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现在她最不需要的便是问话了。他静静地挨着她坐下,陪着她,发呆。
「你曾不曾有过一种感觉,」闷闷地,话语从她俯靠的膝上倾出,自语喃喃的。「一种自己很没用,什么事都做不成的感觉?」
有的,五年前他第一回由负伤疼痛中清醒、从大夫口中得知自己毁了半张脸、尚未过门的夏翠姑娘坚持要退亲之时,他不仅仅是觉得自己没用,甚至想一死了之。
「那种感觉,比没做什么事更累。」她也不太在乎他的沉默以对,只是一劲儿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她说着自己被「哈德林斯」各处给赶出来的光景,没有任何怨怼,只有一种空茫茫的无奈。
她很难、很难解释自己所感受到的排斥感,可是,当瀚天的大掌轻轻抚着她的发时,她莫名其妙地明白——就算她不开口,他也是能体会并且知道她想说些什么。
「『哈德林斯』的人都是好人呢!真的。」火儿已经更换了身姿,螓首自然而然往他的肩膀靠去,神态倍显柔弱、无助。「是我不够好……」所以才会被人如此排斥。「是我不够好吧……」
「妳够好了!」瀚天粗着声说:「对我来说,够好、够好了!笨姑娘,我会要一个『不够好』的姑娘做妻子吗?妳怀疑自己,便等于是侮辱我!」见她诧然地张了小口,他的语气更恶,「怎么着?妳是有哪个字没听懂吗?」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笨姑娘!
「没……」终于,她开始将张得极大的小口收了起来,然后怯怯地,嘴笑了、眼笑了、眉笑了,整个人都笑了,笑得就像是个笨姑娘。
「待会儿我会吩咐下去!」一把抱她起身,瀚天步伐稳当的说:「谁都不许赶妳!」
「不、不!」火儿直觉便一口否决,犹豫地表达自己的想法,「那样可不好,我就是觉得不好……」虽然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瀚天却听懂了,他略一思索,也觉得确实不好,因为要人心接纳人心,是得自自然然、甘甘愿愿的,用强、用逼、用命令,只是会将事情弄糟。
可是,该怎么做,才会让人心接受人心呢?
***
天气益发寒冷,但有只白色母羊却在此时生了三只好漂亮、好可爱的羊宝宝,光溜溜的「咩咩」成一团,令人怜爱极了。
几个长工的孩子将牠们抱入暖和的屋内,喂牠们喝牛奶。
好可爱喔!火儿躲在一处就近的后门边观看着,不敢靠得太近,怕一走近,又会得到一哄而散或被驱赶的下场。
「啊!小一好象要睡了呢!」这是小羊儿一号。
「小二……牛奶没了呢!乖,等下一餐喝!」这是小羊儿二号。
「小三来,哥哥抱你去玩喔,」这是小羊儿三号。
火儿欣羡地看着一群孩童之间的嬉笑互动,其中一个不过三、四岁的男童拿了毯巾一圈又一圈地包住小羊儿三号,然后用软软小小的胳臂抱稳。
「阿山,你要去哪?」年纪最大的女孩看见弟弟朝前门走去,便问了一声。
这间住在羊圈儿旁的小屋子是专为一些甫出生的弱小牲口盖的,孩子们在白日都会穿著厚重的外衣前来轮班司职照管。
「去给娘娘、爷爷、伯伯看小三,好可爱!」阿山的圆脸露出笑容。
「哦!那要快些回来喔!小羊儿可不能冷到的。」女孩挥挥手,旋即回头继续玩儿。
「嗯!」阿山点点头,一溜烟跑了出去。
真好呵!火儿真正欣羡的不是这些孩子能同小羊玩,而是那股融洽亲密的氛围。
看着、看着,一双透明水漾的眼睛微微热、微微红,泪光隐隐泛……
她是想到什么了呢?或许是一个融合了她同瀚天面貌的孩子?是儿子或女儿呢?是会有父亲的一双浓眉或母亲的清眸?脸儿会是圆润或唇儿薄?
手儿随着益发丰富的想象而不停抚摸着腹部,火儿肯定自己脸上的表情决计不是哭,更不是笑,而是一种深深的酸楚。
只因为她无法给瀚天、给自己一个这般的孩子。
她不晓得自己杵在那里思索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再度回过神时,孩子们仍然继续嬉戏着。
咦?那个抱走一只小羊的男孩怎么还没回来?
火儿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虽无吹风,但宁静的空气已经是冰气十足。
「咩哟……咩哟……」
蓦地,一阵好细好微的声响传入耳朵,火儿急忙左顾右盼,走来又走去,终于确定了声响传来的方位。
「阿山……」她口中喃喃,脚步不敢稍停,困难的跑啊跑的,在一口水井边的雪地上发现那只小羊,覆了细细白皮毛的牠,不仔细点还真会看走了眼。
「咩呦……」
「小三……」火儿努力地以一手圈好小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注意到牠连身上原先里着的毯巾都已经散在地上,极目往四周望去却不见半丝入影。
「咩呦……咩呦……」小羊叫得更大声,探着脑袋轻咬圈住自己的手臂,一下一下的。
牠为什么有点反常?火儿返身踅回井边,心口狂跳得厉害,脸庞探向井口,瞬间狠狠地抽一口冷气!
