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师傅仔细回想,过了一会,才恍然大悟,“通常只有巳、午以及傍晚的酉时这三个时辰。”
“你可知我为何只开放这三个时辰?”
罗师傅汗颜地摇着头。
“品质。”
“品质?”
“没错,我必须重视到品质,我的祖传秘方没有别的诀窍,就是要用心,注重品质。”岳杨接着将话转回原点,“以你这样熬夜加工,精神气力无法集中,试问,你要如何顾及到品质。”
经岳杨这么一点醒,罗师傅可说是通了,只是陆家经营策略,一向是以赚钱为前提,有银子入袋就好,管他什么品不品质,也难怪岳杨会说,彩馔斋的点心,寻常百姓随便吃一吃还能打马虎混得过去,若是碰到吃惯山珍海味的皇亲国威,可就没那么好打混摸鱼的了。
“那这样子的话,竹姑娘若是一心想赢你,恐怕也做不成好吃的点心,况且……”罗师傅一张脸更是拉得比驴子还长。这次的主裁判不就是陶宝亭陶大人,他可是吃遍大江南北美食,外号叫陶三觉的美食专家啊!”
“你对他倒是知其甚详,没错,他对于色觉、香觉、味觉,三觉都要求甚严,任何菜色要端到他面前,都丝毫马虎不得。”
“照岳爷这么一分析,那么这场比赛,你岂不是……”
岳杨呵笑两声,笑语中自藏玄机,他那“稳操胜算”的表情,看在罗师傅眼里,可为惜竹的颜面,感到堪忧不已。
为了赢得五天后的比赛,惜竹已有三夜未阖眼了。
她按照罗师傅教她的技巧,一一用在她手上的那坡面团上。
她记得这揉面团的功夫要将劲、细、巧三个功夫发挥到极致,才能揉出好的面团,只见她满脸都是细白粉末,面容虽然疲惫不堪,但为了挣一口气,那股意志力让她始终精神奕奕,双目仍保持着炯炯有神。
已经过了午夜时分,彩馔斋的厨房里,仍是灯火通明。
各式各样的炊具还在持续运作着,蒸笼冒着白白的水蒸气,炉灶里柴火熊熊烧着,一具娇小的身躯,带着不服输的精神,孤零零地研究着,该怎样才能让皮更薄,馅更细,口感更加,好替自己赢回一口气。
她就不相信,外来的和尚比较会念经,只要功夫做到家,还怕拆不掉他那块金字招牌。
同样地,在彩馔斋厨房的正对面房间里,有一个人也一样彻夜未眠。
他细品着香茗,透过窗牖,遥视正在努力以赴的惜竹。
他唤来一名丫环,指着桌上的一块白布包里的长条物品。
“这里有一条长白山的千年参,拿去煨给竹姑娘喝,记住,一定要盯着她喝。”他还特别声明。“千万别说是我拿的,就说……是梅姑娘的用意。”
丫环领了意,拿起人参便福身告退。
一旁的右相看得是直摇头,一把鹅羽扇摇来写意惬然。
“主子,既然有心要帮竹姑娘,何不直挑明了说,你这等用意,她也未必领得到你的情。”
岳杨细长的双眸中,透着点点小心意,“相处了好些时日,难道你还不明白这小丫头,能接受本人直接传达的心意吗?”
“一旦不了解,彼此间隙恐怕会因而扩大,现在为了要赢过主子,她不眠不休,只怕到时候,努力换来的还是一场空,主子未必占得了上风。”右相防微杜渐,细微之处,不得不虑。
岳杨端起盖碗,细啜云雾茶,对右相的杞人忧天,不禁莞尔。
“反之,你又以为如何呢?”他放下盖碗,回神一凝。
右相将羽扇握在手中,双眼凝聚在荧荧烛火上,未几,仿佛参透岳杨此话的禅机,“莫非主子就是存心要让竹姑娘当众难堪,狠狠打击她的自尊心?”
“然也。”
右相绕着花梨桌想着,越想,他就越往自己的后脑勺轻敲,“真不愧是满族镶白旗萨哈连贝勒的后裔,能深谋远虑,我右相佩服佩服。”
“也惟有如此,她才能卸去倔强的外衣,而心服口服与我回到北京,在彻底地让她自信心受到打击,她才会虚心接受教导,也才不枉我将祖传的技艺,全传授给她。”
这样的巧思,让右相对于岳杨,更是敬崇有加。
“听说这次竹姑娘准备用糖油龙头山芋和五丁包来与主子您一较上下,这两种点心她可花了不少心思,主子您认为,她用这两种点心来应战,胜算又是如何?”他虚心请益。
“以你之见,要吃到好吃的山芋,以何地最数上品?”
“质地若要细腻易酥,当数宜兴最佳。”
“那再以你所闻,此时可是宜兴山芋的最适当产期?”
右相明白了,笑笑说道:“竹姑娘选了不合时宜的食材,怎能做得出好东西呢?”
“那么五丁包又以何处的最为风闻?”
