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我太自以为是。」
他还是惜字如金呵,不过每一个字看起来都挺诚恳的……若勤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 。
「要不要用麦克风?」她竟然提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提议。
画面停顿了很久……她的呼吸也快停顿了。
「好。」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若勤虚软着手,翻箱倒柜地找出只有跟敏君聊天时才会用的耳机麦克风。
「喂喂喂,你听见我没?」她勉强抑下兴奋的喘息。
她变得好奇怪,她从来没有这么迫不及待和一个人声对声地接触……就算他是老油 条公务员,就算他是个尖刻爱批评的人……「嗨。」一个低沉磁性到让人炫目的好听男 声在她耳畔响起。
她心跳漏了一拍,几乎忘了接话。「嗨。我以为我会听到一个变态的中年人声音。 」
他一怔,随即笑了,笑声低低沉沉如大提琴的音色,悠然回荡敲击在她耳上和心上 。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又开始乱跳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变态中年人?」他的声音宽厚磁性,有种奇特慵懒的外国腔调 ,不过基本上来讲是很字正腔圆的。
不像她,紧张起来的时候「观」和「光」一律念成「光光」。
「我就是知道。」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谢谢你的信任。」
「嗳,聊天室里头有很多人找你耶!」她忍不住提醒。
「我的聊天室不是开给她们找金龟子的。」他淡淡地道。
她噗地笑了出来,「对不起。咳,我控制不住。」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怎么了?」
「没有。只是你既然不是开给她们交友用的,干嘛开?」
「信不信,梦话室三天前才开张,是我一时无聊做的好事。」他微笑,「现在尝到 苦果了。」
「那干嘛还开?」
「可能是为了等一个没有风度的拇指姑娘来敲门吧!」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心窝情不自禁一阵温暖。
不不不,网上无真情,她不应该把这些话当真的。
「骗人。」她故意笑谑,「如果是真的,那一票女人怎么会像苍蝇见到肥肉一样死 盯着不放?」
「我也疑惑。」他只不过是打开它,搁了三天,偶尔回一句简单的是或不是,对或 不对,就有人蜂拥而至。
现在他相信了,寂寞的人很多。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万几辰寰的公事,依旧补不满他心底某一处空洞。
开聊天室是第一个失轨的冲动,和她接触是第二个。
或许他真的很寂寞吧……这种寂寞不是独自坐在夜里啜着酒,望着窗外满城灯火, 而是处在满是人们的会议大厅里,突然从内心深处涌现出寒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 了;或许是病了,也或许就像他的弟弟所说,他应该去找个专属的心理医生。
事实上他很清楚,心上的空洞是从哪一日开始越裂越大的「难道你真的是金龟子吗 ?」这就比较有可能了。
「我是跟你说真的。她们会那么热中一定是有原因的呀!」她沉吟,「说不定她们 去查过你登记在上头的资料了,发现你是身价百万的金龟子,所以他忍不住又笑了,「 我不认为我公开的资料有附上银行存款。」
「那你是怎么登记的?」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好奇心也重得吓人。
「男,三十岁,纽约人,未婚。」简单至极。
「你是外国人?」骗人,哪有外国人中文打得这么好?
「华裔。我二十岁才从台湾到美国。」
「所以你是移民人氏哕?」怪不得。
好厉害,她竟然跟一个美国移民相谈甚欢……而且令人欣赏的是,这个移民人氏并 不会像其它美国移民一样,学了洋文就爬上墙头骂汉人--这是亦舒的名句之一。
由于她待的是美商公司,常常看到很多明明就是华人、中国人、台湾人……故意一 句话里挟杂两三个单字,狂得比真正的外国人还夸张,好像一句话里没说上那么几个英 文字就会怎样似的。
教她这个英文有专科程度,会话讲得还可以的人都有种想扁人的冲动。
「勉强是吧!」他想了一想,不以为意地道。
「你现在在纽约哕?」
「是。」
「我知道为什么很多人上你的聊天室了。她们多半查过了你的资料。」她啊哈一声 。纽约耶!
