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气火儿先前同他说的一大堆灾不灾、祸不祸的「胡言乱语」,气火儿居然还冒着生命危险骑野马,为的是要「看顾」他的安危;他更气的是她自始至终要为他挡劫数的神态!!
现下,他的劫数算是过去了吧?那么她呢?是不是已经预备着要离开他?
原来猜疑她的真实身分、气她只顾他不顾自己安危、惧怕她会消失离去等等,是他生气的源头?
人的七情六欲中,爱最是深刻,恨最是爆发,惧则最是长久啊!
第九章
日子似乎又归于平静。
冬一步步走远了,来临的春犹似融化的雪酒。
这一日,人们莫不如痴似醉,唱着欢乐的歌,因为「哈德林斯」举行了迎春祭典。
简单肃穆地朝东设立香案,瀚天主祭天地,祈祷着今年平安兴旺,熊熊的营火生起,映照着他的五官阴影立体分明。
三灶香举起,他默念着年年回回都相同的祝祷词——皇天后土,请保佑「哈德林斯」一切平安顺利!
再三叩礼后,众人就展开春季的第一场饮宴。
美酿丰食酒酣耳热之际,青漠率直地举杯而立,咧嘴笑道:「各位哥儿们!咱和红玉姑娘要成亲啦!婚礼定在下个月赶集之后,届时可要为咱多喝杯庆祝的水酒哇!」
「好呀!」这是众所皆知、亦众所皆料想中的好事,可是经由准新郎倌的大肆宣布后,还是喜气地热闹起气氛。
而这股气氛也一直热闹到春末商集。
每年每回「哈德林斯」举行的商集都是盛大海派的,牧场预备好羊只马匹,深山猎户预备好各种兽类皮毛,还有人送来一车车珍贵的口蘑、人参、鹿茸、熊掌等珍贵药材。
回春的大地上,一座临场的商集市场被搭架起来,一座座棚子下是一箱箱、一摊摊的商品,布疋、首饰、玩具、糖果……
「哇!」每走过一处摊位,火儿口中就不由自主的发出一记惊叹,然后便是一句问话:「这是什么?」问完再抢着想拿在手中把玩。
「这是金头玉簪哪,少夫人。」守摊的老婆子笑咪咪地拿了十多支样式异同的簪子迎合上来,她看了喜孜孜的火儿一眼,但大半都是求证与新鲜的打量。
原来传闻是真实的,这「哈德林斯」的新少夫人果然是个身有残疾的姑娘!
真是古怪啊,一个堂堂的牧场主人居然会娶一个这般的妻子?
「这支和那支……哪支儿好呢?」火儿犹疑不决的,看着一双各为红花钿及蓝花钿的簪子,索性回首要求奢瀚天的意见。
让老婆子吃惊的还没完呢!瀚天果真还在火儿身旁蹲了下来,看她先拿起红花钿簪,试着用单手插到发上去,可动作始终不顺遂,他便伸出手掌接过,要她面向着他,然后以极其细腻小心的动作帮她完成这项打扮工作。
他们并未注意到四下蓦地悄悄静了声响。
瀚天气定神闲地审视一番后,再帮火儿取下换插上蓝花样式的,如此反复一阵子后……
「还是红的好。」他决定道。红这个颜色可以衬托火儿那头赤黑色泽的长发,再适当不过了。
「嗯!那就红的吧!」火儿双颊轻赧地应了一声,这下子才发现四下净是一双双好奇眼神,看得她不想尴尬都不行。
「怎么了?」瀚天顺着她的目光扭头望去,被他视线扫到的人立刻慌张躲避,声响也立即恢复原先的嘈杂。
在这片嘈杂当中,有个头戴皮帽的大胡子猎户在一阵贩卖吆喝声中,悄悄阴阴地抬起头颅!恨毒狠绝的眼神直勾勾地往瀚天和火儿的方向瞪过去!