“自是扬州冶春园的……”右相顿了顿,突然瞠目说道:“冶春园的赵大庄,不也曾上京向主子您请益过,那么五丁包……”
“是我传授于他,本来他的店里只有鸡肉、笋丝加五花肉的三丁包,但仍少了些提鲜的香味,我仔细研究再三,于是加了海参与虾仁两味,才揉合成南方人适合的口味。”原来五丁包的祖师爷,便是岳杨。
那照这么看来,完全没了解这两样食材的背景,就贸然挑选,近而用来挑战岳杨,右相对于惜竹这么卖命为彩馔斋努力,而没细细探究其食材上的精要,感到扼腕。
“但愿到时陶大人能手下留情,审评之语莫要太伤竹姑娘的心才好。”至少她的认真与努力,就是她可爱、纯真的地方。
两人一直聊到卯时时分,这时,之前替惜竹端参茶去的丫环突然跑了回来。
“岳大人,刚刚我回到厨房,想看看竹姑娘是不是把参茶喝完,没想到……我一踏进厨房一看,她……她就昏倒在地上了!”
“那她现在人呢?”
“梅姑娘请了大夫,现在人已经被送回房里头去了。”
第六章
过了晌午,惜竹才幽幽醒来。
清晨,元梅紧急去请了大夫,把脉一诊,才晓得脉象微弱,气血不足,连着几夜未曾阖眼,加上营养失调,昏倒是必然的事。
压力过大,自我要求过高,都是造成惜竹不支倒地的主因,但倔强成性的她,哪听得进大夫的话,尽管岳杨随侍在侧,要她别把这回的比赛看得太重,她一样置若罔闻。
“我知道你一直想我躺在床上,就是不希望我太用功,怕我会赢过你,对不对?”她又嫌恶地喝进一口汤药,随即再开口说道:“你这药会不会加一些让脑筋迟钝的药,我告诉你,你如果害怕的话,可以提早告诉我,我会手下留情,不会让你输得太难看的。”
“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一定得争得你死我活,凡事尽力而为即可,犯不着和自己的身体过意不去啊!”岳杨说得轻松,可惜竹并不这么认为。
“哼,你少在那说风凉话,你一定想看我输给你,我相信只要努力,就可以获得成功,吃得苦中苦,我就能成为人上人。”自信的火花在惜竹内心熊熊烧着,他真不想泼她冷水,看到斗志那样高昂,他更是一句泄气的话也不敢说出来。
“像你这种弱不禁风的体质,怎么跟我比赛呢?如果你还想要继续努力,那先把药给喝完,再睡个好觉,醒来之后,我替你熬锅枸杞人参鸡汤,你乖乖喝完它,体力恢复后,我再接受你的挑战。”对付惜竹,好言好语是没用的,激将法绝对行得通。
“好,你敢说我弱不禁风,等我体力恢复,你就知道我的厉害。”才刚醒过来,体力都未完全恢复,犀利的口齿依然不变。
“那……这些药……”他指着还有半碗的汤药,眼带疑惑。
“喝就喝,等我体力恢复你就完了。”
她抢了过来,咕噜咕噜两口就喝个精光,岳杨看了有着莫名的喜悦,兴奋地在她额上点吻一下,以示嘉勉。
“喂,谁准许你亲我的!死北方佬,胆敢这么放肆……”她很想推开他,可是她两只手真的好软喔,加上对方的身体硬得跟墙一样,推也推不动。
“你乖乖休息,醒来后,我会请丫环将鸡汤替你端来。”他站起身,准备离去,这时外头刚好走进一位风度翩翩,体态潇洒的男子。
“杜大哥!”
杜乘风依旧一袭月牙白丝绸长衫,依旧是笑脸迎人,依旧是风度翩翩,绝世的容貌,就连岳杨看了也不禁感到此人仪态不凡,绝非一般世俗之辈。
“听闻我们最可爱甜美的竹妹妹生病了,我怎么可以不来探望呢?”他朝着床边走来,在看了岳杨一眼后,这才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这位是……”
“在下岳杨,来自京城。”他简单自我介绍,逢人只说三分话,凡事谨慎为上。
杜乘风走遍大江南北,多少也听过岳杨的名气,但他今天前来,并非为了岳杨,而是惜竹。
“在下杜乘风,来自杭州,与陆家有着世谊之交,今闻竹妹妹身体不适,故前来探视。”他不顾岳杨的感受,一个箭步便挡在他的面前,还伸出手背,贴贴惜竹的脸颊。“好多了吗?”
