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存在吗?孟冬月存在吗?现在这个操琴的女子是存在的吗?
可笑啊!这么一个简单明了的问题,在看过这人世间虚实交错后,她已经什么也不能确定。
一个连自己存不存在都不能确定的人,她还能确定什么事呢?
“阿月,你今天在城里又听到什么消息了?”林子中一间极为简陋的木屋传来一个极为苍老的女人声。
“没事!嬷嬷!您醒了,饿不饿?阿月帮您熬了点鸡汤,正热着呢!”冬月停下了指间流泄的音律,起身进入小木屋。
“阿月,嬷嬷的眼睛瞎了,心可不瞎,你的琴音又急又乱,看来这事儿一定不小,今天在城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跟你爹娘有关的消息?”一个年纪极大的瞎眼婆婆朝着冬月的方向说,由她衰老的脸色和急促的声音,感觉得出她的身体状况很差。
“嬷嬷!您别担心这事儿,来,让阿月喂您喝点热汤,看看阿月的手艺如何?”冬月急急的迎向前,对她来说,嬷嬷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阿月,嬷嬷的年纪大了,本来早该回去了,可就放不下你呀!你就忘了报仇的事吧!相信你爹娘也会宁愿你做个寻常人家的女孩子,找个好归宿,平平安安的过日子的。”
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孙女心中的苦,可是阿月毕竟是个姑娘家,就算阿月是个男孩,孤家寡人的,又怎么动得了那些官大权大的人呢?
她实在是不忍心让阿月一辈子就这么的活下去,她已经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和儿媳妇,她可不想再连唯一的孙女儿都没有了。
“嬷嬷,您要阿月做什么都可以,就这事儿阿月是万万不从,若不是嬷嬷需要阿月,阿月一定去和那些恶人拼命。”冬月恨恨的说。
“阿月!”老婆婆急急的抓着冬月的手。
“嬷嬷!您别急,阿月说过的,只要嬷嬷需要阿月,阿月是绝不会去做那种事的,所以嬷嬷要阿月不去做危险的事儿就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冬月拍拍老人握在自己臂上那只枯乾得令人心惊的手。
“阿月,你这孩子呵厂老婆婆既心疼又无奈的喊了一声。
她就是知道若自己一死,再也没有牵挂的阿月可能什么也不管的放手一搏,所以即使她活得再累,也要撑住最后一口气。
冬月也知道自己是任性的要求,她是存心要嬷嬷不能放心的走,她知道嬷嬷的这口气是为了她而硬撑下来的,可是她仍自私的这样做,因为对她来说,如果连嬷嬷都离开她了,她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与其说是嬷嬷靠她照顾而生存,倒不如说她是依赖着嬷嬷而生存。
轻手轻脚的喂着嬷嬷喝了汤、吃了药,冬月细心的伺候着嬷嬷入睡,此时月已升起,清冷冷的挂上了夜空,为这入冬时节的晚上带来浓浓的寒意。冬月小心翼翼的用暖被将嬷嬷盖好,确定一切都安好后,蹑手蹑脚的出了屋子,她抬起头看见乌云渐渐的掩住了如钩的新月,夜色昏暗的一如她的心境。
看来今晚是个适合夜行的日子。
江南冷竹别馆雅言苑。
裴冷筑坐在凉亭中静静的品着夜色的孤绝,凉亭的石桌上摆看两个杯子,却只有他一个人,准备酒菜的下人们虽然有些好奇,但碍于主仆之分,也不敢多言。
裴冷筑怎会不知道下人们心中的疑问,但是他没有多做解释,因为有些话是不用说太多的,时候到了,一切自然会明白,又何必多费唇舌。
所以地只是笑笑的示意下人们离开,好让他能独自享用这好久没有的安宁日子。自从大哥娶了一个来自未来的大嫂后,那个一度死气沉沉的家现在无时无刻都充满了笑声。
他当然是乐于见到这样的转变,至少,他又找回了那个有喜有怒的大哥,他知道他大哥心中那缺因家破人亡而破裂的洞已经有杏儿替他补上,他大哥现在已经找回了他的完整。
而他呢?
他甩了甩头,似乎想摇去这有些落寞的想法,看来他比他自己认为的更像他大哥。
当年他裴氏一族惨遭灭门时,冷筝才刚会走路,而冷笙也还在襁褓之中,想是没什么印象了,可是他和他大哥就不同了,他们都是十几岁的人了,对那一夕之间像是变成炼狱的家,那场景是说什么也不可能抹去的了。因此,从那天起,他的大哥裴冷箫封起了自己的情感,变成了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直到杏儿的出现,才让他大哥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情感。而他,却成了一个总是面有笑意的人,似是看过了人生的旦夕祸福,于是对任何事皆云淡风轻。
于是他习惯于这样的自己,习惯的用不在乎的笑来面对所有的事情,习惯忘了当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人,也习惯被人以为自己的随性和自在……习惯!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可以轻易的让任何事变成了理所当然,不管这件事是否合理。
只是这次只身来到江南,品味着一个人的寂静,虽然有些孤单,却让他开始了某些事。
或许,人只有在寂静的时候才会和自己交谈吧!
