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炎倒是察觉出情况不对,皱起眉头。"那位姑娘呢?"石墙上有一截残刃,他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世遗缓慢地摇头,说不出半句话来。他握紧了断折的剑,一寸寸仔细抚着,掌心用力,不在乎锐利的剑刃划破肌肤。要是用这剑剔颈自尽,天地茫茫,九泉深深,他的魂魄可以找得到她吗?
"喂,别只是发愣,快把那美人儿喊出来,我可是来找她的,不是来看你的。"皇甫觉说道,心里只担心那美人儿的情况。
世遗仍是不言不语,在最绝望的一刻里,脑海中有灵光闪过,想起许久之前,曾经在铸剑谷的小屋中,隔着木门听见海禹说过的一番话语——
你此后若是遇上了难解之题,就请千万再回到铸剑谷来,老朽或许有办法帮忙。
那语气里,像是另有玄机。海禹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切吗?
无论如何,这已是世遗最后的一线希望,荆世遗抱紧了手中残剑,连带的取下了石墙上的残刃,仔细地以衣衫拢好。而后仍是不言不语,没有解释半句,足尖一点,就已往睽违已久的旧地奔去。
"你瞧瞧,这家伙多讨人厌,来来去去时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皇甫觉还在抱怨,很不高兴世遗不让他再瞧瞧若芽。他地位尊贵,哪里受得了世遗孤傲的态度,加上瞧见世遗对美人儿也不假颜色,他心里更是不舒服。
顾炎瞥了一眼好友。"有时间抱怨,不如去追人。"
"还追什么?他拿着断剑还会去哪里?当然是回铸那把剑的地方。"皇甫觉冷笑一声,连日的调查工作可不是白做的,世遗的身世与来处,他可是一清二楚。"我可以拿我家里那张硬得要死,却又人人想抢的龙椅跟你打赌,那家伙肯定回铸剑谷去了。"
"地方若是知道了,事情就好办,我们回家里去,把芷娘一块儿接去。她担心着那个蓝衣女人,一定等得很心急了。"
"还要追去?饶了我吧!我已经走得很累了啊……"
两道身影利落的在夜空中窜过,月光之下,只听到皇甫觉一声又一声的抱怨声,悠然不绝。
★ ★ ★
铸剑谷仍是旧时模样,只是比往昔多了几分萧条,连从前一年到头响个不停的捶打声也听不见了。
眉清目秀的描奴站在人谷处,皱着眉头等着,瞧见了急奔而来的荆世遗,他迎上前去。"荆大侠,我家海爷等你很久了。"他说道,语气有点怪。
从海爷那里听了大概,他知道若芽小姐是为了荆世遗投炉而死的。海爷叹息地说,那都是早有的定数,是命中注定,但是想到若芽小姐的死,他心中就是难过。
世遗略一点头,奔入了铸剑谷。谷内已经没有人在铸造兵器,那些铸剑的匠师不知被遣散到哪里去了,这里变得有些荒凉,连当初若芽跳人的通天炉,炉中都已没有火焰,阶梯上有着灰尘。
他穿过竹林,来到海禹的小屋。小屋的门虚掩着,他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看见坐在软榻上敛眉沉思的海禹。
"你把剑带来了吗?"海禹的声音听来十分疲倦,短短半年的时间,模样却更加老态龙钟。
世遗将仔细拢在怀中的断剑放置在软榻上,双眼急切地看着海禹。他什么都尚未说出口,海禹却就像是早已明了一切。若芽投炉的事情没有什么人知道,那么海禹该是早就预料到的吗?
海禹既然可以猜出今日的结果,那么也该是有办法能救若芽吧?否则,当初怎么还会把若芽交给他?
"剑在这里,我全带回来了。你可以救回若芽吗?"他心中浮现希望,开门见山地质问着。
海禹叹了一口气。"荆大侠,如何才算是救回若芽?是救回她的形体,或是唤回她的魂魄?她的形体已经铸成了剑,魂魄也已经飞散,你要老朽无中生有,实在太高估我了。"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双黑眸里,已经不再有浓烈的仇恨,若芽付出性命与魂魄,总算也还有些代价。
短短的一番话,几乎就要将世遗打入地狱,他抱紧了残剑,咬紧牙根,不思意相信这样的结果。"不,不可能,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否则你何必要我再回铸剑谷?"
