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不会幸福的!」于樵蓦然大喊。
钱七坐在柴推上,跷起二郎腿:「嫁给不喜欢的人,当然不幸福了。」
赵五摸摸自己鼻子的伤痕:「说不定姑奶奶过得不开心,拿了碗盘砸人,哪天砸伤她老公,就被休了。」
张三摇头道:「姑奶奶又爱哭,像个小孩子一样,还不知道她未来的夫君会不会哄她呢?」
于樵听得受不了了,他站起来大声道:「只有我能哄她开心,她喜欢我,我喜欢她,她只有跟我在一起才会幸福快乐!」
张三道:「姑奶奶善良天真,她对我们这些穷苦的陌生人都这么好,既然她喜欢小哥,又怎会嫌弃你的出身呢?」
「她没有嫌弃我,是我……」于惟捶着墙板,用力捶出他的悔恨。「是我不要她的 ……」
李四道:「小哥你这样就不对了,姑奶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都希望她幸福,你这样对她,不符合我们的期望喔!」
赵五跟着敲边鼓:「好男儿敢做敢当,要爱就去爱,还管那么多?就算你爹对蝶姑娘有成见,只要以后你们小俩口好好孝顺他老人家,我们哥儿再帮你说情,老人家再有天大的怒气,也都消了。」
钱七道:「是啊!嫁到大户人家又如何?大老爷不专情,白白辜负了我们的姑奶奶,那是把姑奶奶送到一个大坟墓啊!」
于樵想到蝶影从此抑郁寡欢的憔悴模样,他突然心急万分,此刻,所有的阻挠都不再是理由了。
「我要去找她!我说过,绝不再让她为我哭泣!」
四个男人露出了笑容:「这才像个男子汉!我们兄弟就等你这句话!」
于樵豁开了一切顾虑,胸臆重新燃起热情,他迫不及待地就要跑出去。「我要回武昌!」
「小哥,等等!」
「不能再等了,一旦明天拜过了堂,什么都来不及了!」于憔头也不回地向前跑。
「哎呀!」四人赶紧牵出骡子,追向于樵:「我们有骡车啊!等等啊!我们也跟你一起去!」
第十章
钟府大宅深处,蝶影脸上涂了水粉,抹匀胭脂,身穿大红嫁衣,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梳妆镜前。
她把手上的竹蝴蝶向后一递:「帮我把它别上了。」
「大小姐!」正在梳头的李嬷嬷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这里好多金钗钿钗让你挑,不要再插这一支不起眼的木片了。」
「这不是木片,这是一只会飞的竹蝴蝶。」蝶影仍举着竹蝴蝶:「别上了。」
李嬷嬷勉为其难地接过去,故意放慢梳髻的动作,打算趁小姐不注意的时候,插上另外一支金钗。
「大夫人来了。」小秋打起帘子,亮丽的天光让蝶影微皱了眉。
燕柔走到蝶影面前,左右打量,拢了拢她嫁衣的缨络,笑道:「蝶儿今天很漂亮,要嫁人毕竟是不一样了。」
「我是不一样了。」蝶影淡淡地道,她望着镜中精雕细琢的人儿,几乎快不认识自己了。
燕柔在心中一叹,蝶影越接近出嫁日,个性变得越是沉静,整天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即使小秋小冬拉她到院子玩耍,她也只是坐在树下发呆。
钟府每个人都说大小姐懂事了,真正像一个名门闺秀。可是燕柔从女儿空洞的眼神中知道……蝶影丢了心。
几上摆着竹蝴蝶,燕柔见蝶影低头搓弄指头,便把竹蝴蝶收到自己的衣袖中。
「娘,还我。」蝶影还是看到了。
「蝶儿,有些事情,你总该忘记的。」
「还我。」蝶影的声音冷得吓人。
「以后你要对夫君专一……」
「你不还我,我就不嫁。」
燕柔不得已,只好掏出竹蝴蝶,放回蝶影的手掌中。
蝶影握紧了竹蝴蝶,再默默地藏到贴身的怀里,她抬起头来,清晰地道:「娘,有些事情,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燕柔心头一震,的确,她曾刻意要忘记一些事情,可是……她仍然不能忘!
如今见到女儿心灰意冷地出嫁,她好象看到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她已经尝尽心死的滋味,难道她忍心让活泼的女儿从此变成一潭死水吗?