「咚」地一声!小羊没预警地自手中放掉,火儿使尽吃奶之力地往主屋奔去!
「来人……快来人,来人啊——」
***
「情况怎么样了?」瀚天大踏步入屋,开口便问就近的中年仆妇。
「那小孩儿情况不是很好哩!」支使丫头一个接一个给病患送去一桶桶的热水,芳姑一面恭敬回禀大少爷,眉心间也挣是忧忡。
「老夫人同阿山的娘亲在房中给他退寒,毕竟他在井中浸有一段时间……
唉!若不是侥幸少夫人警觉,发现得早,怕是已经回天乏术了。」
「火儿?」瀚天吃惊地开口,「是火儿发现的?」他和青漠在场边收到讯息时,只不过知道这是一件小孩子落水的意外罢了!
「是的。那水井离主屋较远,平常咱们也少去,是少夫人发现被阿山抱着的小羊儿弃在那周遭雪地上,这才心下起疑去检查那水井……」芳姑打了个哆嗦。
侥幸少夫人这般做了,否则怕再迟个一刻,阿山的小命便挽不回了。
「竟有这种事……」青漠难以置信似地摇头。
「人呢?」瀚天问道。「火儿人呢?」
「少夫人……」是啊!少夫人呢?芳姑猛地一拍脑袋。
全屋内的人都几乎为阿山这小孩儿急疯了,上上下下动员起来忙着,竟没有注意到火儿。
「不知道?嗯?」
瀚天的诘问一出口,当场冻结了芳姑与其它一堆忙进忙出的下人,大伙儿看得出他正冷冷地发火了,却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在发火。
「火儿既是从屋外跑来通知你们出事了,身上是不是也湿寒了?也许需要取暖或换下衣服!她的脚行动不便,用跑的是不是又会伤着,因而跛得更严重?」
瀚天一一陈述、一一诘问,「有没有人注意到她情况是如何?」
「呃……」
被如此诘问的众人面色难堪,彼此看过来又看过去。
没有,没一个人注意到火儿是怎样来着,没有!瀚天深吸一口气。
「你们是怎么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平素是怎么看待火儿?你们认为她太没用又卑微,配不上我,抑或是配不上『哈德林斯』少夫人这头衔?为什么?就因为她貌不出色、没了一手一脚,或什么也不会吗?」
被王子说中了心思,好些个脑袋纷纷低垂下。
「不然是怎样姑娘才配的上我?或者说配做你们的少夫人?貌秀温柔、懂得识字与女红的闺女吗?就像那个叫做红玉的丫头?」
青漠因为兄长的锋言利语而皱了一下眉头。
「你们当真是号称心胸最开阔的北大荒子民吗?」瀚天的五官因表情的沉郁而流露出骇人的阴影。「你们当真还不懂她哪里美吗?她的那颗心是珍贵的黄金打造的,纯得从不记你们怎般对待的恨,她不认为你们瞧她的眼光打开始就不公平,反而认为一定是自己哪儿做得不够好而试图更加努力!如果你们同她一样,少了一手一脚不便又被公开排斥在外,内心会是什么滋味?将心比心,你们受得住吗?」
一句句、一字字,说得再也没有人敢抬得起头。
羞、愧、疚、赧,交织在每一张脸上。
是啊!他们针对火儿的反对,真是为了大少爷好吗?抑或是针对火儿如飞上枝头的好运道嫉妒?他们真能理直气壮地说出个道理来吗?
「知道我怎么想吗?自从我的脸伤毁后,只有我变了吗?不,你们瞧我的眼光也全变了,当我脸上的疤会咬人似的,我只要随意变个表情,你们就会吓得屁滚尿流!我瞧了会有什么感受?能不憎不羞不气不恼吗?只有火儿,她看着我时就如同看待一个再普通也不过的人,这样的好姑娘,我能不爱她吗?」
说得太痛快,一古脑儿的,瀚天将内心最深处、直至此时才发觉的念头至说了出来。
是啊!这样的好姑娘……他能不爱她吗?
「多么大胆的宣言……」青漠低低吹了声口哨,满脸钦服的。看见众人抬头呆掉的模样,他只得挺身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全杵在这儿当什么木头?几个人帮大少爷找少夫人去,其它人还不快做原先的事儿!」
「哦!」
青漠这般一喊,众人方才大梦初醒般纷纷行动。
「我说大哥……」青漠走到瀚天身旁,故作三八状地拍拍他的肩头。「方才那篇话儿可要记得牢啊,待会儿再一字不少的说给嫂子听吧!」
虽然瀚天是恶狠狠地用眼光砍他、可红晕已经烧烫地爬满了他的整张脸庞。
***
火儿好累、好累,累透了!
她跑回主屋喊人,一开始,居然还没人肯信她的话,若不是后面出来的红玉信了,紧急喊人同她一起到水井旁去瞧个究竟,就不知道何时才能顺遂地将那男童给救上来。
然后便是一大团烘烘闹闹的乱!
