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伦在副理室门口游行一圈,又转了回来,带着威胁性的目光问:「美妙,听说王培民也找过你?」
「喔,谈一些相关业务的事情而已。」杜美妙收拾那堆弄乱的公文。
「美妙啊!我看你很单纯,我劝你不要碰王培民这种公子哥儿,不然被他迷得团团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喔。」
许曼芝不甘示弱地回头说:「呵!海伦姐姐,你今天要去赴死了吗?」
郑海伦又挺起大胸脯,「我Helen郑何等人物!什么总裁、董事长、总经理没见过 ?他们想追我,我还不肯点头哩!」
许曼芝撇撇嘴角,「对啦!人家不是有妇之夫,就是秃头、胖子,我们的海伦姐姐还算聪明,懂得挑个英俊多金的小开。」
「唉!要不是看在王培民拚命邀我的分上,我还不想推开东东公司总裁的约会呢! 」郑海伦优雅地举起手腕看表,突然睁大那双抹得像熊猫的细眼,再吃惊地以涂着蔻丹的手指掩口,「哎呀!快下班了,我得赶快上去补妆!美妙,这堆公文你帮我拿进去了 。」
「好的。」
每天下午,郑海伦总是带给财务部不少「笑果」,她走后,财务部总算恢复安宁,只有许曼芝还在忿忿地向同事嚼舌根。
「淑惠姐,我排好了。」杜美妙将支票叠好。
「你先放我桌上。」廖淑惠正在打印机处撕报表。
两位银行主管由副理室出来,热络地说:「方副理,增加额度绝对没问题,就怕我们给了额度,你们还不来借款呢。」
方谦义走在后头,一路送到大门边,摆出难得的笑脸,「有关利率减码这件事,希望也能符合我们的要求。」
「这个自然喽!方副理,我们火星银行都靠你们公司了。」
当这群人打哈哈说再见时,也是杜美妙负责善后的时候了。她送公文进副理室,再将三个空纸杯丢进垃圾桶。
回到位子上,五点十五分,嗯,今天真是清闲!
「美妙,怎么只有七十二张支票?」廖淑惠数完支票,核对报表上的数字。
「七十二张?我没数呀。」
「我给你七十四张,你怎么掉了两张?」
杜美妙心中一突,看着干干净净的桌面,又掀了印章盒,俯身检查地面,都没有支 票的踪影。
方谦义从电梯问送客回来,冷眼看着有点混乱的财务课。
「什么事?」
廖淑惠抢先说:「副理,美妙丢了两张票子。」
方谦义看了杜美妙一眼,冷冷地说:「想办法找出来。」说完,即走进他的办公室 。
杜美妙被他看得全身发凉,有一种死期将至的恐惧感。
「淑惠姐,我没拿支票啊!你要不要再数一次?」
「那些都是划线禁背的支票,你拿也没用。」廖淑惠虽然没生气,但脸色很难看。 「你自己数。」
杜美妙接了票子过来,点数两遍,果然都是七十二张。但她最初拿来排日期时并没有清点,谁知道廖淑惠是不是少给了?
「这……会不会本来只有七十二张?」
「不会的,下午北区事业部才拿给我,我一张一张keyin,再给你排日期的。你看 ,这报表总数就是七十四张。」
「我来核对,看是少了哪两张。」杜美妙紧张地接过报表。
「唉!支票丢掉很麻烦的。」廖淑惠忍不住叨念起来:「你要去做止付通知、走法院、登报,乱七八糟一大堆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票款呢!」
坐在后头的丁东强翻着晚报,不耐烦地从股价行情表采出头来,「淑惠,别大惊小怪啦,报表给我看。」
「美妙,快给课长。」廖淑惠喊着。
杜美妙慌乱地送过报表,又心慌地盯住那叠花花绿绿的支票,要是真找不到票子,公司会怎么处罚她?炒她鱿鱼?每个月从薪水扣款?降调为小妹?告上法院?
