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该来的还是来了。
徐晓闵开着自己的OPEN轿车飞驰在仰德大道上。
不同以往的,今夜她的车上安静凝重,只听得见引擎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车子转了个弯,四周景象愈熟悉,她的心情就愈复杂不安。
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从考上警大之后,她就搬出徐宅了。几年来,回去的次数十指可数。尢其是乔冥威回来的这五年,她更少回阳明山了。
为什么呢?是不是还是不愿再见到他?
是害怕吧。
她记得她失去初吻的那个夏天午后,她记得那个离她而去的强壮背影,她记得自己用破碎的声音求他回头,但他没有。就是那种被掏空的揪心之痛,让她发誓,不再让男人掌控她的情绪。
从小,是受她父亲的背叛而叛逆,长大,是受乔冥威的关爱而躲避。
现在,她只为自己的快乐而生活。
徐晓闵将方向盘朝左打了半圈,将车子面对徐家的镂空大门。
警卫一看见她便马上开了门,她挥手致意将车子开进车道。
对外人来说,这里是美丽的千万豪宅,对她而言却是个空洞而丑陋的大谷。
徐晓闵背着一个旅行袋,袋子很大却有些空扁。
她走了一小段路,开了主屋的大门,她弯腰清了下鞋底,一阵扑鼻的浓重香水味让她有些窒息。
她站直身,正好面对上浓妆艳抹的欧雯华。
她一身艳红的削肩合身小礼服,大波浪妩媚的鬈发和珍贵的大耳钻,三十四岁的她虽已是退幕的女明星,却掩不去那明星的光耀,画得红艳的嘴唇勾出一抹招牌笑容,故意压低的嗓音性感沙哑。
「晓闵,你回来啦?」
徐晓闵瞄了眼墙上的大钟,又看了她一身外出的盛装打扮,露出一抹嘲讽而快速的微笑。她踏上台阶,在经过欧雯华的身边时,轻应了一声而后不理会她的走过。
十点多了,她这身打扮出门,不到天亮是不可能回来的。她父亲怎能容忍欧雯华这----
徐晓闵停住了脚步,一脸沉静无波的看着在她眼前出现的徐定康,她仔细地看着他斑白的头发,驼背的身躯,手撑着一把拐杖,她替他觉得悲哀。
他老了。
追求了大半辈子的儿子梦,却落得什么也没有。
徐晓闵强压住心中的感叹,生硬地唤他:「父亲。」
徐定康走前一步,盯着她亭亭玉立的娇姿,他有些疲累地说着:「回来了?先休息一会,我让人去帮你准备些吃的,想吃什么?」
「不用了,我吃过了,现在要去妈那。」
徐晓闵握着手提袋的右手,紧握泛白,她说完便侧身朝徐定康的另一边离开。
刚才受了她闷气的欧雯华快步走到徐定康身旁,双手挽着他的手臂,意有所指的说:「哎----定康,现在的孩子哪爱在家里吃饭,都是在外头吃喝的,你就别老爱找她陪你吃饭嘛!没得到回报,还贴了一张冷脸……」
「你少说两句!」
徐晓闵一股闷气飘高,猛地回头想大声驳回欧雯华的冷言冷语,没想到快她一步斥喝的是徐定康。
「你要出去玩,我管过你吗?晓闵如何,在这个家也轮不到你来指责她。」
「你----你是指我在这个家一点地位也没有吗?你有没有良心?我----」
「住口!」徐定康怒声打断欧雯华的尖声谩骂。「吵什么?孩子才回家,就在她面前吵翻天,像什么样子?」
「你----」欧雯华怒焰一闷,泪眼相对。看了眼站在一旁冷颜看着一切的徐晓闵,她气怒地转身扭腰离开。
门被她甩得作响。
徐定康看着门深深地探气。回过头,一见到晓闵就轻声开口:
「你别在意她,去找你妈吧。」
他驼着背缓缓经过她走开,徐晓闵看着他老态龙锺的背影,心口闷痛,眼也一阵湿热。
她咽下喉间的苦涩,顺着回廊走到主屋西侧的楼房,远远的她就听见里头传来的诵经旋律。
徐晓闵站在门前,握着袋子的手时紧时松。她听着里头诵唱的大悲咒,努力平稳情绪。
她深呼吸,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那个冷静沉着的徐晓闵。
她轻轻开了门,走进房,再轻轻关上门,她将行李搁放在角落,看着这偌大的佛堂。
一位身着素衣裙的妇人,跪坐在软垫上,静心唱诵大悲咒,一手有旋律的敲打木鱼,一手转动佛珠,虔诚而敬心。
那是她的母亲。
徐晓闵静静走上前,在廖美璃左后侧的软垫跪下,合掌低垂着头,闭着眼,聆听着柔和且安抚人心的经文。
她的父母是因爱结合的,二十岁的差距,并没有阻止他们的相爱。
可是现实仍是残酷的。
因为没有嗣子,这段爱就破裂得不再完整。
她童年时的甜蜜家园也消失了。
爱,为什么这么脆弱?
