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来,我也累了,唉!人老了,毛病就多。才想做个检查,就被医生逼着紧急开刀。」
「伯伯要保持心情愉快,身体才会好呀。」
「纯纯,跟你讲话很愉快,你总是开开心心的,好像没有烦恼。」
「我也有烦恼啊。」季纯纯笑出两颗酒窝,更衬出她的甜美容颜,她夸张地比了手势:「有什么伤心事,我会放在心底最深处,努力去消化它,人总是要过活,自己不快乐,也会影响到别人,而且一直闷闷不乐,久了会得内伤的。」
雷明伦微笑聆听,那长久压积的眉头皱纹舒展开了。
刷一声,护士掀开布帘,手里拿着血压计,一边问说:「你是家属吗?来看雷伯伯?」
布帘掀过,雷隽出现在床尾,一和雷明伦打照面,两人皆是一阵悸动。
欧巴桑看护早就忍耐不住,帮忙说道:「雷先生,你儿子买便当来了,听你们在『开讲』,站在这里好久了。」
护士忙着量血压。「伯伯不能吃东西哦,明天才能吃,小姐,你是他女儿吗?
千万不要让你爸爸偷吃,有力气的话下来走一走没关系。」
「我知道了,谢谢。」季纯纯没有否认「女儿」的说法,因为听起来很受用,但她还是心虚地看了雷隽一眼。
雷隽仍是没什么表情,目光从父亲的沧桑脸孔转到季纯纯,把便当放在餐桌上,淡淡地说:「吃。」
「我拿回去吃好了……」
「在这边吃,我看着你吃。这是胃乳,饭后吃了;这是凉眼贴,睡觉前敷。」
「我……」季纯纯还是乖乖坐下,打开了便当盒。
雷明伦注视他们的对话和动作,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护士量好血压,记下数据。「一百七十,一百一十,心跳七十八,血压有点高哦,这是睡前吃的药,要记得吃。」
护士走后,病房暂时陷入安静,雷隽转过身对着看护,不疾不缓地说:「你也走吧。」
「我?」看护指着自己。「我是雷先生请的全日看护,我晚上要看……」
「护士站那边会照算你一天工钱,晚上我留在这里,你可以走了。」
「呃?」看护不太敢确定,难道她赚到下半夜了?
「自己的爸爸,我自己照顾。」
「好吧。」不赚白不赚,看护开始收拾东西。
季纯纯正在吃饭,差点掉下眼泪,天!是自己听力又出问题吗?这是中午那个发脾气拿东西摔她的雷隽吗?
她抬起头,想寻求答案,盈盈泪光对上他的深邃,那里面彷佛波涛滚滚。
仍然无解。
雷隽收敛目光,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床头柜的照片,声音清清冷冷的:「下次回来办事还是看病,先打个电话给我。」
「小隽……」雷明伦心情十分激动,说下出话来。
「要不要起来走动一下?我扶你。」
雷明伦握住儿子强壮的臂膀,感受到那有力的搀扶,曾几何时,他已经抱不动七岁的爱子。岁月荏苒,他心力逐渐衰老,本无指望求得儿子的谅解……
而小隽在他最孤独无力的时候,来到他身边!父子俩默默无言,将久未接触的颤动化作沉稳的脚步,一步又一步踏出新的人生脚印。
季纯纯低头吃饭,心里为雷伯伯高兴,吃在嘴里的饭菜也特别香甜。
待他们父子俩出去转一圈回来,她也吃完饭,紮起便当盒。
「雷伯伯,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明天可能出院了,纯纯,谢谢你来看我。」雷明伦躺回床上,微笑看她。
「纯纯。」雷隽转身吩咐:「我明天请休假,我会打电话告知总经理,你有什 事情请徐副理作决定。」
「我知道了。」季纯纯心情十分轻松。「协理别担心,你专心照顾伯伯。伯伯、协理,那我走喽。」
「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
「让小隽送你吧。」雷明伦笑容满足,准备睡上一个好觉了。
「走吧。」雷隽轻扶她的肩头,硬是要「送」她。
季纯纯感受到那只手掌的热度,肩头好像快被融化,全身有如置身烤炉,肩下是肩,脚不是脚,心不是心,燥热难当,一路来到电梯问。
「纯纯!」
毫无防备地,她被拥入一个更火热的怀抱中,她来不及反应,忘了惊慌,更忘了挣扎。
雷隽紧紧地抱住她,双臂收拢,将她挤压进他的胸膛,她立刻就贴上他怦怦剧跳的心脏,也察觉到他下面膨胀的男性特徵。
「协……」她的心几乎跳出来,他抱得这么紧,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还有温痒的气流拂过耳畔,搔得她意识混乱,这……这是上司的「性骚扰」吗?
「纯纯,对不起。」
耳边低沉的声音又让她心头一跳,对不起什么?是中午吼她的事吗?