那日偷袭「哈德伦」失败的惊怒,对周三麻而言真是一大耻辱!
打小他便怨天不公,不将他生为拥有大片产业的继承人,他吃着「哈德林斯」的饭,也眼红着「哈德林斯」的财富,在被以「怠职」这鸡猫耗子大的小理由赶出牧场后,便费尽心思寻仇。
为此,他还特意在哈尔滨胆大地同白俄匪子谈条件,一块儿偷袭场地较小、守卫亦较薄弱的分牧场「哈德伦」,怎知老天爷竟也没长眼儿,竟教他的计画走样败北,他只能仓皇遁逃,还一度失风险些儿被逮。
侥幸逃过一劫后心中的恨意更深了,如今他好不容易才又借着这场赶集混回来伺机复仇!
复仇啊复仇!周三麻眼中的神色坚定而且疯狂。
他已经什么都没了,就凭这口气在,也非得让瀚天尝尝一回痛苦、失败的滋味……
商场里!人来人往,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大胡子猎户不寻常的亢奋杀意。
周三麻右手反剪身后地握着一柄大猎刀,逐步接近正在甜里调蜜的俪影……
***
战栗了一下,火儿可以感觉到颈后毛发立了起来。指尖同唇角还沾留着从小摊上买来的甜果余渣,她却已经若有所感的左顾右盼。
「妳在看什么?」瀚天见她蓦地急急起身的探头探脑,也跟着戒备地要张望,就看见她盯着一个猎户装扮、头戴皮帽的男人直瞧,感觉得出那盯着的目光又激动又欢喜。
欢喜?
隐隐约约地,瀚天醋上心头。
「啊……」山神爷!火儿险些更这么失声的喊了出来!
她亢奋得直打哆嗦,好一会儿才看仔细对方凝重得不寻常的脸色。
她呆了一会儿,看着一身凡人服饰的山神爷看了看他们后,又往另一个方向看了看,然后转头就走。
火儿立即想追上去,但对方可是山神爷呢!才一眨眼工夫就连影儿也不见了,她甚至才走了一步的路哩!
「火儿,那人是谁?」瀚天也将那人快速的消失看得一清二楚,当下惊异得不得了,醋意也立时大减,隐约开始觉得不寻常。
火儿失神地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解释;倘若她直说「那就是山神爷」,瀚天肯定不信。
她可以感觉得出来,尽管她已经自曝赤隼的身分,告诉过瀚天「实情」,但瀚天就是不肯相信……或者是有些自欺欺人的心态,不当她的「实情」是个数儿,坚决要忘却她所说过的话,当作日子仍继续且平常的过下去。
为此,她很感动,明白这算是瀚天沉默且变相的请求——做一辈子夫妻的请求!
自然而然地,她也打消了为他挡下劫数的事儿,若不打着离去的计画,这才是认真地想要同他长长久久做夫妻。
「他嘛……」火儿知道瀚天不吃「山神爷」那一套,便格外仔细绞着脑汁想着说词。「说来话长……」
对了!山神爷刚刚眼神稍微在个定点注意了一下,为什么呢?火儿心头总挂念着这个不大对劲的地方,总觉得那是山神爷给她的某种……暗示?
她于是将视线转向山神爷方才注目的方向——
她立时浑身紧绷,抓住瀚天的衣襟便往旁拉扯,正好险险避开凌空划下的一刀!
「他奶奶个熊!」周三麻第一招扑空,口中立刻不干不净的谩骂,扑杀架式也因为瀚天这个标的物突然一偏闪而险险跌个狗吃屎!
「周三麻!」闻声辨人,瀚天回神的同时便将火儿的腰肢一搂一带,往旁边安全的一放,更神乎其技地一边应付着周三麻的攻击,再两三下振臂使手刀砍向对方的腕骨,对方手中的大猎刀应声而掉在地面上,声音铿锵响亮!
