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借口,我晓得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真要我说出来吗?”他不疾不徐的说,两眼像是X光机,早把梅尼太太的想法看得一清二楚。
“少爷,我……”
递册子给孔秧熙的银发老人名为斯科洛,他立刻打断梅尼太太的话。
“梅尼太太,你先下去吧,有什么事等老人基金会的人来再说。”
梅尼太太不再多言,只是含着泪,退回原先站立的位置。
陆茜娅在一旁丝毫没有插嘴的余地,脑中一下涌出上百个问号,这里的一切,她好奇到想拉着孔秧熙的手,从头到尾问个究竟。
待所有奴仆依序离去后,她才想开口询问,却被速度更快的孔秧熙出言堵住。
“你跟着法南到你的房间去,晚餐时,我会教你一些餐桌礼仪。”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去。
在法南的带领下,她来到将暂居的客房,途中想从法南身上再问些什么,无奈,他只是劝她别多管闲事,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好。
望着一整组的餐具,陆茜娅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与她相对而坐的孔秧熙,这时已换上较为轻便的Polo衫,卡其色的长裤配上一条咖啡色的皮带,显出年轻十足的活力。
也许是之前的怒火已消退,所以此时的他,脸上线条较为祥和,仔细比对,跟在音乐会时没什么两样。
“首先喝汤时,用汤匙轻轻地由里往外舀,慢慢地送进嘴里,记住,喝汤不许发出声音,喝完后,记得用餐巾擦嘴,再把汤匙横放在底盘,这样明白吗?”他看来认真十足,正将他的承诺用心实践。孔秧熙努力地教着,陆茜娅却心不在焉,她看向立在餐桌两旁的仆人,数一数,怎么只剩下九个人,那个叫做梅尼太太的好像不见了,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吗?还是……
“你明白了吗?”孔秧熙看她若有所思,口气像爆破的轮胎,让陆茜娅当场吓了一跳。
“明……明白了!”其实方才他说的一个字也没进她的脑子。
她照样拿起汤匙由外往里舀,送进嘴时,还像日本人吃拉面般,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等到一碗热汤喝完,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桌上的餐巾一动也没动,这些举止看在在场仆人眼中,纷纷闭眼替她向上帝祷告。
“这汤真好喝,比我阿姨家那些佣人还会煮……咦?你怎么还没喝啊?”她从汤盘中抬起头,赫然发现,对面的男人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动也不动。
孔秧熙屏着气,虽未大发雷霆,但森然的表情早已让四周的老仆们吓得连呼吸都不敢太过大声。
“盖理太太,再替陆小姐盛上一碗汤。”他沉着气,打算耐心地再教她一次。
“不用了,我不想喝了。”陆茜娅还未了解状况,一口回绝。
“陆小姐,这汤很不错,你就再喝一碗,陪……陪我们家少爷喝嘛!”法南一个箭步冲上来,客气地对她笑了笑。
陆茜娅不明白他们干吗一定要她再喝,正准备回绝时,却看到法南背着孔秧熙,拼命向她眨眼示意,要她不要有太多意见,听话准没错。
为了不让法南难做人,她只好乖乖顺从。
当汤端上来时,盖理太太一个不小心,手肘顶到陆茜娅的肩,碗里的汤就这么洒了出来,有些还泼到她的衣服上。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有没有烫到你?我来帮你擦掉,你……你别动我来就好。”捅了娄子的盖理太太紧张地拿起餐巾,替陆茜娅擦去泼在衣服上的汤汁。
其实洒出来的汤汁不过就那么一些些,并未真正将陆茜娅烫伤,充其量只是虚惊一场,这对她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关系,你别紧张成这样,又没多严重,不必一直道歉啊!”她拿过盖理太太手中的餐巾,柔声说。
但盖理太太还想蹲下擦拭地上的汤渍,似乎对陆茜娅的安慰充耳不闻。
“我就说没关系了,你……”
“法南,请盖理太太下去休息,我想你先带她回她儿子家,过些日子再来吧!”孔秧熙没有责备,只是以平静而冷漠的口气交代。
“少……少爷,我不想休息,你也不要让我回去好吗?”盖理太太皱巴巴的脸上布满乞求的神情。
跟梅尼太太一样,盖理太太也在说没两句话后,泪就如西北雨似的落了下来。陆茜娅不懂,既然孔秧熙对她这么凶,她为何还坚持要留下来呢?
“法南,盖理太太的儿子还有酗酒的毛病吗?”孔秧熙叹了口气,看向法南。
“听说还是老样子。”法南低声回道。
“听说她还有个干女儿,是不是?就拿两万块给她,让她先到她干女儿家住一阵子再说吧!”
“是。”法南领命地应诺。
见盖理太太哭丧着一张脸,陆茜娅不能理解,他就这样把一位老佣仆撵走,似乎有些不近情理,究竟是她看走眼,还是这世界就是这般现实?
