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威风凛凛、权倾朝野的镇国大将军,她至今尚未谋面的夫婿?
她张口结舌,「那个杜杜杜……少卿?」
他嘲弄地看着她,「有没有很后悔,没对我说出一些恭维至极的话来?」
她屏息了好一会儿,缓缓呼了一口气,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心头竟有一丝莫名其妙的荡漾。
玉树临风,丰神俊朗……他竟然就是杜少卿,她的夫婿?!
「恭维你?我做什么恭维你?」她坦白地道:「出色如你,想必这辈子听过的恭维话已经不下数十箩筐了,根本就不差我这几句。」
他瞪着她,不敢相信她竟然完全听不懂他蓄意的讽刺与挑衅。
「妳没有脑袋、没有思想、没有感觉吗?」他气恼地冲口而出。
「啊?」
「不管妳听得懂不懂,妳在这将军府中的日子都不会因为这个身分而特别遭受礼遇。」他生气自己竟然挑衅不成反被挑起怒意,恼羞成怒地道:「千万记住了!」
话说完,他毫不留情转身就走,银白的修长身形迅速消失在花影中。
明月从头到尾搞不清楚状况,更不明白为什么本来还谈得好好的,就因为她身分的暴露,就惹来了他这么大的不高兴。
看样子……他真的很讨厌纳她这个妾呵。
这个幽怨的念头倏起,她登时被自己吓住了。
「什么跟什么,我也根本就不想跟他有什么牵扯。」她拚命安抚自己,甚至于还挤出了一朵笑来,「现在摆明了讨厌我,这岂不更好?就各过各的,我落了个身边清净。」
只是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她的胸口莫名其妙有一丝怅然。
微风拂过,桃花簌簌作响,彷佛是在笑她的自我欺骗……
***
「我绝对不容许这种事继续存在!」
面对哀怨的母亲,杜少卿脸上泛起了一丝淡淡的歉疚。
在他住的「盼容别苑」花厅里,年老却美貌依旧的母亲高贵温柔地坐在对面太师椅上,眼中的哀怨和失望深深凝聚着,教他几乎不忍卒睹。
「娘,孩儿不能言而无信。」他沉重地吁了一口气,放下手上的兵书。
杜老夫人颤巍巍地看着他,「刚儿,你是国家重臣,我们杜家的光荣,怎么可以让一个出身贫贱的女子侮辱了你的身分呢?」
母亲对他的疼爱与期望至深,他不是不明白,只是生命中充满了太多的无可奈何……
花容突然消失在人间,令他悲恸逾恒,是沉老匠在他的口述下雕琢出了栩栩如生的花容玉像,供他日夜思念相伴,稍解相思之痛……
面对此情此境,教他怎么能拒绝得了沉老匠这个唯一的要求呢?
他答应沉老匠,让他的独生爱女成为他的妾,从此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这样足可以还了他雕玉为像的这份人情。
杜少卿轻轻取出了怀中触手生莹的小小玉像,雪白又纷红的花容正对他微笑,他深沉的眼神倏然变温柔了,还带着一丝淡淡凄凉的温情。
花容,他的花容。
杜老夫人震惊地望着他手上的玉像,「卿儿,你……」
「娘,您放心,我这一生的妻子只有花容,没有别人。」他唇畔牵动了一丝凄然的温柔,「沉明月对我、对将军府都没有任何的意义,您就当她是新来的一名佣仆,只不过是光领饷不做事……这样您的心情会好些的。」
「怎么会好?」杜老夫人近乎畏惧地看着他手上爱惜若命的玉像,迟迟疑疑地问:「卿儿,花容……不是过世了吗?」
「生要见人,死要见坟。」他执拗地道:「在我还没有亲眼看到她的坟之前,我不会就此相信她已经离开人世了。」
杜老夫人微微一颤,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试探地问道:「那陶家人呢?还是没有消息吗?」
他神色黯淡了一下,「还没有。」
他想不明白,陶家就像消失在人世间一样,不管他派出多少探子,怎么也找不到蛛丝马迹……
杜老夫人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随即露出了慈蔼的笑容来,「慢慢找,终有一天会找着的,娘也希望……花容这丫头没死,你们痴痴苦恋一场,若有个好结果,那就太好了。」
「娘,多谢您的体谅。」他感激地凝视着母亲。
杜老夫人拚命压抑下蠢蠢不安的良心,轻轻地微笑,「傻孩子,你是娘的心头肉,娘不体谅你要体谅谁呢?」
花容,请成全一个做母亲的苦心,妳在天之灵要原谅我,原谅我……
***
桃花片片,落英缤纷……
雄壮的战马上,英挺身影惊异地望着坐在桃树枝桠上的女子。
「妳是谁?」
「你又是谁?」
「我……」杜少卿不赞同地瞇起了眼睛,瞪视着她裸露在花影间晃呀晃的雪白小脚丫,「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可以随意脱了鞋袜?太不庄重了。」
莹然细致的小脚如同最美丽的玉雕,轻轻晃动间更勾动人心魂……