「太冒险了。也许我只是一个出租车司机。」
「是哟!你不知道这年头崇洋的人还是不少吗?就算你是个出租车司机,只要别给 人家知道了,依旧很吃香的。」她很热心地建议。
「你呢?」
「我怎样?」她一愣。
「假如我是个出租车司机,你还会这么热情吗?」
她脸一红,「谁说我热情了?你哪只眼睛看到的?你在做什么一点都不关我的事, 我也不想知道。就算是出租车司机又怎么样?总之凭自己的劳力赚钱,谁敢取笑你?」
他有一丝感动,「真的?」
她先是点头,后来才发现他根本看不到。「嗯。」
他的笑意明显了不少,语气有一抹轻快,「你很有趣,很特别。」
「多谢夸奖。」她嫣然,有些些羞涩。
「不客气。」他温和地道:「而且声音很美。」
她心脏怦咚一声,差点打嘴边蹦出来。「呃,谢谢。」
「我必须工作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晚点再聊。」他微微一笑。
她强自按捺住一股突如其来的失落感,努力轻快着声音,「好,去载客吧,祝你今 天满载而归。」
他忍不住轻笑,「把所有的客人都往我家载?这恐怕有困难。」
她一怔,也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结束了对谈,她的笑意始终在唇边荡漾着……怎么也消散不去。
第三章
接连着好几天,若勤的精神和心情都好得很,几乎一下班就急急忙忙赶回家,打开 计算机。
她和那个「纽约司机」已经越来越熟了,而且天南地北随便聊。令人惊异的是,这 个「司机」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事实上,她提出的每件事几乎都难不倒他。
一个月下来,她已经知道他自己一个人住在纽约,有两个弟弟是硅谷的计算机工程师 ,父母住洛杉矶,他养了一条叫「春卷」的大麦叮,当他下班的时候会以雷霆之姿扑舔 向他。
而他也知道她是乡下务农女儿,父母种稻为生,有一个小妹还在读乌日的中学,她 最喜欢一边煮东西一边听玛丹娜的歌。
他也知道她沮丧的时候会看「新娘百分百」这部电影,想象自己是温驯可爱又可怜 的修葛兰,最心有戚戚焉的是男主角戴着蛙镜看电影的那一幕,因为她也干过同样的蠢 事。
「我觉得我上辈子应该是修葛兰的妹妹。」她信誓旦旦地说。
他轻笑,「为什么?」
「相同的搞笑、脆弱、温驯、易感……而且我们相同的可爱。」她大言不惭。
他轻咳了一声,很礼貌地忍住了笑声。「现实中的修葛兰不一定是电影中的形象。 」
「我确定他一定是。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坚持地道。
「啊哈。」他微笑,不予置评。
她狐疑,「这一声啊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笑问:「你吃过晚餐了吗?」
「吃过了。我今天煮了一锅鸡丝粥耶,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只可惜没让你尝尝!
她脸红心跳,咬了咬下唇忍住了这一句失控的话。
怎么回事?他们不过认识一个多月,连彼此真正的姓名都还不知道呢,说不定他真 的是纽约的司机先生,家里已经有老婆和一窝的孩子……这一切太冒险,她最好不要漏 出什么试探的口风来。
网络无真情!网络无真情!现在反而是她频频拿这句话来告诫自己了。
「可惜……可惜鸡肉煮太硬了,下次应该煮嫩一点才对。」她话拗得很硬。
就算他察觉到了,一样很绅士的没有戳破。
「我相信你做的菜一定很美味。」他温和道。
热浪冲上脑门,若勤突然想离开计算机椅跳起曼波舞来。
她总算控制住了自己的手脚,却还是难掩兴奋地道:「谢谢。大家都这么说。」
但他却是第一个让她听了之后满心欢喜的人。
「你真不谦虚呵!」他惊讶地微笑。
「反正我平常也没有什么好夸耀的,就只有这个可以拿来说嘴了。」她自我解嘲。
他突然冲动地道:「我以前的女朋友厨艺很糟。」
若勤呆住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谈到自己的感情世界……等等,他说「以前的」女朋友?
她有一丝窃喜,却不能自己地试探起来,「有……多糟?」
「我起码食物中毒过五次。」他的声音里有着一抹苦涩和……温柔。
因回忆而荡漾开来的温柔。
若勤口干舌燥,不知该喜该忧。她放轻了声音,小小声地问,「这么厉害?怎么会 呢?」
「第一次,她把生蚝放在太阳下太久--我们本来是到外头野餐的。」他好温柔, 还有一缕凄凉的感伤。「第二次,她把牛排烤焦了,我得到一个很特别的黑糊焦汉堡。 第三次,她忘了把鱼子酱放在冰箱里冷藏,我们两个的圣诞夜就在纽约市立医院里度过 。」
他竟然每一次都记得这么清楚?
若勤揪着心去听,一字一句细心地倾听着,心底陡然涌出了一股无以名之的悲怆和 怜惜,她突然好嫉妒那个让他食物中毒得这么快乐的女孩。
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会对已经分手的女朋友如此充满深深的感激和柔柔的思 念?