廖淑惠忙着收拾皮包,「都快五点半了,我还得去安亲班接小孩。」
「找不出来,你能安心下班吗?」丁东强端出少有的课长威严架子。
「课长,是美妙弄丢的,她要负责留下来找啊。」
「你看看这报表。」丁东强指了上头两组相同的支票号码和日期,「你多keyin一次了。」他完成督导的任务,又钻回晚报里。
「哦?」廖淑惠拿了报表,翻检那叠已经照日期排好的支票,脸色似乎有些窘迫, 口气仍很硬:「可是还有一张呢?」
「我来对看看吧。」
「美妙,你快一点,五点二十八分了。」
「好,我尽量快!」支票和报表都是照日期排列,她只要逐一核对即可。
「你们在找这个吗?」方谦义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啊!」杜美妙和廖淑惠看到他手上的一张红色支票,同时惊喜出声。
「伍拾万元的货款支票,就夹在公文里面?是谁这么粗心?」
廖淑惠再度率先撇清关系:「美妙,是不是刚刚海伦来的时候,你不小心夹了进去 ?」
「好象是吧。」
方谦义皱起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杜美妙低下了头。
扩音器传出下班铃声,廖淑惠神色紧张地说:「副理……支票……」
「拿去收好。」
廖淑惠没做任何复核动作,只是将那张漏网之鱼和整叠票子放在一起,拿报表包好 ,外头再扎一条橡皮圈,火速地递给丁东强,「课长,拜托你先收起来,明天再说了。 」
丁东强也准备收拾离去,他拿着那卷票子,起身说:「方副理?」
方谦义点点头,进去副理室开金库,好让丁东强把票子收进去。
五点三十一分,整个财务部照例定得空无一人,只剩下坐在位子上发呆的杜美妙, 还有站在她身边的方谦义。
「美国今天公布失业串数字,你晚上要留下来看汇率变动吗?」他出其不意地问她 。
「好。」
「我说什么你都好吗?」方谦义又动了莫名的情绪,「阿猫阿狗留你、叫你做事, 你也答应了?」
「副理不是阿猫阿狗。」杜美妙有些委屈,她还没从方才的惊惶中恢复过来,又挨了副理一顿骂。
看着她失神的模样,方谦义莫名的情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大环境的无力感。小女孩刚出社会,正从一场血淋淋的职场杀幸存下来,她恐怕还无法了解是怎么回事吧?
「你打电话跟你爸妈说一声,十点才能回到家。」他把声音放柔。
「好。」
杜美妙明白,这个夜晚,大概很难熬了。
*-*-*
不出杜美妙的预料,当她吃完方谦义买回来的便当,准备拿着杂志遁开他的视线范围时,立即被叫住。
「美妙,吃饱没?进来!」
她稍微揉了一下胃部,希望食物赶紧消化完毕,免得待会儿闹胃痛。
「副理,一个便当多少钱?」
「七十块钱的排骨饭,我还请不起吗?」方谦义坐在办公桌后面,板着脸,指向电脑椅,冷冷地说:「你拉椅子过来,坐在我前面。」
好了,面对面审判,她今晚又要挨个狗血淋头了。
「应收票据不是你的工作范围,为什么你会帮淑惠?」
「我正好没事了,我想可以帮她……」
「你没事?你和交易员讨论过美国今晚公布失业率之后,可能造成的影响吗?你虽然掌控进出口资金,但是你知道整个国际贸易的流程吗?你有向国外部的同事请教过公司的业务情况吗?他们是怎么订价的?怎么决定付款或收款方式?一年又有多少营业额 ?各个币别所占百分比是多少?这些观念你有吗?」方谦义目不转睛,一口气说了出来 。
「我……」杜美妙低了头,对于这些业务,她的确只是一知半解。
「你别老是低头,你回答我。」
「我正在看国际贸易实务的书……」
「看书是一回事,了解实际运作又是另一回事。不然我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要你做外汇交易?何必循序渐进?你看书就会做了呀?」
「副理的用心,我明白。」
「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方谦义看到她有些受宠若惊的眼神,也发现她的脸蛋似乎慢慢泛起红晕,他吸了一口气,移开视线看着桌面,继续说道:「工作并不是只有眼睛所看到的帐务和paper,这些是例行性的业务,任谁都可以做,也任谁都可以取代你。我要的不是一个只会事务性工作的人,我想你也不会局限自己的发展范围吧?」
杜美妙仔细听着训话,一字一句都听进心底。她知道副理凶是凶,却是真心教她,他说的道理也值得深思,可是……「美妙,你又在发呆,我说的话有没有听进去?」方 谦义讲得口干舌燥,看她目光呆滞,忍不住又想数落。
「副理,我没有发呆,我在想副理的话……嗯,对我来说,好象是打高空。」
「没错,你只是一个小职员,但是当你作帐看到购料贷款、汇兑收益的会计科目时 ,难道你不想了解这背后的来龙去脉吗?」
「想。」
「这就是了。为什么有人的工作能力越来越强?有的人却在原地踏步?聪明的人会不断吸收信息、努力学习、累积资历。我想,你大概不想过了十年还在编银行调节表吧?」
杜美妙明白了,他在引导她工作的态度和方向。
即使这些都是企管书籍里的老生常谈,但由方谦义说出来就是不一样,他说的是他的实战经历,也是他的心得。
她好崇拜他,好希望像他一样,做个神气又有真才实学的副理。
「过了十年,我可以当上副理了吧?」她满怀希望地问着。
「我在说正经事,你开什么玩笑!」这个小女孩!才跟她多讲两句话,就得寸进尺了。
「副理你不是十年就爬上这个位子了吗?」
「你至少再等十五年吧!」方谦义向后靠上椅背,放松了身子,脸部线条也变得和缓,「劳基法规定工作二十五年退休,我才来公司十年『而已』,副理也当不到半年。 」
「副理还不太习惯当副理吧?」
「你没当过部门主管,不知道主管的难处。」
「我知道副理的难处……」她光看那些欧巴桑欧吉桑的态度就知道了。
「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方谦义坐直身子,将话题转了回来,口气再度变得冷硬 :「今天发生丢票子的事,你认为怎样?」
「是我不好。」
「你是不好。该讲的,我刚刚都说了。」他看着她又垂得低低的脸,「但是淑惠也有不对的地方。」
杜美妙微感诧异,不就是她捅出来的楼子吗?淑惠姐也不对了?