徐晓闵咬着唇,不让自己的愤怒发泄,她的心中只有恨,她恨这样的家庭。
她母亲曾是个美丽的女人,婉约、传统、认命的性格造成了她年仅四十五,整个人看来却苍老黯淡,过着出世的信徒生活。
佛祖若真有眼,她母亲为什么还无法自她父亲的业障中解脱?
「当----」
廖美璃敲了声磬钟,结束了大悲咒的诵经。
她们俯身一个跪拜。
廖美璃开始动手整理佛堂,徐晓闵仍跪坐在软垫上,双手搭着大腿,轻声叫唤:「妈,我回来了。」
她不说「回家」的,在她心中,家早已经消失了。
廖美璃温柔的声音,淡淡的传来。「他老了,别恨他啊,晓闵。你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徐晓闵倏地抬起头,怨愤难平的脱口而出:「那你呢----你----」
廖美璃轻叹了口气,终於回头看她。她宁静的微笑,慈祥爱怜地看着她。
「孩子,我有你啊,我有佛祖,我有自己。你看,我是何等的富裕。」
徐晓闵震撼的看着她,而她伸出手疼惜地轻抚着她的脸颊和下巴。
「你是这么的漂亮,别让恨意削减了这份美。你父亲对我而言只是一个身分和感念。他伤不了我的,我是快乐的,你明白吗?」
她不明白。
「如果你已经解脱了,为什么还要----」她手指着四周的一切,激动让她提高了音量。
「赎罪。」廖美璃诚心的说道。
「赎罪?」
「嗯,赎罪。替你的父亲赎罪。」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丈夫,他给了我一个这么优秀的女儿----你。」廖美璃抬了下她的下颚。
徐晓闵抬眼凝视着她眼中的自己,她母亲轻柔的劝她。
「不要恨他,他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他只是被迷思蒙了眼,他会明白的。晓闵,不要恨他。」
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在母亲的劝解下,她低头忍住悲伤,不让母亲看见她的脆弱。
「嗯……」
一颗水珠滴落而下,弹散在软垫上,迅速渗入消失。
木鱼、佛珠和大悲咒的诵音再次包围着她。
第五章
徐晓闵坐在树枝上,晚风吹得她长发飘飞。
她穿着背心式的铁灰色T恤和短裤,修长的双腿在半空中甩动着,米黄色的休闲布鞋跟着她甩动的姿势晃啊晃的。
她仰头凝视着夜空。今晚的月色很美,很适合赏月,星光点缀的夜空更美。
可是她的心却是纷乱迷惘的,为了十年来的爱恨情仇而烦扰着。
她不懂情也不懂爱为何能使一个人变得如此宿命。
她的母亲就是那宿命的代表,这令她更为愤慨。
这里若不是因为有她母亲在,她是不可能回来的。
她的房间保留了她十六岁时的模样,空洞而陌生。
只要待在那房里,另一部分想隐藏的她就会出现,令她窒息得想逃跑,她想逃到……
徐晓闵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她低下头,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九年前的那个午后,是她亲手摧毁掉一切的。
现在……
踩着枯叶树枝的脚步声惊扰了她,徐晓闵沉肃冷静地偏过头,瞥视声音的来源。
多年来的严苛训练,让她反射性地戒备起来,她将手探进短裤的口袋,抓着里头的瑞士小刀,静心等待。
一个高大的男人进入了她的视线范围,那男人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和黑长裤,似乎很熟悉地缘的走到树下。
她的心咚地一跳,,屏息地看着他抬起头寻到她。
乔冥威伫立在那,仰着头透视她的双眼。
今晚他奇异地无法入睡,思绪全部萦绕着她。
昨天透过新闻镜头看见她之后,他只有一个念头----
他想见她。
他要打破这五年来,他们一再擦身而过的模式,他们彷佛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个招呼、一个微笑,都胜过这样恼火的陌生。
他为她烦躁,为她失眠,为她担心,他要找出这其中的答案。
他想见她一面,於是循着记忆,他走到了这里----意外且惊喜地看见她的出现。
他们就这样瞅着彼此的目光,久久不放。
徐晓闵放开手中的小刀,伸出两手放在树枝上撑住自己。
在乍见他的第一眼,她差点惊诧地掉下去。
他仍是那么该死的帅,不,比以前更帅。
搭在他身上的衬衫,像是急迫中穿上的,仅随便的扣了两个扣子,显现他古铜色的强壮胸膛,他的短发层次有型,就是这样的完美组合,所以女人看见他往往趋之若骛。
徐晓闵突然有股闷气想揍人。
她低垂着头瞪着底下的他,长发滑落在脸侧,脑中闪过各种可以打他出气的藉口与理由。
乔冥威并不知她此刻正盘算的计画,他友善地伸出手朝她挥动。