「抓好他!」瀚天冷眼看着赶过来的青漠,他正带着人手蜂拥而上。「好大的胆子!周三麻,你不思量着怎样离『哈德林斯』愈远愈好,竟还笨得回过头来自投罗网?现下我瞧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啐!」周三麻唾口水给他瞧。「咱同你这娇生尊贵的大少爷还有什么话好说着?老子硬是要得!要杀要剐,十八年后投胎又是一条好汉!」言下之意便是他决计不求饶。
「确实是没什么话好说!」瀚天手指一弹。「将他押入柴房关起来!赶集结束后再来好生处署。」
火儿在一旁惊魂未甫的眨眼,瀚天握紧她的手拉着走,走到一座临时搭建、休息专用帐篷里后,二话不说地马上拥紧她,那种似乎要将她揉入四肢百骸的拥法,让她既觉得窒息却又觉得安全。
半晌后他稍稍松开她,双掌迫切地在她身上拍抚游移。
火儿眨眨眼,这才领悟他是在检查她身上有无伤处,而阴森的眼底净是凝然。一待确定她毫发无伤,他便倏然反身,大踏步离去……
***
这场赶集就这么草草落幕,不过幸好时辰正要晌午,牧场便提早备席宴请远道而来的商队同其它与会的猎户等人,再开始谈判真正的大交易。
关内的商队将要买关外的马匹、羊只、毛皮、药材等等回去关内,男人们抽着烟袋,喝酒交谈,直到傍晚时分才算告一段落,明日请早。
类似这般的交易,你来我往的,少说也要花上三天的光景。
瀚天真正踏入主屋、踏入自己的房间时!月儿早已偏西。
火儿睡了吗?
慢慢步、轻轻声、小小心,瀚天只是打算蹑着手脚好好地看她一眼,却不意峙上一对清清醒醒的透明水漾眼儿,气氛顿时尴尬。
咳了一声,微微闪躲火儿的视线,瀚天盘腿在她身旁坐下,低着嗓门道:「嗯……妳怎么笨成那般?刀子可是不长眼的。」
万一她受了伤……无边境的恐惧在苦苦地镇压过他整个白日后,此时犹如江水溃堤般爆发,让他不得不紧握双拳,彷佛要那般的用力,方能让他保持在清醒边缘,不至于让他冲动地想毁损、撕裂些什么。
深深地,他因为她而怕、而惧着……
但是,火儿不也是相同的心思,她微微一笑,相对于他竭力的隐藏,她倒是坦率公开着,「刀子不长眼,若是伤着了你,我疼……」
简单的字句,是那么深深地撼动瀚天的心,她毫不犹豫、迟疑、婉转地道出。
然后,两人皆沉默了。他们各自仔细、缓慢咀嚼彼此的话语,一字字的,如石投水面产生的涟漪,一圈圈的涟漪,影响的是他们的心湖……
分不清楚是谁先开始动作的,只有灯火的光线,映照出他们剪影似的身形。
他们一件又一件为彼此褪去衣物,高大强壮的一方动作怜惜却又激烈;娇弱纤细的一方动作仍犹自青涩、颤抖。
两人动作异同,心思倒都相同,他们像是要印证他们最简洁字句下的最有力情感,用最赤裸原始的结合来落实印证……
***
远离主屋宁静、甚至带些旖旎的氛围,柴房又冷又黑地孤立在牧场的一角,里头弥漫着男人已然有气无力却依然声声口口的咒骂。
周三麻落到这般地步了,仍是兀自怨天根地的怪罪他人,一会见忽地自艾自怜,一会儿又忽地咬牙切齿,一会儿忽地狰狞面目……千万般的情绪,就是没有丝毫的忏意,只有无止尽的憎气,在在绞得他的五官扭曲。
「三麻子……三麻子……」
小声、小声的,有人蹑着脚步靠近柴房,小声、小声的,真的有人哑着嗓子叫唤他的小名。
「姑母?」精神一振、双眼一亮,周三麻开始使劲儿蠕蹭着身体往声音传入的窗口而去。「是姑母吧?姑母,快救我!快救救小三子我啊!」
「嘘……」送消夜下药迷昏两名守卫,周婶儿含着泪音示意对方噤声。「姑母只是……只是来看看你可安好。三麻子,你怎么傻得跑回来呢?姑母不是将积蓄全给了你做盘缠,叫你往外发展去做番大事业吗?你怎么……怎么……」
死老太婆!那几个铜板儿哪叫盘缠啊?连塞牙缝都不够!