"我是有办法,但若芽是否能复生,取决在你。"
"不要废话!我要你救回若芽,听到没有?"他吼叫着,无法再忍耐。
海禹还是不慌不忙,缓慢地说着。"若芽的死,是早就注定的。我以龟壳卜算,无论怎么算都只能算出她命中有死劫,当你来到铸剑谷,我就已经猜出几分。"他拄着竹杖站起身来,以哀伤伶惜的眼神看着断剑。"若芽的命数本就奇特,阳寿只有十八年,要遇得机缘巧合,又需有贵人相助,才能续命。"
门外传来一声敲门声,皇甫觉率先走了进来,跟在身后的是顾炎与芷娘,还有随待在侧的石墨。他们是担心着若芽,才急忙跟了来,描奴在人谷处替他们指了路。
海禹看了几人一眼,没有开口,以为这几人是世遗的朋友。
"若芽能续命?意思是你能让她死而复生?"世遗吼叫着逼问,全身紧绷颤抖。他没有奢望过她能死而复生,只是绝望地想唤回她的魂魄,而海禹传达的讯息,让他的心狂跳着。
"我说了,她要复生,必须有种种要件。她是为你而死,也只有你能将她从地府里换回来,只是代价很惊人,需要你一半的血、一半的魂魄、一半的阳寿,从此之后与她同日生同日死,你愿意吗?"这样的要求,已经接近严苛,这个原本眼中只有自己、未达目的不惜伤害旁人的年轻男人,会愿意吗?
世遗的双眼闪烁光芒,没有任何迟疑。"我愿意,只要能救回若芽,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他简直想要放声大叫,纾解心中的激动与狂喜。
若芽有救了,不但是魂魄能够现身,甚至还能够再回返人间。她曾经为了爱恋他这个残酷自私的男人,付出了性命与魂魄,如今就算是他必须用半条命去换回她,他也心甘情愿。
终于,他明白了,人可以为了另一个人付出所有,从性命到魂魄,不计较任何的回报。这一切只因为他深深地爱着她,没有她无法独活。她教导了他这些,也让他不必沉溺在仇恨中。
海禹点了点头,眉头却仍尚未舒展开。"你愿意,那最好不过,不枉费那丫头对你的一片痴心。但是,她要复生必须有形体,我半年前离开铸剑谷,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必须找到一块具有灵性的玉石,雕凿成若芽的模样,她的魂魄才能有依附之处,你的血由八卦缸存着,辅以茅山之术,才能助她重生。只是我找遍了百岳,却仍寻不到合适的玉石。"他叹了一口气。
"那就由我去找,就算天涯海角也罢,我一定能找出适合的玉石。"不论要花费多少代价,就算是找到他白发苍苍,他也要找到玉石,让若芽复生。
角落传来几声轻笑,跟眼前凝重的气氛十分不称,众人的视线一致看向角落,瞪着不识好歹的皇甫觉。
"不用说得那么信誓旦旦,那种玉石我家里就有一块。"皇甫觉习惯性地想挥挥扇子,又想起惯用的桐骨扇已经毁坏,右手只能有些尴尬地摇了摇。不是说那美人儿复生需要有贵人相助吗?放眼天下,怕是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
"你有那样的玉石?"海禹不敢置信,激动地靠近皇甫觉。原来一切机缘巧合是早就安排好的,踏破铁鞋无觅处,拥有玉石的人却自个儿送上门来。
"西北有一名高人,能以精诚致魂魄,三年前以天山灵玉凿成一尊玉雕美人,送进我家里。都搁了好些时日,也不知能拿来做啥?"皇甫觉一脸无聊,却是横眉瞪了一眼世遗。这个不知爱惜女人的家伙,他是怎么看怎么讨厌!"只是我家里有,却不想给你,如何?"他故意说过。
事关一个美人儿能否复生,皇甫觉当然不可能真的不给玉雕,会这么说,只是存心为难世遗,顺便替宝贝扇子报仇。
一旁的石墨摇了摇头,很是不以为然。"觉爷,您的度量还不是普通的小。"
世遗却不理会,神态明显地一松,走至桌边,看着一口乌玉制成的器皿,外围纹上五行八卦的图形,模样很是奇特。"这就是八卦缸吗?"他询问着,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是的,在若芽复生前,你的血必须先存在八卦缸内三日,方才可用。"海禹有些心焦地看看皇甫觉,几乎试想亲自下跪,求取那尊玉雕。
世遗挑起眉头,掉转过头看着皇甫觉。"从铸创谷到你家中,三日可否到达?"
"到是可以到,不过又怎么样?我就是不想把玉雕给你。不过你若是肯低头来求,求得我高兴了,倒是还可以考虑。"他撇着嘴笑着,偏头看见顾炎不赞同的目光,而芷娘以为他真的存心不给,几乎已经快哭出来了。
世遗仍是没理会他,仿佛毫不在意。他得到所需的答案,拾起软榻上的残创。
"若芽复生之事,就全权交给你了。"他对着海禹交代,在众人错愕之中,断剑已经割断他两腕血脉,大量的鲜血喷洒而出,全数溅入八卦缸中。
皇甫觉脸上的笑容僵住,洞悉了世遗的打算后,气得哇哇大叫。"喂!你这家伙太过分了,哪有人这样,先行舍血就算赢了吗?你这赢得不光彩啊!"他叫嚷着,眼看竟没台阶可下,心里极为不甘愿。
原本只是想耍弄荆世遗,哪里想得到这人比他想的还精明,先行舍血,他要是不尽速把玉雕交出来,反倒像是他无情无义了。
一旁的顾炎走上前来,按住世遗两腕的脉门,制住鲜血狂喷的势子。"马上回京城去,三日内将那尊玉雕送到这里来。"他转头瞳着皇甫觉,严肃地说道。
"等等,这不公平,我算是着了他的道。"虽然早有赠玉雕的心意,但他就是要争一口气。想戏弄人,却反被将了一军的怨气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啊!