看见被冰水浸成青色的阿山,每个人似乎都叫了、喊了、吵了起来,什么烧热水、备姜汤、给孩子褪下湿衣、将床铺好……
桐月夫人又急又迫的命令,她每一项都想、也都愿意帮忙,却又每一项都帮不上忙,更正确的说是连「忙」的边儿都说不上,便被排斥出一团乱之外,她才会默默出了主屋,来到方才那口井边。
「咩哟……咩拗……」
「小三,对不起,我来晚了。冷吗?」她再次抱起那只同样冻得青冷、却被急着抢救人命而被众人疏忽的小羊儿,想了想,她便往安置小羊的小屋走去。
「咩呦……咩呦……」
小屋内除了另外两只小羊,其它的孩子也因为阿山突来的事故而被大人带回了主屋。
「咩呦……咩呦……」
没人记得这些小牲口……就像没人记得她……
用力甩甩头,火儿告诉自己这是应当的、自然的、正常的。阿山的保命自然是比她的去向来得重要多了,她何苦去计较这般小事呢?
小事……小事呵……她淡淡地自嘲一晒。
她是什么时候懂得这般情绪的?但这并不重要吧?小事吗?
「咩呦……咩呦……」
「小一,小二,小三……」坐在地上,火儿一边喊着三只小羊儿玩着,一边自言自语,「我真傻对不对?如果我够聪明,当初就不该重回『哈德林斯』……
但我好高兴能再度亲近大少爷呵……可是他呢?他知道我是谁后,会不会……会不会……」下唇用力地咬了咬。「恨我呢?」
「咩呦……咩呦……」
「是吧?你们也不知道吧?」她不禁摇头。「瞧我,净在说些什么笨话!大少爷说得还真对,我真是个笨姑娘呵!」
「谁笨来着?」
伴着门外突然出现的脚步声,火儿只来得及慌张回头,看见了终于找到这里来的高大身影。
「大、大、大……」
这下可好,以往是老半天都说不出「瀚天」这两个字,这下子她连「少爷」都不会说了!
她赶紧爬起身,战战兢兢的,不明白瀚天勾着她瞧的深邃眼神是什么含义。
他可听见了她的自言自语?
「妳躲到这儿来做什么?」瀚天表情中净是不耐。「让人找都找不到,存心教人担心吗?」
「担心?」火儿不明白的眨了眨眼。「谁?」哪个人会担心她?
「谁?」重复着她的问句,瀚天心中的闷火烧了起来。人就这么大个杵在她前头了,她竟还在问是谁!
「对了,」说到担心,火儿问道:「阿山情况怎么样了?」怕是终其一生,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亲眼瞧见那个小男童背上面下在水中半浮半溺的样子,她却无能为力抢先挽救,非得跑去喊人来……
在那途中,她喊得声音嘶哑,跑得气喘吁吁,一颗心更是跳得彷佛要从胸口蹦出来,就怕自己慢了,来不及了……
「既然这么担心,何不自己去瞧瞧?」瀚天意欲挽她离去,她却不肯地慢步,还频频回眼看向——
「咩呦……咩呦……咩呦……」
「唔……」女人透明水漾的双眼望向男人,好似在乞求他的怜悯。
男人臭臭地回视,终究是拗不过地哼气一声,重步回到三只小羊儿前,长臂一抄,将小羊全都兜入怀中,再用另一只手揽住他妻子的腰。
「嗯,我觉得还是不要……」忽地又临场退怯后,火儿不知道现下回主屋,又会是要面对何等光景,还不如安安静静同小羊儿窝在这间小屋内算了。
瀚天凶凶地瞪了过来。
「呃……」她将脖子一缩,脑袋乖乖低下,再也不敢吭声。
就这样被他带入屋子内,好吗?每走向前一步,火儿的心跳速度就快上一分,走到快门口时,她又不肯前进了。
「别怕。」发觉放在她腰上的手掌五指一紧……咦?他是否在她的发顶上亲了一下?火儿还来不及分辨,就又听见他下一句承诺,「我会一直伴着妳。」
我会一直伴着妳。
口水吞了又吞,火儿勇敢地一笑,说道:「咱们进去吧!」
哪怕是龙潭虎穴,她都和他一起,无怨无悔。
***
龙潭虎穴啊……跛钝的脚儿才怯怯地踏入了一步——
「大少爷!少夫人!」
屋里头爆出一片叫喊,火儿瑟缩了一下,压根儿不是她想象中的又嫌又恶,而是又讶又喜!
怔忡之际,她整个人已经被瀚天轻轻地带了进去。
「您身上衣服单薄着,快来烤火取暖吧!」
「肚子饿了没?给您准备点吃的好吗?」
阿山的娘亲上前来握住火儿的手,涕涕泗泗地跪了下来,「少夫人,谢谢您救了我家阿山啊,我……我没什么好报答的,就给您磕头……磕头!」语毕,「咚咚咚」的磕头声响好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