她不敢问,因为只要一抬头,就会对上他没有答案的眼眸,她只好闷在他怀里,僵直身子,任他拥紧了她。
温暖的气息笼罩了她,她忽然觉得好想哭,「冷酷无情」的人终究还是有温度,他会来到医院看顾父亲,就证明他并非无情之人;那么,她挨一顿骂换来雷伯伯的安慰,也是值得了。「谢谢你。」
他又低声道谢,终於放开她,按住她的肩头,紧紧凝视。
「没什么啦。」她也抬头,笑笑地表示无所谓。
「纯纯……」他声音沙哑。
四目交对,她的甜笑凝在脸上,因他暗阗阗的黑眸而失了神。
暗阗阗,幽沉沉,又深又远,刹那之间,她以为他会吻她。
「我走了。」幸好电梯就停在这一楼,她一按,门立刻打开。
望着电梯门关起,雷隽握起沾有她气味的手掌,走回病房。
第六章
平常心!季纯纯一再告诉自己,要维持平常心。
事后她想了很久,终於把那个拥抱归纳为雷隽的「感谢」与「歉疚」,至於不小心碰触到的男性欲望,纯粹是属於男人的自然生理反应罢了。
可是在这个星期日下午,云层聚拢,天色微阴,坐在他车子里头,任他带领方向,她又失去了平常心。
「好快,雷伯伯开刀完一个月,现在又恢复体力回上海打拼了。」
她先打破车内的沈默,他们才送雷明伦、江瑜和小雷伟去搭飞机。
「我叫他不要太累,江瑜很能干,一人就撑得起公司。」雷隽始终直呼其名,不叫阿姨,更不可能叫妈妈。
打从他必须见到江瑜的场合,包括接机和探望父亲,他一定请季纯纯陪同。
季纯纯暗笑雷隽的别扭,一点也不介意额外出公差。她和江瑜一见如故,两人有很多「秘书经」、「贸易经」可以谈,而她更乐意见到雷家一家和乐团圆。
「协理,小伟很喜欢你,只要你回你爸爸那儿,他一定缠着你玩,刚才还叫你一起去坐飞机呢。」
「家里就我和他年纪最『接近』我也没想到会当起哥哥。」雷隽的嘴角有了淡淡的笑意。「生平第一次买玩具,就是为了这个宝贝弟弟。」
听到他舒缓疼爱的口气,季纯纯也很开心,他应该不再排斥江瑜和小伟了。
「有个弟弟真好,我几乎快记不得和我弟弟一起玩的光景了。」
「想你弟弟?」
「偶尔会想起,如果他还活着,现在也出来工作了,哎!讲这个也没用,家人缘份不够吧,注定我一个人孤孤单单长大。」
她脸上带笑,说得漫不经心,但雷隽的心却被「孤孤单单」给撞痛了。
「纯纯,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到医院吗?」
「嗯?」她忍了一个月没问,太想知道答案了。
「你说,我爸爸年纪大了,如果不去见他,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啊,我不是咒雷伯伯啦,我那时是有点生气,想激激你。」
「我了解你的意思,生命有限,要把握相聚的时间,不是吗?」雷隽说得沉缓,有如坠入悠悠时光河里。「恨他这么多年,恨到最后,都淡了,不知为何而恨,只是为恨而恨,恨得莫名其妙。」
季纯纯望着前方车流,他说得太玄,她接不下话。
「他老了,早就为年轻的放荡付出代价,他拼命工作赚钱,四十岁就白了头发。再怎 说,他也是生我养我的爸爸,跟你比起来,我真的是幸运太多了。」
那天在办公室,听到外头她的哭声,他立刻就为自己的怒气而懊悔揪心,一个自幼失去父母的女孩将心比心、苦口婆心劝他,他非但不接受,还不断对她爆发郁积的忿怒,惹得她痛哭,现在回想起来,他就像是一头咆哮狂野的困兽,教良善无辜的她受到惊吓了。
他仍有理性,细细思量,他明白她的用心,但还是不知如何面对父亲,原本打算看一眼父亲就定,却因为他们的谈笑而留了下来。
是她,教他重新认识生命中最至亲的父亲。
一个拥抱不能说尽他的澎湃心思,他想亲吻她哭肿的双眼……
只是--他不敢。
「纯纯,那天害你难过,我很对不起。」
「协理早就道过歉了,别放在心上。」她尽量装得毫不在意。
「我说了你男朋友的事,希望你不要介意。」
「男朋友?」是宇鸿?季纯纯有一秒钟的错愕。
「你不用收起他的照片,我那时说的是气话,你还是可以继续放他的照片。」
他总是注意到她的桌面?季纯纯心跳猛地加速,又平静下来,笑说:「协理,是我自己收起来的,和你没有关系。」
「嗯?」塞在高速公路的车潮里,他有足够的时间转头看她。
他那深深的一瞥灼烫了她的脸颊,她嗫嚅:「人……总是要重新开始,我以为早就重新振作,但其实就像协理说的,我还是活在回忆里,过份倚赖了宇鸿……」
窗外飘下雨点,划过挡风玻璃,一点、两点……渐渐模糊了视野。
「哎,没什么好说的。」
「你说,我听。」他启动雨刷,再度看清路面。
季纯纯低下头,轻轻触着两只食指,深吸一口气,对,保持平常心。
「我自小没什么亲人,虽然我生活上还满独立的,但和宇鸿在一起之后,像是小孩子抓住了一条毯子,个性变得特别依赖他,如果我嫁给他,让他疼一辈子也就算了,偏偏他不得不走……他很担心我,一直想办法让我学会真正独立,他不愿我花时间陪他,要我照旧过正常生活,甚至烧掉他写给我的情书,就是不要我太眷恋他,只因为……我……其实我很软弱的,只要一想到他,我一定会躲起来偷哭,心情就会很灰暗……」
他是看过她的软弱了,那是惯看她笑靥的同事所无法了解的极度软弱。
「傻宇鸿啊!」季纯纯轻露甜美笑容:「我怎么会不想他?只是我还是依赖着他,把他当神明膜拜了。有时候上班不顺心,就摸摸他的脸,问他,我该怎么办?