而在这一段不经意的自省中,他才发觉,原来他比自己以为的更像他大哥,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在被灭门的那一刻起封闭了自己的感情,所不同的是他大哥戴的是冷漠的面具,而他用的却是笑脸。
“不愧是笑面诸葛,似是早料到会有我这个不速之客,连酒器碗筷都预先替小弟我备好了,果然是神机妙算,世事尽在你弹指之间。”一个声音由墙外传人,不多时,一位身着白衣的俊秀男子由高墙外一跃而入,瞬间大方的坐上了裴冷筑对面的石椅。
“白兄来者是客,愚弟以清酒小菜略尽地主之谊自是当然,若有不周到之处,还望白兄见谅……或我该称呼李兄或是御史大人呢?”
裴冷筑的话让白衣男子微怔了一下,旋即又笑开了,“连这点你都知道了,这天下还有何事你不知呢?像贤弟这样的人才是该报效国家,以助天威。”
“过奖了。”裴冷筑仍以一贯淡然的笑脸接下了白衣男子的赞誉,“人渺若沧海之一粟,愚弟非神非圣,何能知尽天下事?多是一知半解罢了,既称不上贤也谈不上什么人才,且我冷竹岛家规──凡我裴家之人一律不过问朝廷之事,是以不敢违。”
裴冷筑这话讲得是客客气气的,但是有“智公子”之名的白守谦如何听不出来他话中的意思。
讲明白一点,裴冷筑的意思就是,只要他姓裴的一天,就不可能和朝廷有任何的牵扯。
白守谦碰了这么个软钉子倒也不生气,反正这事早在他的意料之中,这冷竹岛的人是一个比一个难缠,连当今皇上都拿这些人没辙,他本来就不以为他的话会有任何的效用,只是说来暖暖场的罢了。
“钟鼎山林,人各有志,为兄也不勉强。”
“好说广裴冷筑向白守谦敬了敬酒,算是化去了刚刚些微的僵硬气氛。
“不愧是冷竹岛,连这等上好的百年桂花酿都能轻易宴客,今天为兄算足赚到了。”白守谦品了一口白玉杯中的酒,不觉喜出望外的说。
“此酒地窖尚有,若喜欢,则随白兄之意唤人多取一些。”对这种事裴冷筑倒不介意,冷竹岛本就不是小门小气之户。
“那就先谢过了,不过话说回来,贤弟不会不明白为兄今天的来意吧‘!”好酒难得,入口自是芬芳扑鼻,回味无穷,不过君子饮酒是雅,浅尝辙止,正事仍是不能忘,于是白守谦又将话题转了回来。
“白兄指的是玉笛子之事?”裴冷筑是何等人物,哪会摸不出白守谦的来意。”
“玉笛子劫镖不是一天、两天,大江南北的镖局没有不受其害,独独冷竹岛能置身事外,这话说来总不免落人口实,贤弟以为呢?”
“或许是因为冷竹岛的货物没有玉笛子看得上眼的。”裴冷筑对白守谦这蓄意的抹黑倒也不动气,仍是他一贯的笑容,轻描淡写的直指中心。
“看来为兄是多此一举,没错!玉笛子劫镖是有他特定的目标,就是琅琊十二音玉。”
“琅琊十二音玉?”裴冷筑微一停顿,“你说的是传说中可以相互共鸣奏出天乐的琅琊十二音玉?我以为这不过是传说而已。”
他记得在一本古书上看过,有十二块依乐律十二律命名的美玉,分别是黄钟玲、大吕珑、太钟净、夹钟琅、姑洗琊、中吕璨、葵宾琉、林钟璃、夷则钥、南吕珏、无射瑜及应钟珩,是以有词云:“玲珑钟铮,琅琊璨璨;琉璃其钥,须瑜其珩。”
十二音玉若聚在一起,就会产生共鸣,不用人便能奏出绝美的音律,不过不以入而成乐之事委实太过玄妙,所以他只把此事当作迭闻传说,没想到是真有此事。
不过,若是真有此事,他倒真想听听古人所描写的幽若天女散下九重天之花,缤纷柔美的慑魂之乐是怎么样的乐章。
“这就是十二音玉之一的无射瑜。”白守谦像是要证实他的话,由怀中取出了一只深绿色的寒玉。
‘“这是无射瑜?”裴冷筑的眼睛闪过了一丝快得令人难以察觉的光芒,
“这玉的形状倒是挺特别的,那其他如黄钟玲、大吕珑是否也各有奇特之处?”他似是随口问问。
“这十二音玉其实完全一模一样,其中的差别只在于颜色和温度,黄钟玲是暖玉且色近白,渐次颜色加深温度变冷,至最后的应钟珩时已成寒玉,且颜色墨绿近黑。”
“你似乎对这十二音玉了解得不少?”裴冷筑若有所思的看了白守谦一泊“那我对你的了解是否足以认定你对此事已开始感到兴趣?”白牙谦不答反问。
“我想王丈外树上的朋友可能对你手中的东西比我感兴趣得多。”
裴冷筑这句话一出,同时吓到了两个人,一个是专心说明的白守谦,另一个自然是树上的那个黑色身影。
白守谦自认身手尚可,可是被人靠得这么近而浑然不觉,直到裴冷筑的出声才回过神来,这样的事实让他脸上有些挂不住面子,连口气都些微的冲了起来。
“树上的朋友偷偷摸摸的,实非君子之所当为,若有诚意,何不现身一见?”