陶花容趴在枝桠上,先是一惊,随即嘟起小嘴来,「你这人也真奇怪,我自脱我的鞋袜,干卿底事?你若看不惯的话,快快骑了你的大马走开,别妨碍我看杜大将军凯旋而归的风光队伍。」
他一怔,随即失笑了,好整以暇地瞅着她,「妳也是来观看大军荣归的百姓?」
「笑话,你不也是吗?」她这才正式地打量起一脸英气却风尘仆仆的他,发现他身上还穿著银白色的战甲,「咦?」
他微笑了,「嗯?」
「你不是来看热闹的,你也是士兵之一?」她诧异地指着他的鼻子问。
他凝视着这个身穿绛红色衫子,挽着两个可爱团髻,小脸嫩嫩绯红的小女人,心头蓦地一动,唇畔的笑意怎么也管不住,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这么爱笑。
「事实上……」他迷人地一笑,悠然回道:「我就是杜少卿。」
「什么?」她大大吓了一跳,一个不留神,身子失势地往前倾,「唉呀!」
他猛然一惊,急勒马缰冲向前去,轻舒铁臂,及时将坠落下来的她揽入怀中——
清风骤起,片片芳香幻丽的桃花旋然飞舞,簌簌然地包围、洒落了他们满身……
相思无痕,长梦有迹,相识的点点滴滴再度翻搅着他沉睡中的心绪,在梦境里,伊人的怀抱依旧温暖留香——
「花容?花容?」他紧闭着双眸,眉宇紧蹙,不安稳地挣扎挪动着身躯,低沉破碎地呼唤着,「花容……我抱住妳了……别怕……不,不要走……」
梦里的花容正对他嫣然微笑,只是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不,别走!」他倏然惊醒,大汗淋漓。
他的手掌徒然地僵直在半空中,像是要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了满把的虚无,杜少卿陡然梦醒了,回到现实来,却情不自禁哀哀痛苦地呻吟起。
「花容,妳在哪里?妳在哪里?」
难道妳真的像他们所说的,已经……香消玉殒了?
「不。」他不相信。
同一时间,冷月寂寂,明月抱膝坐在床前,望着美丽的月色,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是她同样地失眠了。
***
当朝皇上的爱将,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有两位,一位是长年戍守在大漠边疆重地的护国大将军——韦端,一位就是固守京师、守卫南方的镇国大将军——杜少卿。
他们非但是同朝重臣,也是生死至交,只不过一南一北,极少有机会碰面,但是仍旧时常以飞鸽传书联络军情与私谊。
清早,杜少卿就将缚上了讯息的雪白信鸽往空中一扬,目送飞鸽奋然展翅飞入云间。
他托付韦端帮忙寻找陶家人的踪影,虽然他怀疑陶家人有可能搬迁到那么遥远的地域去,但是只要有一丝可能性,他绝不放过。
第三章
大清早,一个令明月大大惊奇的讯息传到了小跨院来。
一名姿容俏丽却神态高傲的婢女来到她面前,冷冷地道:「侧夫人,老夫人有请。」
小茶正服侍她梳洗完毕,闻言僵了一僵,「梅姊姊,老夫人……请侧夫人过去做什么?」
梅香瞪了她一眼,「小茶,妳是越来越不仅规矩了,侧夫人都没问话,妳多嘴什么?何况老夫人下的命令,有我们下人过问的余地吗?」
小茶畏缩了下,「梅姊姊,对不起。」
跟好相处的侧夫人相处久了,她都忘了该有主仆之分了。
明月对她甜甜一笑,「小茶,不要紧的,我原也该去向她老人家请安,妳就留在这儿等我回来吧!」
她何尝不知道小茶是想保护她?只是该来的躲也躲不过,何况老夫人是这将军府里的主母,是她的「婆婆」,她这个丑媳妇再怎么说,早晚也得见公婆的。
跟随在趾高气昂的梅香身后,明月安之若素,只是当她们越接近老夫人居住的「女德居」时,她的胸口却没来由地发冷。
两鬓隐隐作疼,她不解地轻揉了揉,「咦?这园子里怎么有道凉嗖嗖的冷风啊?」
双脚自有意识……她发现自己竟然在抗拒走进女德居。
「侧夫人。」梅香回头,不耐烦地唤着越落越远的她。「老夫人还在等着妳呢!」
「好、好的。」她急急赶向前,手脚却越趋冰冷,心儿跳得越急越慌。
好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直到踏入了整理得一丝不苟,清爽却庄严的女德居,抬头看见了那端坐椅上,两鬓微银却美丽高贵的老妇人……明月心一沉。
好象……是个很难搞的老太太。
「看见了我,居然还站着不动。」老妇人哼了一声,不客气地打量着她,「果然是小家小户的女儿,连这点基本的礼节都不懂。」
明月连忙压下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欠身作礼,「明月拜见婆婆。」
「跪下。」老妇人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丝凌厉。