协理要找我去当部门秘书,我也问他,我该答应吗?」
「他怎么回答?」
季纯纯笑声如银铃般悦耳,「他当然不回答,只是开心地看着我,好像告诉我,叫我自己解决问题。」她又触了触两指食指指尖。「上回被协理吼了,我看着他的照片哭,问他说,我是不是应该辞职?他还是不说话,照样笑得非常开心,我想到协理骂我活在回忆中的话,忽然顿悟了。」
提到「骂」她,雷隽不自在地弹弹放在方向盘上的指头。
「我老觉得奇怪,为什么宇鸿烧了信,却不烧掉照片?后来才发现,我们每张照片都在笑,笑得好开心。同样是看照片,我可以悲伤哀悼过去的欢笑,但我也可以记取过去的快乐心情,我这才明白他留下照片的目的,他不是要我天天看他、想他,更不是向他膜拜求明牌,而是要我记得那个乐观开朗的纯纯,就像他还活着一样,依旧是天天好心情,不会因为一时情绪低落,却忘了注意其他美好的事物。」
「宇鸿离开了,我再怎么依赖他,他也不能帮我了,但我将永远记得他努力教导我、帮助我勇敢活下去的用心,回忆自在我心,有没有照片都无所谓,因为我已经真正学会独立了。」
季纯纯眼眸绽放光采,这是她两年多来,真正放开心底那份沉重的眷恋,让自己如风筝轻盈飞起,散发出无比轻松的闪耀笑容。
「当然,我也要谢谢协理当头棒喝,一语惊醒梦中人。」
雷隽苦笑。
「你有所体会,你男朋友一定很高兴了。」
「那他就保佑我平安顺利赚大钱吧。」季纯纯笑了,像是话家常:「我把他的东西整理到盒子封起来,说不定哪天找个地方埋了。」
「你不会舍不得?」
「全记在这里了。」她指指自己的脑袋。
「你很爱他?」雷隽脱口问道。
「对,我很爱他。」季纯纯眼光迷蒙,前方的雨线化作丝丝闪亮的光芒,她的脸蛋也格外明亮。「这份爱不是过去式,而是现在式,也是未来式。他曾经在我生命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我忘不了他,他就像我爸爸、妈妈、弟弟一样,他们是我记忆的一部份,我永远爱他们。」
雷隽细细咀嚼她的话,很意外自己并不因为听到她爱周宇鸿而泛出酸味--那是平时见到照片会产生的感觉:相反的,他心平气和,因为他看到一对恋人的相知相爱,纯真而隽永。
他羡慕周宇鸿的好福气,也惋惜他的无缘,纯纯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
雷隽心头猛地一震,他明白了,纯纯是个好女孩,他喜欢看她的笑颜,追踪她的方向,想要把她留在身边当秘书,甚至此刻假日不上班时,他也载她在路上闲晃而不直接送回家,只想与她多相聚片刻。
他爱上纯纯了吗?
「协理,小心!」车子突然加速,季纯纯吓了一跳。
「我闪避前方来车。」
是吗?季纯纯存疑,对向车道好像没什么车嘛。
她不知道雷隽在想什么,他本来就不爱说话,常常他们说着说着,他就会陷入沈默,不然就是静静地看她,她摸不着他的想法。
她更意外自己会跟他聊这么深入的内心话,也许是平常心起了作用,把他当成好朋友来聊天了。
管他在想什么,还是率先打破沈默吧。
「协理,我刚刚说些心事,你胡乱听听就算了。要是教别的男生听见,恐怕我就嫁不出去了。」
「你不说,别人也不会听见。」
「可是公司的人早就知道我和宇鸿的事,以后我大概会找个不知情的对象,免得他心存芥蒂。」
「不见得男人都心胸狭窄吧?」
「那可说不定,现代男人比女生还会嫉妒,斤斤计较的,还是别让他知道我的过去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