“等等,那位……盖理太太,你先别走。”他对这些老人家的态度,她看不下去了,基本上她是不该管人家的家务事,不过,事情要是超出她的忍耐范围,她还是不能坐视不理。
这一声叫喝,不仅让在场其他老仆们大吃一惊,就连面色严谨的孔秧熙,仿佛也受到不小的震撼,握在手中的刀叉全停在半空中。
“你有什么事吗?”他沉着脸问。
“你看不出来啊,人家盖理太太不想离开,而且汤是洒在我身上,我都说没事了,你为什么还这么不近情理赶人走,我觉得你真是虚有其表,做人不能这样的。”她大胆直言,听得大伙一阵惊呼,仿佛来了本世纪最大的暴风,将这座冰冷冷的围墙吹了个缺口。
“陆小姐,少爷没有这个意思,你就别再说了。”法南赶忙阻止,他都警告过她了,怎么她还是明知故犯,一点也没记进脑子里。
“这位小姐,你不要怪少爷,是我自己不好,我早就想回我干女儿家住一阵子了,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要离开,跟少爷一点关系都没有。”盖理太太为了不想因她而引起两人争执,急忙上前解释。
“是啊,陆小姐,少爷所作的各种安排,都是为这些老仆人好。”法南还不忘肯定孔秧熙的决定。“真的吗?”她不敢相信,还慎重的问了一回。
“是真的。”盖理太太将泪拭干,还不忘对孔秧熙深深一鞠躬。“那少爷我先离开了。”
“等等,如果真让你离开,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自己该怎么做,心里应该明白。”他出声把她叫住。
“我……我晓得,少爷,真谢谢你。”盖理太太如获大赦,开心地阖不拢嘴。
在盖理太太说完后,孔秧熙将餐巾往桌上一扔,速速离去,什么话也没有多说。
他铁定气炸了,他是这个家的主人,而她却在下人面前给他难堪,但她所不懂的是,这些下人明明就很怕他,可又那么尊敬他,这样奇妙的关系,令她感到百思不解。
陆茜娅的视线一不小心落到法南的脸上,嗯,也许要找出答案,只有从法南身上下手了。
第四章
陆茜娅锁定目标后,对法南采取紧迫盯人的方式。他越是闪躲,她就越想知道。好奇就像是冲出巢穴的蚁群,爬上她头让她浑身不自在,但尽管她使出浑身解数,纠缠了法南三天,依旧得不到任何结果。
“你……你给我站住,别再跑了。”终于她又在一处长廊里逮到了法南,她一个箭步飞奔上去,年轻的步伐总是快过上了年纪的法南,没几下就追上他。
“我求求你,陆小姐,你就别再问我了,这样会搞得我神经兮兮,看到你不自觉的全身发抖。”法南满脸忧愁,看到她好像看到债主,有洞就奋不顾身往洞里钻。
“你只要告诉我就好啦,我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要不我请你喝两杯,够意思了吧?”她一诺千金,道上兄弟间的爽快在她身上表现无遗。
问题不在这些,而是……
身为奴仆,就有义务替主人保守秘密,随随便便就把不该说的说出去,对主人可是大大的不敬啊!
“陆小姐,请恕我无以告知,我只能告诉你,少爷是个好人,你千万别不遵守他的规矩,照着他的意思做就对了。”
陆茜娅仍不死心,要是今天没把答案找出来,她就像困在迷宫数天的白老鼠,准会焦躁地拼命撞玻璃,直到撞出个出口为止。
“既然他是个好人,那你希望他在家老是这样板着脸吗?要是能让他像在外头跟别人讲话时那种客客气气的调调,不仅是你的日子会好过些,连家里那些爷爷奶奶们,都能不必生活在恐惧中,这不是一举数得的事吗?”她不停的对法南洗脑。
她会想这么做,无疑是了解孔秧熙的本质并不坏,跟他生活了几天,他没有对她发过脾气,只是脸臭了些。
每天早上,他只为她安排一堂美姿课程,让她学会如何走出优美的步伐;下午则陪她喝下午茶,吃些小点心,教她沏茶的技巧和吃茶点时该注意的细节。到了夜晚,他会像古代书僮陪着公子念书般,拿些世界名著与她分享。
基于以上种种因素,她总觉得不做些回馈,良心会过意不去。
看他对家里的“长辈”凶巴巴的,而他们还一面倒地支持他,就不难得知,这其中必有隐情。
“你……真的可以帮助少爷?”法南仍不忘回头察看一下,生怕隔墙有耳。
“这是当然的,你看我像是说着玩吗?我陆茜娅什么没有,就是正义感多到用不完,我要是怕事,就不会老是替别人出头,帮别人摆平问题了。”说到过去的丰功伟业,她整个气色全亮了起来。这分气魄,法南看了万分感动,只不过一向惟命是从的他,还是犹豫不决,微秃的头上像旧式的火车,不停冒出热浪般的蒸气。