「第四次,她把一整条尚未去鳞去肠鳃的鱼下锅熬汤,我们在雪白的瓷汤碗里把一 片片透明得像冰片的鳞挑出来。第五次……」
她闭上了眼睛,却好希望自己也能够把耳朵闭上。
听着他低沉地诉说着那一段美丽动人到教人心碎的回忆。
在月光的灯火底下,把一片片剔透如冰片的鳞片自雪白碗底取出……好美。
她不自禁想到了童话故事中,美人鱼为了爱人毅然投入了日出的大海中,美丽晶莹 的鳞片散落开来……渐渐化为幻梦破碎的泡沫。
她心底不禁阵阵惆怅。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这么待她?把她失败的菜肴微笑着吃下去,就算食物中毒了、进 医院了,还是觉得那么幸福。
她好想骂他是笨蛋,哪有人食物中毒了还这么开心的?
可是她却没有办法自制地嫉妒起来……好嫉妒好嫉妒……但是她也忍不住心疼起他 。
傻瓜,真是个大傻瓜,对于过去的恋情还这么念念不忘,允许让回忆寸寸切割出凄 凉的美感。
「你对你女朋友真好。」她轻轻地道。
「她对我更好。」他的声音更低了。
她突然不想再听下去了,有关于他与前任的、心爱的女友那一段过去。
若勤平常的体恤和关怀不知被什么异常的心绪给驱离殆尽,她冲动的拔下耳机,大 口大口呼吸喘息了好久。
直到耳机里传来他微微焦虑的呼唤,她才吸了吸鼻子--怪事,为什么鼻子有点不 通--手忙脚乱的把耳机塞入耳里,调整好麦克风。
「我在。「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我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事。」
「你会担心我吗?」她屏息。
耳机那头沉默了一下,勉强笑了笑,「当然。」
她心一跳,「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网友。」他温和地道。
她懊丧地往椅背一靠,有点失望又有点烦躁地搔了搔头……但是她随即笑了出来。
她在做什么呀!他说的没错,他们就是网友而已,顶多是相当谈得来的网友,各自 躲在自己安全的壳中伸出触角……她现在却一下子就奢望好多好多。
真是傻瓜。
「你有点不对劲。」
「呵呵!」她干笑,「我没有哇。可能是天气太冷的关系吧,喉咙不太舒服。」
他关怀地问:「你要不要先去休息了?」
「不要,我不困,多喝几口咖啡就好了。」
他不赞同地道:「喉咙痛怎么可以再喝咖啡?去喝杯热茶吧,或者泡个人参茶补气 。」
「我身体没有那么虚。还喝人参茶呢!」她情不自禁被他关心得心花怒放。「反倒 是你,开车的人要注意身体。而且纽约现在很冷吧?早晚多穿件衣服才是。」
他低低地笑了,「你真的很笃定我是个出租车司机了。」
「无论你是不是出租车司机,都还是得照顾自己的身体啊!」她突然想到,「耶? 现在是你的休息时间吗?」
「工作时间。」
「你一边开车一边使用Mcssenser?」架厉害?
「你还是认定我在开出租车。」他微笑。
若勤脸红了红,幸好他看不见。「呃……要不然你是在做什么的?你从来都不告诉 我。」
「我在纽约的公司,现在一边处理公务一边和你说话。」
「原来你也是上班族。」她恍然。
「是。」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她听见他在向某人沉着地下命令,然后回到她身上 。「抱歉,有事情要处理,我们晚一点再聊。」
「我『早一点』再找你。」明天早上七点打开计算机,还可以跟下了班的他安安心心 聊上一个小时。
不知道为什么,就算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他的声音,还是能够维持她一整天的快乐 。
「好。」他微笑离了线。
若勤懒懒地趴在计算机桌前,脸颊贴在冰凉的桌上,侧着视线望向窗户外头漆黑的夜 空。
午夜十二点了,此刻的他也应该是午餐时间了,为什么还那么忙?
他不是个出租车司机,是个上班族……做哪方面的呢?他平时都做些什么呢?假日 的时候,他会怎么过呢?
他会不会把空余的时间统统拿来追悼他逝去的爱?他和他的前任女朋友又为什么而 分开?
若勤突然迫切的想知道他的一切--这么好的一个男人,为什么有人会舍得离开他 ?
而在计算机的那一头,尼克微笑地注销了Messenser,但是依旧让计算机保持在联机的 状态。
还有几个大Case要处理,伦敦的分公司经理也在在线等待他了。
午夜十二点,是小拇指的睡觉时间,却还是他忙碌公务的时间。
平时陷于紧凑公事的他,英挺的脸庞上总是一片严肃;但是近些日子,他和她聊完 之后,不知怎的,心情变得异常的愉悦。
他取过一片承载数据的光盘要放人计算机里,却在白金片闪亮的片面中,照映出了他 唇边的一朵笑意。
他盯着光盘片,突然呆住了。
他……在笑?
***
「喂,若勤,经理找你。」同事甲拍了她一下,小小声在她耳边道:「可能是因为 你写的那份企划案,要小心点喔!」
她脸色发白,忐忑不安起来,缓缓走向尽头处的经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