「呜……是三麻子给鬼迷了心窍啊!姑母。三麻子好悔恨啊!姑母一人把咱拉拔到这么大,三麻子居然还没供您享福就……唉!一切都来不及了……姑母啊!三麻子已经被关在这里了……不孝啊!三麻子只能来生再……」
「不!」外头的周婶儿立即斥道,声音也紧张了起来。「姑母……姑母帮你!三麻子,这回你可得努力地跑得远远儿,别再回来,知道吗?」
一柄短小的匕首从窗扉外头往里头塞挤,「匡啷」一声落下!
周三麻急忙拖着身体踏着地面捱过去捡。
周婶儿则是忙着在外头找打开门的机关,忙着从守卫身上找钥匙,然后破涕为笑地颤着手,拿着钥匙试锁孔。
一回又一回,锁着的机关终于「锵」地应声而开。
「快!快出来……快走吧,三麻子。」周婶儿看着好不容易脱身的周三麻,急呼呼地催促着他,转身想引路到马厩,好偷一匹快马给他骑。
周三麻捡起倒在地上的守卫的枪技,面色诡异的看着他的姑母牵出一匹棕马,在交手缰绳后就执高枪托,狠狠地朝周婶儿的脑门砸下,她连一声都来不及吭地就倒地不醒。
「逃?咱才没那么窝囊废!」周三麻尖笑一声,翻身上马背,「驾」地一声就跑,只不过跑的方向不是奔向自由的外头,而是朝牧场里的主屋而去——
***
「失火了!」
随着这一记惊天动地的宣告,「哈德林斯」整场骚动了起来!
瀚天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温柔乡,冲往失火的现场。
火是在主屋外头的一处矮丛发现的,火势不大,人们忙着提来一桶桶的水,在瀚天几个指令下便被璞熄。
「怎么会失火呢?」
青漠弯腰看着已经成一片干黑的焦土,瀚天则是抚摸着下巴沉思。
众人已经先散去一大半,只留下原先的值夜牧工。
「你们先到四下去巡巡,看看有什么状况没。」瀚天嘱咐着,然后又想到什么似地追加道:「对了,先派个人去柴房那瞧瞧!」
青漠在一旁高高挑眉。「大哥不会是认为……」
「我没那般说。」瀚天道,「只是预防万一,周三麻他……」
「呀!」
蓦地,一记女性的尖叫响起,好似要印证瀚天心中的不祥隐忧般。
兄弟俩互看一眼,接着一前一后冲入主屋,只见人人不是慌张叫喊,便是失措的来回跑着!
其中婢女小芬看见了瀚天,顾不了平常对这位主子的惧怕,径自跑过来大喊道:「大少爷!少奶奶在他手中,那个周三麻手中啊!」
瀚天还来不及响应,就又听见一记接一记枪声响起!
一听见素来安全温暖的主屋内竟有枪声横行,几个胆子较小的女人家已经昏厥。
「瀚天!」桐月夫人一脸苍白,一身凌乱的衣着也是同旁人一般,刚刚才从床上被人给挖起来的。「那个周三麻不知怎么竟然脱困了,放火引离牧工注意力后,直接就携枪闯进来了,现下人正在你房里,火儿她……」
「是的!我知道了,娘。」瀚天打断桐月夫人的话。他无法听下更多了,他必须冷静。「您呢?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