「嗨!在赏月吗?不介意我加人吧?」
徐晓闵低头看着他,然后认真的开口。
「在做月光浴。你也可以加入,但要脱光光沐浴。」
「呵----你也会脱吗?」乔冥威难得轻松地跟她抬杠闲聊。
她一听,身子后倾了一下,龇牙咧嘴地回答。
「才不!」说完,她又倾下肩不怀好意的微笑,甜甜的开口。「游戏规则是男生脱、女生不用。」
「喔?」他挑高左边的眉头,然后出人意表地点头,开始解衬衫的扣子。
「喂----你搞什么呀?」徐晓闵红着脸瞪他。
他抬头无辜的问她:「不是要脱光光吗?」
「不用了啦!你再脱!?我控告你猥亵哦!」
他又挑着眉,解开衬衫的手停了下来。
「一下脱一下又要告的,你也太善变了吧?」
她的回答则是对他吐着舌头,扮鬼脸。
乔冥威低笑了起来,徐晓闵也觉得自己的对话幼稚而微笑以对。
微风轻拂,吹飞了他敞开的衬衫,也吹飞了她散落的长发。
乔冥威高举双手,朝她轻声说着:「下来吧,我会接住你的。」
徐晓闵凝住了笑容,瞅着他保证的自信眼眸。他还记得小时候的她,向来只知道爬树,却不知如何爬下树。
她的心揪拧成一团,岁月流逝得好快,他在她眼里一直是强壮且高大的,
他是守护者,而她则是破坏者。
一向如此。
徐晓闵勾勒出一抹浅笑,在乔冥威惊讶的表情中,她后转个身,坠落、翻滚,然后安稳地落地蹲着。
乔冥威一个跨步冲过来,徐晓闵慢慢的站直身子,他停住了脚步,与她相望。
他发誓,他的心脏在她掉落的那二秒间停止跳动了。
徐晓闵给了他一个陌生的微笑,轻声说着:「现在的我,已不需要你的帮助就能站稳了。」
她的话,彷佛在画定他们之间的界限。
乔冥威沉着脸不语,看着她在微笑中转身走开的背影。
她愈走愈远,他却难以割舍。
第一次,他讨厌看见背影的感觉。
徐晓闵走离了十步远之后,背后传来他强而有力的声音,让她怔仲的停住脚步。
「晓闵。」
她缓缓侧转着身,回头看着他,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声音轻柔又充满期盼。
「你过得好不好?」
一句话,几乎击溃了她所有的防备,一句好不好,让她百感交集。
片刻之后,她绽现真诚的笑容,眨眨眼、点头回应。
「嗯,很好。」
他紧紧锁住她的一切反应,吁出欣慰的叹息,英挺的刚毅脸庞浮现出一抹安心的微笑。
到嘴的疑问,硬是被他咽回腹中。
她再转身继续她的脚步,他不想再看那离去的背影,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冲上前,将她紧紧的拥在怀中。
乔冥威转回脚步,朝来时路踏去。
「冥威----」
他的心跳咚地一怔,飞快的回头,他看见站在风中的徐晓闵呼唤着他的名,他期待地等着她的话。
徐晓闵看着他疑问的表情后悔了,她不该如此冲动的唤他,毕竟今晚的她太脆弱了,太容易暴露她内心的真心话。
她一直没有说话,乔冥威又急又喜的站在原地,他紧握着拳,极尽耐心地等待着。
她抿了下唇,目光飘离了他,呼出气,她再次看着他的脸,他听见了她声音里的破碎与伤心。
「我……」她努力佯装快乐,却只说了这个字又停了。
他在月光中看见她脸上的挫败和……
他微眯着眼,她则躲避的偏过身,左手在颊上擦拭着泪水。
他举步朝她走去,她看见了他的举动,疲乏地不再掩藏,叹口气却让泪水掉得更快、更急。
他快步走着的步伐,再见到她微张开又放下的双手时,开始朝她狂奔而去。
她放弃了伪装,也朝他跑去。她才跑了两步,他便张臂将她紧紧的拥入怀里。
他的大手在她肩膀和腰背来回拍抚着,他的吻不断落在她的发顶、额头和太阳穴,她泪眼模糊的张开手抱住他的胸膛,更贴近他的呼吸。
他担心地急急问着:「怎么了?嗯?闵,嘘,乖,告诉我、告诉我……」
九年来的思念和歉疚,在他温柔焦急的询问下,解除了所有的武装。
徐晓闵放声哭了起来,踮着脚,小手圈抱住他的脖子,他马上倾着身将她更紧抱着。
乔冥威不停地吻着她的发顶和额眉之间,他忧心地凝视她因泪水冲刷而更显晶亮的大眼眸,柔声安抚她的情绪。
「别哭啊,告诉我,什么事让你这么伤心?」
她泪眼婆娑的看着他,微微喘息的哭诉。
「我……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那样----呃,我不是故意说……说……」
「别急,慢慢说,说清楚一点。」他蹲低着身体,与她目光平视,温热的手掌抚着她的红颊和柔软的发丝,他轻吻了下她的眉心,拇指腹擦去她不断落下的泪珠,「闵?」
她哭得打起嗝,看着他焦急的双眼,然后,她断断续续地说出晚了九年的道歉。
「我不该说,说你只是邻居,只是……」
「嘘--嘘--」他闭上眼,吻着她的眉心和额间,紧抱着她,心里的一个封印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