"觉爷,您再不给玉雕,夫人要哭了。"石墨带着笑,看皇甫觉做着垂死挣扎。
"不给,我就是不给!"他大声喊,卯起来了。
"夫人要哭了。"
"不……不给……"这次的声音小了些,他转过头,看见芷娘真的眼眶含泪,哀怨地看着他。美人的眼泪有最可怕的杀伤力,但是他的尊严也该维持吧?
"夫人真的要哭了。"石墨微笑着,看向脸色愈来愈难看的顾炎。"还有,觉爷,我必须跟您说一声,主人也准备打人了。"他再补上一句。
这句话一如刺针,扎得皇甫觉火烧屁股似地马上跳起来。"姓荆的,算你赢了。"他气急败坏地嚷道,转身就往门外迅速走去。"我这就回京城去搬那尊玉雕,行了吧?"临走前,他嘴里仍喃喃骂着,哀怨自己在朋友眼里竟然没有任何地位可一言。
得到皇甫觉的首肯,世遗的身躯陡然虚软。血液仍在大量地流着,神智已然模糊,八卦缸内己有了五分满,他体内的血已流出将近半数,是靠着自身的内劲,以及顾炎灌人他体内的真气在撑着,否则寻常人早就丧命了。
视线愈来愈模糊,在昏厥前,他的手中仍握着那柄断剑,持续呢喃着她的名字。
★ ★ ★
热度慢慢地升高,弥漫了他的呼吸,那不是令人难受的灼热,而是某种舒适的温暖,包裹了四周的空气。
耳中开始有了细微的声响,那声音只是隐隐约约的,像是怕吵醒他,每个动作都是轻柔而小心翼翼。能够分辨出,弥漫在空气中的,是暖暖的水蒸气,有人正在他的身旁烧着水,在火焰中投入柴薪。
火焰!他在昏迷的梦境里,先是看见若芽投入通天炉烈焰的情景,接着是她抱着他,在他怀中魂飞魄散前,脸上浮现最美丽的笑容,他伸出手去,想要把住她,却抓不到任何东西——
他在惊骇中醒来,全身吓出冷汗,手还在半空中撕抓着。
神魂甫回,他半晌间反应不过来,茫然地看着四周,有几分的熟悉。他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他初到铸剑谷时所居住的小屋。摆设没有什么改变,他现在躺着的这张床,就是最早一次诱惑若芽的地方。
视线回到手腕,伤口上有着缠绕的纱布,连当初舍血的伤口都不觉得疼痛,稍稍运劲,真气畅然无阻,伤口像是已经愈合,他大概昏厥了数日的时间。
为了逼皇甫觉交出玉雕,他卑鄙地设下圈套,先行舍血。那样的举动其实太过冒险,要是没有顾炎相助,他绝对活不到现在。
只是那个时候他哪里还能想到其他?只要能让若芽复活,他是不惜任何代价的。
想起若芽的复生之事,他焦虑地翻身就想下床,急切地想知道一切究竟进行得如何。但是动作进行到一半,手才刚刚撑在软榻的边缘,尚未起身,他的动作就完全凝结,黑眸里迸射光芒,只能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一处。
木屋的窗子半掩着,阳光只是略略照入,在墙角的炉火旁,一个窈窕的身影正抱着柴薪,轻轻地将柴薪投入火中。
她的身影纤细,穿着一身蓝纱衣裙,动作十分轻柔,走到有阳光处时,细致的眉目有着他最熟悉的美丽,红唇上噙着一丝温柔的笑。
他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缓慢而谨慎地一步又一步走上前,深怕惊吓到她,她就会凭空消失。他的心中都是狂喜,还不敢轻易相信这是真的,害怕喜悦得太早,又要承受失望的痛苦,恐惧如今能看到她像是寻常女子般的举止,只是一场好梦。
走到她的背后,他等待了许久,连呼吸都是谨慎的。许久后才有勇气伸出双臂,指尖触及她温热肌肤的瞬间,他狂吼一芦,用力地把住她,用尽力气将她抱人怀里。
"啊!"若芽受到些许惊吓,低呼一声,手中的柴薪掉了一地。闻到他身上的男性气息,她松懈地一笑,转过身来看着他。"世遗,你醒了?怎么不出声唤我,就突然下床了?"她抚着他的脸,一寸寸重温他肌肤的感觉,只是贴着他,察觉两人的呼吸融在一起,就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福。
他的眼里蓦地像是有着某种热热的液体流窜,忍也忍不住。他瞪着双眼看着她,甚至舍不得眨眼,仔细地瞧着她,非要确定她已经复生,好端端地倚偎在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