白守谦的话才方落,那黑色的身影竟以极快的速度欺身上前,瞬间,无射瑜已经易了手,白守谦心中大惊,眼看这黑影就要带着无射瑜离去。
这时只见裴冷筑手中纸扇一收,一个反手夺回无射瑜并扣住了黑影的手,将黑影整个向后一扯,登时和黑影面对面。
两人的眸子一对上,就不约而同的顿了一下,裴冷筑只觉得这既冷且清的脖子似乎有些熟悉,可是他又想不出自己曾几何时看过这样的眸子。
一阵风吹了过来,站在下风处的裴冷筑隐约闻到一丝香气,那该是属于女子方有的香气……
眼前的人是个她!
“快摘下他的面纱,看看这个玉笛子是何三头六臂的人物。”白守谦连忙向前,急于一探这强盗的庐山真面目。
裴冷筑另一手已欲揭去那层面纱,好一窥这女子的真面目,但在接触到那女子似是从命的眼神,地利用身于隔住白守谦的视线,巧妙的把手中的无射瑜又塞回了那女子的手中,再作势一推,让整个情况看起来好像是那名女子自己挣脱了一般。
那名女子微怔了一下,似是不能相信竟然会有这样的转变,但随即纵身一跃,就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你是故意的!”白守谦抗议的喊。
明明就看到玉笛子已束手就擒,怎么可能在一瞬间就带着无射瑜离去,唯一的可能就是裴冷筑放走玉笛子。
“人有失手,若白兄认为我是故意的就太武断了,你也看得出这个玉笛子的轻功有多高明,不是吗?”
裴冷筑倒是推了个干净,反正没证没据,白守谦怎能奈何得了他?
“你……”
白守谦这下倒真是说不出一句话,看来这一次他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过,裴冷筑的下一句话倒是燃起了他些许的希望。
“放心!东西是从我冷竹岛的地方失去,冷竹岛自然替你找回来。”
冬月即使回到了她在泣血林安身的屋子,握着无射瑜的手仍是不住的颤抖着,她死命的咬着下唇,怕是自己一松了口便会忍不住尖叫的扰了嬷嬷,更怕自己狂跳的心会就这么的由口中冲出。
她心中的激动不只是因为她又拿到了一块音玉,也不只是因为刚刚一路上的狂奔和方才那千钧一发的紧急情况,最让她害怕的是,她以为她的面纱就要被他取下,她的残缺就要暴露在这个世上她最不想让他看到的人的眼光之下。
他!是他!是那个大哥哥!
是那个地上辈子唯一梦想的男人,是那个用一支玉笛就收去了一颗情窦初开女儿心的男人,但……
那已是遥若上辈子的事了。
冬月颤着手把掌中的无射瑜放入由床底下拿出的小木盒,加上这块无射喻,她已经拿到了八块音玉,现在只差林钟璃、夷则钥、南吕珏和应钟珩,她就找全了十二块音玉。
当她要把木盒关上的时候,一个东西碰到了她的手,她像是不能自制的将那段只剩一半的白玉短笛取出。
她用力的握紧那仅余一半的凝脂雪笛,直到整只手隐隐作痛,可是她却浑然不觉,只因为她的心痛早就盖过了一切。
心?她还以为她早已没有心了,一个连自己的存在都不在乎的人还在乎自己有没有心吗?
扬起头,她发出无声的嘶吼,而许久不曾落下的泪也随着夜风卷落掉入土里。
就让她再好好的落一次泪吧!就只有今夜!
她会确定自己的泪已流干,而明天太阳升起后,她又会是那个生命中只有嬷嬷、音乐和复仇的孟冬月。
第三章
白守谦开始怀疑自己或许犯了一个错误──
这个裴冷筑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在冷竹岛的几个当家中,最出名的该是那个总是冷着一张脸的裴冷箫,或许是裴冷箫给人的印象太强烈而深刻,所以相对的对于总是一脸笑容的裴冷筑,绝大多数的评语都是足智多谋、谦和温文。
可是在裴冷筑承诺取回无射瑜而邀他暂居冷竹别馆的这些天,他突然有一种感觉,如果裴冷箫是冰的话,这“笑面诸葛’就是水。
冰是很可怕没有错,所以人们在面对冰的时候会小心,对于较温和的水就比较不在意,但是水其实和冰一样都具有杀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