖惊愕。不是一直要她赔吗?怎麽忽然……「不要我赔了?」奇也!怪也!
慕藏鳞起身。「打扰了。」他走向门口,陈颖送他出去,门前他转身,好宽容地说:「我想了两天,反正你也不是故意的,我认赔。」
陈颖斜脸望他,他的体谅反令她不知怎麽应付,仰望他粗犷而充满男人味的面容,她困惑地眯起眼睛。
「真的?」
他俯望她。「真的。」
「你自己说的,日後反悔我可不认帐。」她认真的口气令他笑了。
「好的。」他答应。
她不安且防备地瞪著他,提醒道:「我不会因为你这样,就不好意思地阉了我的猫。」
他笑意加深,缓缓地答:「好的,不要阉它。」他眼睛都笑了,因为想到砚台的缘故。呵呵呵……
她揪起眉头打量他。「为什麽忽然这样好说话?」才不信世上有这等好事,肯定有鬼。
因为那只砚台,但他狡猾地绝不承认。不过她狐疑的眼色,偏头打量他的模样,真的可爱,好像猫咪在研究什麽新玩意。
「再见。」他走了,帮她关上门。
门掩上,她听著他下楼的脚步声,她感到莫名其妙,瞪著门,想不出合理解释。
钱是不用赔了,但她的心不踏实。好像悬在半空中,落不到底。
这个慕藏鳞到底怎回事啊!神经病ㄟ,不用赔是很好啦,可是……可是总觉得怪怪的……
※ ※ ※
慕藏鳞一回到家,立刻致电伦敦好友。
「喂?」关念慈听见他在那边嚷--
「我找到了!」他心情激动。「那肯定是镶尘砚!」慕藏鳞抓著电话踱至一架漆木柜前,拉开柜门。「我真的找到了……」他取出一只木盒,里头躺著个铁色砚盖,和陈颖家的砚台形状一模一样。
「真的!?」关念慈替他高兴,她笑著说。「恭喜你。」
慕藏鳞喜欢收集砚台,喜欢书法。五年前意外买得宋朝的镶尘砚盖,却一直苦苦买不到底座。
关念慈问:「是真品吗?多少钱?很贵吧?」
慕藏鳞抚过那铁青色的砚盖。「要把这砚盖拿去比对,就知道是不是真品,但我摸过,质地莹润细腻,极可能是真品。」
「你没买下?」
「还没……」慕藏鳞将事情经过说予她听,她听後也不住点头。
「你做得对,要让她知道那古砚值天价,又是你苦苦寻觅的,肯定狠敲你一笔。」
慕藏鳞扼腕。「那样稀罕的宝物,她竟拿去当纸镇?」真正替那砚台痛心,竟沦落到那女人手里。「真不知她怎麽会有镶尘砚。」她肯定不知自己家中有个价值千万的古董,要不早卖了搬到大房子去,哪还要租屋。
「你打算怎麽办?」
「先跟她做朋友,熟了後再不经意地问她要。」他用商人的口吻道。「大家熟了就好说话了吧。」他算计著,满脑都是那砚台。
关念慈听了哈哈大笑。「那你得天天上门应酬她了,我记得你特讨厌她的。」
「她的确是不讨人喜欢。」慕藏鳞皱眉。「今天还听见她叫她妈去死……」
关念慈惊呼。「嗄!?」有这种人吗?「好可怕,她冷血的?她还有良心吗?怎麽这样跟母亲说话?太过分了!」
就是嘛!慕藏鳞叹息。「所以,要是我说想要她的砚台,真不知道她会给我开多少价码。」想起陈颖那副尊容,他就起鸡皮疙瘩。这女人绝对会毫不留情狠敲他一笔,假若她知道那砚台值千万,兴许还来个公开飙价,届时会有很多人跟他竞争,天啊……慕藏鳞握紧手中的镶尘砚盖,哼!他绝不容许寻觅多年的宝物落至他人手里,还被拿到台面上卖。
「你打算怎麽跟她熟稔?」她问。
「嗯……」慕藏鳞抚著下巴沈思起来。「不就是嘘寒问暖,三不五时跟她聊天说话打打关系,送点食物啊、水果啊,说什麽老家寄来的吃不完分她啊,很简单吧。」
「当起芳邻吗?我以为她是你头号大敌人。」
「唉!」慕藏鳞叹息,故作懊恼状。「没办法,为了砚台我只好卖笑了。」
她听了笑岔了气。但这是真话,对慕藏鳞而言,砚台是他命的一部分,光只是欣赏他中意的砚台,他就能感到满心舒畅。
「凭你的长相谈吐,是女人都会喜欢你。」她实话道。
「是,我还有点自知之明,我是挺有人缘的。」他故意强调,逗得她哈哈大笑。这点他很有自信,他向来不与人交恶,人人都喜欢他,跟人熟稔难不倒他。
「是是是,你加油,去把砚台骗来。」她格格笑。
他信心满满。「下回你来台湾就可以看见了。」
她听了心中温暖,笑得好开心。虽然已经分手,他或者不知道,在她心深处,蓦然回首,他仍是她的最爱。
第三章
是人就懂得感激,是人就有感情,是人就晓得人情世故,是人就明了远亲不如近邻,伸手不打笑脸人。
然而--
慕藏鳞发现,是人的确都该如此,但陈颖是非常人。呜~~泣血!