「既然淑惠请你帮忙,她应该把东西交接清楚,不能出了事情,就把责任往你身上 推。」
「我真的丢了一张票子啊!」
「你粗心大意,确实该打。」方谦义板起脸,「我一句老话,只要不是被人偷走或是带出办公室,一定找得到。垃圾桶、抽屉夹缝、公文卷宗、传票堆、信件堆、桌垫下 、键盘底、门后面……公司找不到,就追到垃圾掩埋场找,无论如何也要找出来,而不是站在旁边怪这个怪那个。」
「淑惠姐说她急着回去接小孩……」
「她不能先努力找吗?」
「副理,票子丢了,淑惠姐也很急啊!」
方谦义看进她亮黑的瞳仁里,她毕竟是一个纯真善良的小女孩,甚至不懂得保护自 己、为自己辩白。万一她今天真的弄丢票子,他又如何护得了她?
「美妙,你也看到了,今天淑惠随便扎了支票就给丁课长,丁课长也没有照规定覆核盖章,他们赶着下班,我只好收进金库里。万一,我说万一,明天淑惠又发现缺了一张,她是不是要找我讨?」
「不会这么巧吧?」
「是不会这么巧,但是我要教你一件事,在职场上要学着保护自己。」
「唔?」
「简单的说,除非主管指示安排,否则你不要帮别人做事。」
杜美妙不懂了,「企业不是强调团队合作吗?」
方谦义反问:「当淑惠把责任都推到你身上时,你的感受如何?」
「有点不好受。」
「你帮了忙,不出事就好,出了事全是你的责任,你承担得起吗?」
「我好心帮……」
「好心没好报!」
「副理,你当主管的,好象不应该这样讲话。」杜美妙想抗议了。
「我当主管的没有带动团队精神,这是我的问题,你只要管好自己就好。」方谦义顿了顿,「现在是下班时间,我先声明,以下所说,纯属个人谈话。淑惠是公司的老员工,她做事认真,也会好心带你这个新人,可是她不能承担责任,更会推卸责任。你有没有听过,有的人可以当朋友,却不能当同事、当partner?」
「听过,好朋友合伙做生意,往往意见不合,最后拆伙。」
「即使是你的好朋友,在利害关系发生时也免不了互相杀,更何况只是一般同事? 」
杜美妙低头,细细玩味他的话,若有所思地说:「副理说的对,以前我爸爸和朋友合开公司,他就是太信任他朋友,结果他朋友把公司的钱卷走了,逃到不晓得是巴西还是阿根廷,害我爸爸独自背了一千多万的债。」
「还清了吗?」这是他自面试后,第一次听到她提到家里的情况。
「还剩一百多万。」杜美妙眼神变得明亮,「我出来赚钱,就还得很快了。」
「你爸爸没教你不要太信任别人吗?」
「没有!」杜美妙摇摇头,「我爸爸说,其实大部分的人都是好人,是他倒霉才遇到坏人,他要我们单单纯纯做人,虽然有时候真心付出得不到回报,但是冥冥之中,还是有福报的。而且他说他两个女儿都很聪明,不像他那么笨,连朋友在搬货落跑了,还以为在出货。」她说着不禁笑了起来。
「你爸爸似乎满乐观的。」这才造就出这个单纯待人的女儿吧?
「乐观好呀!这样心情才会开朗,延年益寿。」
「可是当你又忙又急,同事却不肯配合你,你还能乐观吗?」
他是在说那三个资深课长?杜美妙喃喃地说:「大家好象都很忙……」
「你看他们忙吗?」
不,─点也不忙,他们还有时间看股票、打瞌睡、话家常,忙的是副理呀!
「副理,你是大主管,你有权要求我们认真工作。」
「没错,我可以命令你们。」方谦义双掌交握,紧紧地靠着桌面,所有的人都下班了,外面漆黑的大办公室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无边的空虚感袭来,一阵阵吞噬他的热情和干劲。他的视线由门口转了回来,声音变得低沉:「但是他们自认为是资深员工,也有一套难以改变的工作习惯,或许他们表面对我客客气气的,实际上却不照我的要求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