明月像是被当胸一击,脸色惨白,却忍不住张口问:「婆婆,为什么要我跪?」
「大胆!妳竟然敢质疑我的话?而且谁准妳叫我婆婆的?我儿尚未与妳圆房,我也还没接受妳,妳这一声婆婆未免叫得太早了点。」杜老夫人不屑地瞥着她,「妳现在不过是我将军府贸进的一个陪寝姬妾,别把自己的身分看得太高了。」
明月手掌心不断渗出冷汗,却情不自禁地据理力争,「婆婆,您这样说就不对了,如果您不承认我是您的媳妇,您不是我婆婆,那您有何权力要我跪在您面前?既然您都要我跪了,就表示您承认我这个媳妇的身分,不是吗?」
杜老夫人一窒,不敢相信她竟然还振振有词地反驳,气得七窍生烟,「妳这个刁嘴的丫头……妳、妳还敢跟我顶嘴?」
「婆婆,」害怕是一回事,讲道理又是另一回事,明月勇敢地道:「我没有跟您顶嘴,从头到尾我都是很尊敬您的。」
杜老夫人气到说不出话来。
「梅香,妳妳妳……妳给我掌嘴!」
梅香答应一声,一个箭步上前就要挥掌,明月急忙格住了她——
「等等,」她睁大杏眼,「妳搞错了,老夫人是要妳掌嘴,不是掌我的嘴。」
梅香一愣,本能地回头望向老夫人,「呃?」
杜老夫人暴跳如雷,「给我打……用力的打……」
「有没有听到,老夫人生气了,要妳用力的打,用力的掌嘴。」明月一脸不忍卒睹,「婆婆……梅香没有做错什么,您若生气就冲着我来,别迁怒她吧!」
梅香被搞得团团转,头都大了,一时之间惊疑莫定,完全不知道是要自我掌嘴还是掌侧夫人的嘴才对。
杜老夫人气到冲了过来,劈头亲自给了明月一巴掌。
「我打妳这个不知所谓的贱丫头!」
啪地一声,明月颊畔一阵火辣辣,她呆住了。
「妳还敢跟我在那儿搅和唬弄?我警告妳,我儿贵为当朝大将军,纳妳这个小小玉匠之女真是委屈他了,全京师不知有多少王公贵族争相将千金嫁予我儿为妻为妾,他却偏偏迫于妳爹的人情而纳了妳……」她狠狠地瞪着明月,「可是我儿子是我儿子,别以为我也是这么好说话的,如果妳在将军府中有个什么不是,我是不会看在妳那个爹的情分上就此罢休的,妳听懂了没有?」
明月憋着气,强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热雾,「您不讲理。」
杜老夫人又是大怒,强自抑下再赏她一个巴掌的冲动,冷笑道:「我就是不讲理,怎么?这将军府里我为大,我又是当朝皇上封赐的一等诰命夫人,论身分、论权势比妳这小小的玉匠之女不知高贵了多少,就算我存心欺辱妳,妳敢怎么样?」
明月捂着红肿炽热的脸颊,咬着唇。就算婆婆是长辈,身分高贵,怎么可以这么不讲理?怎么可以?
「妳明白就好。」杜老夫人冷冷地道:「从今天开始,妳就在我屋里当差服侍,要记住妳自己的身分……无论是妻是妾,都得听我的,因为只有我才是这将军府的当家主母,知道了吗?」
她一脸抗拒,杜老夫人又是一记巴掌甩来,打得她脑际嗡嗡然一阵晕眩刺痛,唇角立刻破裂渗血。
「听到没有?」老夫人厉声地道。
明月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勉强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老天!她是落到了怎样的一窟虎穴来?
杜老夫人脸上闪过一丝痛快的神情,彷佛在报复什么,又像是某种心愿得偿。
「现在,妳跟梅香去准备准备,我要在静幽小亭用早饭。」她高傲地吩咐。
「是。」这只是一个开始,她心知肚明……
***
战战兢兢地摆设好了满桌的小菜和一小锅鸡粥后,明月随侍在身边,帮老夫人盛了一碗滚烫的粥。
「老夫人请慢用。」她谨谨慎慎,虽然很想给这个老太太一点颜色看,例如假装不当心将碗倒在她头上等等。
可是她不敢。
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吧,明月偷偷觑着她的神色。
杜老夫人严肃地端坐着,一接过碗身登时甩了过去,满碗热腾腾的粥全泼在明月的裙上,时值初夏,一身轻爽薄裳的明月被烫得浑身一颤。
「噢!」她疼得眉心一皱,往后跳了一步。
天,老太太心肠更狠!
「妳也觉得烫吗?」杜老夫人怒叱,「盛这么烫口的粥分明是想把我给烫死,要妳服侍一下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还说要谨守本分?」
明月咬了咬唇,胸口充溢着满满的不舒服,但是她只能忍住。
杜老夫人是将军府当家主母,这一点是她永远也抗拒不了的事实。
「对不起,老夫人,是我的错。」忍着疼烫,她还是欠身赔罪,强抑着不去拂掉裙上渐渐变冷、变黏腻的粥粒。
杜老夫人怒气未消,声色俱厉地道:「给我跪到一边好好思过去。」
幸亏不是抽篾条或滚钉板什么的……明月发现自己竟然还能苦中作乐,差一点就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