燕柔思绪杂乱,随口吩咐了几句话,便离开了房间。
吉时已到,许念青前来迎娶,蝶影照着礼俗拜别父母,燕柔不舍地送到大门口,望着娶亲队伍逐渐远离,不觉滴下了眼泪。
「小妹,总算把女儿嫁出去了。」前来观礼的燕兴站在她身边,笑道:「当母亲的都舍不得女儿出嫁呵!你大嫂嫁三个女儿,就哭了三次。」
「大哥!」燕柔以丝巾拭泪,也是笑着:「养了十八年,总是心头上的一块肉啊!」
「这次钟家和许巡抚联亲,我当大舅的也有好处,以后若有人托我说项办事,我和巡抚府那边更好讲话了。」
「大哥都退隐好几年了,还有人来找你攀门路吗?」
「毕竟我曾是朝中命官,你几个兄弟也还在朝当官,有事情的话,人家还是会请我们燕家出面的。」
「其实,许大人也很乐意和我们结亲,大家都有利益。」燕柔感慨地道:「为了扩大你们男人的权力范围,总是要拉上我们女人一生的幸福。」
「小妹,你说得太丧气了。女人就是要嫁个有出息的丈夫,才是一辈子的幸福。」 燕兴望向西边的竹屋:「如果真把蝶儿嫁给那个砍柴郎,那真叫作命苦喽!」
「事情都过去了,大哥就别说了。」
「还是要提防些,妹夫还有几个姨太太,她们的女儿也算是你的女儿,你当大夫人的合该留意管教,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
燕柔把视线从竹屋挪了回来,转身准备进去。「大哥进来和我家老爷喝茶吧!」
燕兴还是兴致勃勃地道:「处理这种事,就是要眼明手快,及早解决。妳和妹夫心肠太好,闹了老半天,砍柴郎求亲传遍城里城外,总是有损颜面。不如就像以前一样,直接把他打得半死,看他还敢不敢来闹!」
「什么打得半死?」燕柔心中一惊。
「以前啊……」燕兴踌躇一会儿,有点不自在地道:「反正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跟你说清楚也无妨。」
「什么事?是那个人的事吗?」
燕兴左右张望一下,见几个家丁在台阶下清扫炮仗纸屑,便压低了声音道:「小妹你那时可真大胆,跟雕刻工匠搞大了肚于,还想跟他私奔。爹知道以后,就叫三弟带人把那个工匠拐到城外,狠狠的打,重重的敲,就是要把他的腿打断,一辈子爬不回来武昌城!」
燕柔睁大了眼,不敢相信父兄是如此凶残狠毒!
燕兴又道:「这种事情见不得光,爹的处理是对的,总算保存我们燕家名声,你也平安无事嫁给钟善文。这么多年来,小妹你可是过尽好日子了。」
「那……那他……后来怎么了?」
「谁还管他死活啊?反正他不再出现,我看他早就饿死街头了。」
「我……后来生了一个儿子……」
「邢个死小子啊!」燕兴摇头笑道:「你两个儿子都成材了,还管那个杂种?」
「大哥,他是我生下来的,不是杂种!」
燕兴被燕柔愤怒的目光吓了一跳,忙道:「反正是一个该死的小子,既然堕胎药打不下他,生下来又不能见人,当天四弟就拿出去埋了。」
「埋了?活生生埋了?」燕柔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激动。
「我也不知道,你写信到京师问你四哥好了。」
燕兴突然有点害怕,这二十多年来,小妹的个性已经磨得温婉柔顺,怎么此刻她的眼神又像过去一样激狂呢?
他啜了一口口水,好象是安慰自己似地。「小妹,你刚刚也说,事情过去就算了。爹和我们兄弟都是为你着想的,你就安分当你的钟家主母吧!我进去找妹夫聊聊,晚上大家还要到许府喝个痛快呢!」
燕柔呆立原地,思潮汹涌,难以平息。
她的父亲和兄弟们当官久了,习惯判定别人的生死去留,而她和于笙的下半辈子,就让父兄给判死了。
原来是她错怪于笙了,他不是无情郎,他是被逼得离开她啊!
她还记得那时,于笙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即使我是一个贫穷的竹雕师傅,但我有一双手可以赚钱,我绝对可以给你幸福!
这不也是阿樵那孩子的神情吗?
她蓦然醒悟,心头大惊,她绝对不能……不能再让蝶影重蹈她的覆辙!