“唉哟,你怎么这么婆妈啊?我像是那种说说就算的人吗?”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她一股热情,像被用栓子堵住的温泉口,无法痛快渲泄而出。
“但这件事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恐怕……”
“好,你若不告诉我,我就跟你家少爷说,你送来的早餐里,有一只蟑螂死在里面。”注重卫生的孔秧熙,一定不能容忍有这种恶心的事发生。“你以为要抓一只蟑螂丢进汤里是件很困难的事吗?”她要诬赖法南,多得是办法。
“万万不可啊!”他求爷爷告奶奶地摇着头。
“那就说吧!”这招虽然有些不入流,但再解不开这个谜团,她今天又将失眠一夜。
为了好奇其中的来龙去脉,她已两个晚上没睡好,在这种情况下,威胁他是万不得已的。
“好吧,我告诉你,你千万别让少爷知道是我说的喔!”法南将她拉到一株铁树的后头,神情俨如叛国的汉奸。
“知道了,快说吧!”她聚精会神,仔细听着法南娓娓道来。
当法南将一切的事和盘托出后,陆茜娅才了解孔秧熙的处境。
会有这样两极化的情绪反应,确实不是他与生俱来的本意。
原来他之前和一位艺文界的朋友合伙开过一家老人院。
两人当初所拥有的共同理念,就是一半由政府补助一半私立,开设老人安养中心。
当时此举曾让他声名大噪,得到不少好评,而他对于慈善事业从来不遗余力。
一年后,着重生活品味的他,慢慢将老人院全权交由他的朋友管理,自己则继续从事他最喜爱的艺文活动。后来从一些小道消息中,他听到自己的老人院出现照顾不当与虐待的事件。甚至被当地小报批露揭发,造成轰动。
对于这件事,他当然急着找他朋友兴师问罪,这才知道因为经营期货生意失败,朋友竟动用到政府补助和善心人士的捐款,就连以自己挂名成立的基金会,也被牵拖下水。
也就是因为如此,导致人员雇用不易、设备无法更新,伙食遭大量削减,造成老人家在院内的生活水准降低,品质当然就每况愈下。
为了让老人院能继续运作,政府的补助能够继续,他只好自己先拿出一笔钱来补那缺口。
在他努力改善院内环境下,此事才渐渐平息下来,而为了减少老人院的负担,以及让行动还算方便的老人家生活不至于在空白与等待死亡中度过,他将他们带回自己家,从事一些简单的家事活动。
没想到他这项美意,反倒给自己找来不少麻烦,让本来脾气还算不错的他,一回家便失去耐性,个性也变得易怒冷淡,他虽有些后悔,但面对的可是一群老人家,打骂不得,只好忍气吞声,苦水往自己肚里吞。
在法南大致上将事情说明后,陆茜娅才明了,为何在外头斯文有礼的他,回到家后,会像跳了针的唱盘,全变了调。
“他那个朋友真是可恶,怎么可以要他负全部的责任呢?”陆茜娅胸口像有锅烧滚的开水,替孔秧熙抱着不平。
“陆小姐,你万万别有任何行动,否则,少爷一定知道是我这张大嘴巴告诉你的。”他双肩下垂,像头追不上野兔的老猎犬,满脸沮丧。
“我不会告诉你家少爷的。”但不保证她不会替他讨回这口气。
哪能坐视一个大好人吃闷亏,她决定要找个时间,好好修理孔秧熙那个朋友,也许那家伙现在正在吃香喝辣,一点还债的心意都没有,她绝对会主持正义的。
法南看她的表情时笑时怒,心中不知在盘算什么,只能祈祷她最好别自作主张,不然她真去做了什么,他的命也没了。
“陆茜娅……陆茜娅……”
孔秧熙气冲冲地跑上跑下,几个主要的房间都找过了,就是找不到她的踪影。
才不过一个礼拜,她就原形毕露了,当初那股学习的热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若非看在方绸阿姨的面子上,他一定把她的行李包一包,然后往窗外一丢,好来个眼不见为净。
综观这个礼拜以来,她的学习态度虽然有些改变,但还是有个小小的缺憾,每回她一坐在椅子上,屁股好像有几千条泥鳅在底下蠕动,痒得她坐也坐不住,不时将头往窗外探去,神游在那一棵棵如下着雪花般的油桐树下。
而他也不知哪来的里长伯热情,凡事事必躬亲,在一旁观看她学习的情况,三番两次像个唠叨的老太婆,要请来的老师们好好教导她。
现在该是她阅读世界文学史的时间,她突然不见了,几个老奴仆老骨头都快跑断,依然不见她的芳踪。