短短一个星期,他吃了好几晚闭门羹。每一次都满怀希望上楼找她,渴望再见砚台一面,但每次都带著沮丧和愤怒离开。
星期一,带一箱苹果,他上楼按铃。
她隔了很久才开门,那双多疑的眼睛、不耐的神色,令他笑容也跟著冻结。老天,她随时都臭著一张脸吗?
「呃……」他奉上一箱苹果。「我老家寄来的,吃不完,分一些给你。」
陈颖斜著脸,瞅著他,多疑的视线看得他头皮发麻。
「我不爱吃苹果。」她说。
他一脸愕然。「很甜……」
「再见。」「砰!」她关上门。
他傻了,是人就懂得感激,摔坏一百多万古董不要她赔,她该感激;送她苹果,她该感动,但她没有,她冷酷冷漠无情无义。
下楼时,慕藏鳞气得想拿整箱苹果打烂她家门,但想到那可爱可怜的古砚--他忍!
星期二改拿被萨去按铃,一样又是过了很久才开门,一样冷漠的眼睛,狐疑的表情,不友善的态度。这次他修正方式,决定先跟她聊聊。
「嘿,吃饭没?」他问,像个朋友。
「没。」她凝起眉头,没有被关心给感动。
和她说话没来由地令他紧张。「太好了,要不要吃披萨?我刚订的。」让我进去吧!他想著可爱的砚台,它还好吗?它无恙吧?它好像正在那不起眼的角落呼唤他。
「不。」她开始用一字真言打发他。「拜。」「砰!」关上门。
慕藏鳞错愕,啊~~气煞人也!是人都有感情,但她冷血。
星期三,不屈不挠的慕藏鳞决定用美男计,买了一把玫瑰花,穿了一套阿曼尼黑西装,决定约她去吃法国餐,送她返家後乘机上楼看砚台。他才不想也不要追求她,但没法子,或者她喜欢浪漫,一顿晚餐可以软化她的没心肝。
他订了台北最贵的餐厅,深信她听了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结果她倚在门边静静听完他的邀请,不疾不徐地反问他。「我有说要跟你吃饭吗?」
陈颖细长古典的丹凤眼,这刹从他眼中看来是可恶又刻薄。
他怔住。搜寻她秀白清丽的脸容,那上头除了冷漠,真的没有一丝兴奋的表情。
她不痛不痒又说:「没有是吧?」看著他就像看一个蠢蛋。「还有,我已经吃过晚餐,拜。」
「等等--」自尊扫地,但是花都买了。「花送你。」递给她。
陈颖看著他,又看看那把红玫瑰,仰头瞪住他,她开口说话,那话让他呕得想杀人--
「慕先生,你不觉得红玫瑰很俗吗?」「砰!」她关门。
啊~~这女人有把人气死的本事,这次他忍不住了,踹一下门,很呕的下楼去。
当小偷直接把砚台干走还比较省事!
星期四,欲振乏力,但再接再厉。这世上唯有古董能令慕藏鳞把自尊抛弃,这一回,他不带玫瑰、不带苹果、不买披萨了。他决定,借东西,跟她借酱油。电视都这样演,借来借去,邻居就是这样熟的。为了谢谢她借酱油,他就有藉口送东西,就有机会进她家,就有办法见砚台,就能试著买下它!哈哈哈,慕藏鳞感觉这计划真是太完美了。
「对不起。」他风度翩翩,亲切微笑,整齐好看的一口白牙在日灯下闪烁,精神的眼睛注视著陈颖。「我酱油刚好用完,你有--」
「没有。」她直接打断他的话。「上个月用完我就没再买。」
他不信,但她认真的表情不像说谎。为什麽偏偏是酱油没了!?啊~~他在心中哀嚎。他诧异地问:「上个月?老天,你都不开伙的?你晚餐都吃啥?」他闻到泡面的味道,他挑眉。「你吃泡面?」对喔,这几日上楼好像都闻到泡面的味道,他忽然有点不忍心。「吃泡面对身体不好,那种东西加很多防腐剂,你天天吃吗?」这关心出自真心,和砚台无关。
陈颖斜脸瞪他。「不行吗?」
「对身体不好。」
「很方便。」
「是,但身体比较重要。」她奇怪地望著他,他严肃叮嘱。「很多人吃泡面吃到最後得肝癌,你这样日日吃下去怎行?怪不得这样瘦,面色这麽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