“嗯,杜大哥,我好多了,你每次来都找大姐,都不找我聊聊,你好偏心喔!”面对杜乘风,惜竹真把小女孩那种撒娇的样子,展现得淋漓尽致。
“杜大哥生意忙,全国的布庄都得经由杜大哥之手,不过我向你保证,以后一有空,我一定会来看你。”他无视岳杨在后头吹胡子瞪眼,还一直拨拨惜竹的头发,摸摸她的小脸,而惜竹也偷看到岳杨两眼瞪得眼钟旭一样,心里不禁飞上一阵快意。
“真的吗?那太好了!对了,是谁告诉你我身体不适的,是大姐吗?”甜美的笑一直挂在脸上,在她的心里,杜乘风就像个亲切体贴的大哥哥,她的刁蛮之气,在他面前完全展现不出来。
“不是你大姐,而是……”他点着她的鼻头,笑笑说道:“李商隐有过这么一首词,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对了!真聪明。”他捏捏她粉嫩的小脸颊,开怀的畅笑让后头的人终于忍无可忍,直直地走上前来。
“她现在需要休息,请杜公子别再干扰。”岳杨浑身散发着醋意,浓到屋里的每个角落都可闻得到。
“人家杜大哥老远从杭州来看我,你怎能说人家干扰我呢?只要我觉得不受干扰就成了,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拿杜乘风来气气岳杨,惜竹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说穿了,不过是一般的兄妹情谊,但岳杨怎么看这画面就是怎么不舒服,而这姓杜的也真是的,探病就探病,还摸摸头发、摸摸小脸,那只禄山之爪,真想把它给剁掉。
“不知这位岳公子与竹妹妹是……”
“他是大姐的客人,前来洽谈公事的,跟我没太大的关系。”
“姑且不论有没有关系,现在她身体不适是事实,若是杜公子疼惜惜竹,可以等她完全康复后,再来与她闲叙。”岳杨正色严声,宣示惜竹的一发一肤,他都要严管到底。
这不友善的声音,透露出浓浓的警告意味,杜乘风此番前来,就是要趁着元梅前去镇江点收新米,来与惜竹商谈一件大事,哪晓得半路跑出个程咬金,硬是从中作梗,阻挠他的好事。
“那……这样的话,我仅有一事想与竹妹妹商量,不知……岳公子能否图个方便,我话一说完,马上离开。”
“好,那你现在说,我在这等着……”
看到岳杨完全不肯妥协,杜乘风心乱如麻,而惜竹更是张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杜大哥,你有话就说,这里又没有外人。”
听到这句话,杜乘风更谨慎了。
“那无所谓,反正这事也不急在这一时,改天等竹妹妹病好了,我再来谈也不迟。”他起身向岳杨道别,便踏步走了出去。
“他真的跟你很熟吗?要不然,为何可以这样对你动手动脚。”等杜乘风一走,岳杨表现得相当吃味,与他以往冷静自若的个性,有所出入。
“很熟,熟得不得了,熟到可以煎蛋了。”
岳杨一把火细到喉咙,正想好好教训这蛮横的小丫头,忽又想到,她现在身体还没恢复元气,不宜再与她大动肝火。
“在你还没完全康复之前,我会要求丫环们,不准再让你见半个客人。”免得又跑来一些阿狗阿猫来让他生闷气。
“你敢!”
“要不试试看!”
不等她回应,他径自将身子一转,从容地走出房门。
两名丫环早已等在外头,不管惜竹怎么好说歹说,两名丫环说什么也不敢开门。
“所以这么说,他来找惜竹,是要游说她将彩馔斋这块商誉卖给他,好让他以此名称,在杭州开设另一家点心楼了?”
“没错,我从镇江回苏州的路上,就听了几户商家这么传着,他应该是看到彩镙斋生意好,所以想要趁热时,分食这块大饼。”元梅心有余悸,想不到才跑了一趟镇江点收新米,杜乘风这家伙就趁虚而入,要不是岳杨把关得好,依惜竹那点小功力,一定马上着了他的道。
“商场上尔虞我诈,真真假假让人看得是眼花撩乱,亏惜竹看到他,还唤他一声杜大哥,没想到,他竟然抓住惜竹天真善良的性格,而设陷来利用她。”岳杨感慨良多,为了利益,世人良知全被遮蒙,有几人能做到“无欲常在心似水”呢?
“他一心想要跨越到我们的商业领域,总认为我们做的生意,比他们的还要赚钱,这不嫌绳短,只怨井深的心态,就是他们杜家人的作风。”
“不过杜家在杭州也算是富甲一方的大户,光是京城里,就有好几十家布庄、古董店,规模之大,仍不容小觑。”岳杨侃侃而谈,说起杜家,三天三夜也谈不完。
“好了,咱们别谈这个了,惜竹她……”
“我已经麻烦罗师傅,从现在到明天比赛前,寸步不离待在她身边,免得又发生类似昏倒的事件。”再来一次他可受不了。
“比赛结果已在你我心中,但我这小妹就是天生好强,只希望这一回,她得失心别太重的好。”元梅担心,么妹的个性,不知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在她休息的那段时间,我已去拜访过陶宝亭陶大人,希望他能以较为客观的评语,来评论这回的比赛。”
“连这点你也考虑到,可是心细如针啊!”
“去找陶大人时,他正与秋娘游寒山寺,两人在枫桥上有说有笑,我还真怕打扰了他们的雅兴。”岳杨脸上,莫名地浮出一副羡慕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