「阿康!阿康!」她唤着正在扫地的家丁。「快帮我备轿,快!还有阿福你,你去找小春,叫她快去城北找叶嬷嬷,小春知道地方的。」
「大夫人要去哪儿啊?」阿康边跑边回头问。
「我去许大人家,我不能让蝶影嫁给许念青!」
「嘎?!」所有听到的人都楞住了。
***
喜气洋洋的唢吶响彻云霄,锣鼓乐声穿越大街小巷,一群又一群的大人小孩挤到许巡抚的大宅前,想要一睹许钟两大家族联姻的盛况。
许念青翻身下马,提了锦袍走到花轿前,准备迎接新娘入门。
他脸上褂着僵硬的笑容,自昨夜接到吕菡萏的断情诗之后,他的一颗心就被揉成了千万碎瓣,可是今天,他还是得强颜欢笑娶新妇。
「新郎倌,你可以踢轿门了。」王媒婆笑呵呵地告知他。
反正他已变成一尊木偶,就任凭父母媒人摆布了。正待举脚虚踢,突然听到有人大喊:「踢不得!踢不得!」
许府家丁找寻说话的人。「谁在这边闹事?」
「是我们兄弟!」张三驾着骡车,冲散了人群,直往花轿停放处而来。
骡车还没有停下,众人就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跳下车,拼命地向前跑,双手一挥,拨开了阻挡他的许府家丁,一个箭步就冲到花轿前。
「哎呀!是大个子老兄!」跟着花轿前来的钟融风大吃一惊。
「是盖竹屋子的砍柴郎耶!」群众有人认得他。
于樵看也不看许念青,对着轿帘子喊着:「小蝶,我来了!」
「请问你……」许念青阻止了上前要拉于樵的家丁,很有礼貌地问。
「你是那个举人?」于憔站得很直,顶天立地,无惧于对方的功名地位。
「在下许念青……」
「许兄弟,你今天不能娶小蝶,小蝶是我的!」
此语一出,群众哗然,花轿的轿帘也微微晃颤了一下。
王媒婆赶过来推于樵:「许公子今日大喜,你在闹什么呵?这里可是巡抚大人的府第,你不怕大人把你拿下了?」
「我怕什么?当官的可以随便拿人吗?」于樵以宏亮的声音道:「凡事讲求道理,我和小蝶两情相悦,我们想要结成夫妻,一辈子共同生活,我今天来带她走,我有做错什么事吗?」
「这……没道理啊!」王媒婆差点口吐白沫。
「许兄弟!」于樵转向全身喜红的许念青,从头看到脚。「小蝶不喜欢你,你这个书呆子模样也不可能给她幸福,你们在一起不会快乐的,所以还是请你不要娶她。」
「喂!砍柴郎!」许念青已经猜到来人的身分,他并不生气。「你也不用这样子说我啊!可是……父母之命……」
「那是你们父母商量的事惰,他们问过小蝶?问过你吗?今天要过一辈子的人是谁?不是那些随便决定婚事的老人家啊!」于樵振振有辞地道。
许念青读破了圣贤书,就是没有看过这种突破礼教的狂人,他心中暗地叫好,却不知怎么收拾这个场面。
于樵不再理会许念青,他面对大红轿帘,声音变低了:「小蝶,是阿樵哥哥错了,我很想你,我不能看到你不快乐……」
他的声音随之扬高,周围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我于樵从来不认为自己出身低,我有力气、有本领,绝对能让你过上最幸福的日子。就算有人阻挠我们,要打断我的脚,我也不怕。没有了脚,我还有两只手,一样可以照顾你、疼爱你,只要我于樵还有一口气在,一定会永永远远珍惜你!」
围观的群众都听呆了,好多姑娘更是感动得频频掉泪。
燕柔乘轿赶至,钟融风挤了过去:「娘,这怎么办?大个子来抢亲了。」
「就让他抢好了。」燕柔笑着。
「嘎?」锤融风不解地望向娘亲,又望向于樵。
于樵望着纹风不动的轿帘,渐渐地感到心慌,难道……小蝶真要嫁给许念青了?他又上前道:「小蝶,你……为什么不说话,如果你不要我……」
「我要你……」颤抖而微弱的声音从轿子传来。「阿樵哥哥,我一直要你的……」
于樵狂喜,他大步向前拉开轿帘,粗鲁地扯出凤冠霞帔的小蝶,再伸手掀去了她的红头巾,只见她满脸泪痕,不断涌出的泪珠儿仍在刷洗着她的红妆。
「呜……阿樵哥哥!」蝶影也不管旁边都是人,放声大哭,抡起小拳头捶着于樵的胸膛。「你好坏,为什么到现在才来?你不要我了……」
「我要妳啊!」于樵心疼地想拥她入怀,却被凤冠挡在胸前。
蝶影正懊恼头上那顶压得气闷的凤冠,现在又挡住她和于樵的好事,地想也不想便摘了下来,掼到地上道:「我不嫁了!」
「你不肯嫁给我?」许念青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讲话。
「我又不喜欢你,人家才不要嫁你!」
「你怎么不早说啊!」许念青高兴得快发狂。
「你又没来问我!」
真是一个娇蛮的小姑娘呵,果然不合他的脾性,许念青想起了文静婉约的菡萏,他眉眼有了笑意。
眼看一无所有的砍柴郎都能理直气壮地求亲,而他是一个有功名、有前途的有为青年,更应该有勇气去追求他的姻缘啊!
他走开了几步,从看呆的家丁手中牵过白马,一跃而上。
王媒婆喊着:「许公子,你去哪里啊?」
许念青咧嘴大笑:「我去吕家书铺,我要去向菡萏姑娘求婚!王媒婆,一起去吧!再让你赚一笔媒人钱。」
马匹奔驰而去,群众兴奋不已,跟在后头去看另一场热闹,而出来探看情形的许巡抚却气昏了。
蝶影依偎在于憔怀中:「阿樵哥哥,好吵喔!他们在干什么?」
于樵揉揉她的发,又摸摸她的头,笑道:「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不会嫁给那个书呆子了。」
「阿樵哥哥!」蝶影抬头望他,大眼恢复了光采。「这次我们不能再分开了。」
「不会了!」他抚着她的脸颊。「呵!哭成大花脸了,我帮你擦一擦。」
他掏出布巾,拄她脸上抹着,笑道:「爱哭鬼!」
「是你惹我哭的啦!」蝶影的声音在布巾后头抗议。
「蝶儿,阿樵,我们先回去吧!」燕柔走了过来,脸上挂着笑容。
「娘!」蝶影不安地扯住了于樵的衣角。「你不会再拆散我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